朱墨羽来不及思索慧逸师太为何突然提起澹台映月,忙收摄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心内一片空明。耳边风声呼呼,未及片刻便落到崖底。慧逸师太抛掉绳索,摸索着找出引火之物,点亮一枝火把,于前引路。跃动的火焰映着原千惠的面容,使原本苍白的脸庞泛起一抹红晕,犹如含羞少女的亦嗔亦痴。双目紧闭,弯弯的眉睫,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渍。
不一时来至一处所在,火光映照之下似是一个山洞。洞口处一张石桌几个石凳,显然有人生活于此,朱墨羽未及多问,慧逸师太己经迈步而入,并指引着朱墨羽走进洞内深处,竟有一间石室。室内桌榻俱备,榻上被枕齐整,只是色泽阵旧,料来已有几多岁月。朱墨羽把原千惠轻放于榻上,伸手拉过泛白印花被子,轻轻盖好。慧逸师太随手把火把插于壁上,道:“贫尼去弄些泉水,这位姑娘也该吃药了。”朱墨羽连忙道:“前辈一路辛苦,怎可再受劳累?该当晚辈去才是!”慧逸师太莞尔一笑,道:“你于此处不熟,还是贫尼走一遭吧。”说着转身出去,朱墨羽四顾一番。
室内陈设简朴,似有花卉的芬芳从外飘来,令人心胸畅意。对面石壁上斜挂一琴一剑,周围有斑斑字迹,还未及细看,慧逸师太从外而来,手中托着一个半旧瓷瓮,放于床头案上,于榻沿处坐下,从怀中掏出一物,朱墨羽识得此物,正是临别之际,杨济士赠送的疗伤丹药。
看着原千惠药入腹中,慧逸师太轻舒一口气,道:“请少侠以本门内功输入原姑娘体内,助其疗伤。”朱墨羽点头称是,盘膝坐于原千惠身后,双掌抵其背后,缓缓催动内力。慧逸师太道:“最初之时,原姑娘体内会自生一股阻力,少侠切莫催功硬抵,而是彼进我退,彼退我进,以少侠至阳之功,化去原姑娘周身穴位的反抗之力。”朱墨羽字字入耳步步谨慎,不敢稍有半分差池。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候,朱墨羽缓缓睁开双眼,见慧逸师太正用一块素色巾帕小心翼翼地沾拭原千惠额头鼻翼的汗珠,好似害怕用力过度她会从梦中醒来一般,双目含笑,尽是慈爱之情。慧逸师太见朱墨羽正微笑着望着自己,笑道:“折腾了大半夜,你也快睡吧,再过两个时辰,天也该亮了。”说着,重新把原千惠轻放于榻上。朱墨羽见原千惠脸上隐现血色,紧锁的眉头也似已舒展,忙跳下榻来,一边穿鞋袜一边道:“还是师太您好好休息吧,待晚辈略歇一阵,天亮了便为师太疗伤。”慧逸师太笑了笑,于榻边盘膝闭目,打坐起来。
朱墨羽站起身,从案边包袱旁拿起紫血剑,蹑手蹑脚地走出石室。天地一片寂静,天边冷星闪闪,四周馥郁芬芳,暗香涌动,似是置身奇花名卉之中。朱墨羽深吸一口气,仗剑遐思许久,世俗红尘的纷扰在这一刻聚上心头,胡悦的不知所踪,双生兄长朱默焱的离奇失踪,以及他感觉那时罩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网。
一道红光闪过,紫血剑划破夜幕,朱墨羽脚下不停移位,一套紫血剑法若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朱墨羽或许没有发现,慧逸师太在洞口观望许久,似是有所思,又似有所悟,终抵不过一声轻叹,悄然转身而回。朱墨羽一套剑法完毕,信步而行,未走几步,感到脚下柔软异常,心内一喜,原来是一处草地,便索性躺下身来,以剑为枕,想古人枕戈待旦,而自己此番枕剑望天。满天星辰在眼前闪烁,浩瀚夜空无垠无际,越发显得自己渺小而微不足道。不知过了多久,再多的感触也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倦意,终于跌入梦乡。
朱墨羽从睡梦中醒来,阳光透过花丛映照在脸上,鼻中嗅着无名的花香和清新的泥土芬芳。坐起身看到遍地新奇,身处一个陌生的深谷之中,两旁山陵绵延,徒壁千仞灵猿难攀。想起昨夜与慧逸师太从崖顶飞身而下,恍若一梦。这时才发现,身上披盖着一件灰白色的衣服,正是慧逸师太的僧尼衣衫,正欲起身,看到慧逸师太出来,于石洞门旁石桌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朱墨羽收好衣服,拿起剑,快步走来。慧逸师太已经在石桌上摆上几样食点,虽然朴素无奇,却也精心别致。慧逸师太笑道:“看你睡得香,便不忍叫醒,这阵子恐怕是饿醒的吧?”朱墨羽把僧衣放于另一个石凳之上,忙笑道:“多谢前辈,晚辈失仪了。虽不是饿醒,看到前辈准备的饭,嘴上不愿承认,腹中却已咕咕乱叫了。”慧逸师太微笑道:“那边有一潭泉水,洗了脸吃饭吧。”
朱墨羽回来坐上石凳,道:“真没想到世上竟真有一处世外桃源,远离尘嚣世俗,风景又如此美妙,宛如画中,又恍如梦中。”慧逸师太点头道:“咱们三人要在这里相处数日,也是前世夙缘。有些旧事本来发誓此生不再重提,只是故地重游,往事历历在目,朱公子学识过人见解非凡,料来也不会耻笑于我。”朱墨羽忙道:“前辈言重了。”慧逸师太道:“方才我已说过,既是有缘到此,便莫再前辈晚辈的叫,反而显得不自然,如果你不反对,称一声师太也就是了,我就称你们朱公子原姑娘,如何?”朱墨羽道:“师太既如此说,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如此显得不恭,倒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慧逸师太道:“这里又没旁人,外人如何得知?”说着,脸色转淡,环视一周,脸上又现重逢故人般的神色,手掌轻抚石桌,似在喃喃自语,突然道:“昨夜下崖之际,我曾说起过一位故人,朱公子想必未忘吧?”
朱墨羽吃了一惊,停箸不前,心内快速盘旋一番,道:“师太说在下远不及澹台前辈洒脱,这是自然之事。师太突然提及澹台前辈,在下也颇为不解,只是未敢造次询问,心想或是师太无意想起,偶然为之,也没甚放在心上。昨夜偶见石壁上字迹,与澹台前辈颇为相似,心内也曾恍惚,无奈其中种种,未敢妄测。”
慧逸师太半天不语,缓缓舒了口气,道:“公子所料不错,石壁上字迹的确是澹台先生的手笔,而公子此刻所坐的石凳,也是澹台先生当年亲手打磨而成。”朱墨羽听到慧逸师太竟然亲口承认这些,惊得张大了口,呆坐不动,慧逸师太继续道:“如今想起澹台先生当年坐在公子所坐之凳上,谈笑风生的神情,犹如昨日又恍如隔世。”朱墨羽道:“晚辈福薄,无缘得见澹台老前辈的风采。”慧逸师太停箸推碗,漠然起身叹道:“世人都知道澹台映月与慧逸师太之事,又有谁真正知道澹台映月与慧逸师太之事?”朱墨羽见慧逸师太神情落漠,忙安慰道:“世人喜欢道听途说,又多以讹传讹,师太不必当真。”
慧逸师太道:“来日方长,以后细说,相信公子定然明白,自然与世俗偏见不同。”说着,与朱墨羽步入石室,见原千惠紧闭双目,脸色稍有好转,朱墨羽不知是杨济士所赠灵丹之效,还是昨夜依慧逸师太之法内功疗伤之果,亦或兼而有之。慧逸师太道:“依昨夜之法疗伤,切不可急于求成心存侥幸。”朱墨羽轻轻扶着原千惠坐起,自己也在她身后盘膝坐好,点头道:“师太放心,谆谆教诲,铭记于心,未敢忘怀。”
慧逸师太又道:“今日又与昨夜不同。你们一派内功心法与中原武功各不相同,为了防止原姑娘因丹田气盛自身无法引导而再次受伤,这次需要一手抚于丹田之处,随时助以引导。”慧逸师太见朱墨羽颇为迟疑,脸现为难之色,笑道:“公子乃正人君子,你心中所想贫尼焉能不知?奈何眼下也别无他法,况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又何必拘于俗礼?”朱墨羽点头道:“师太所言甚是,正所谓心底无私天地宽,相信原姑娘当能原谅在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也会宽恕在下的冒犯之处。”
朱墨羽右手绕过原千惠,轻按向她丹田之处,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慧逸师太刚欲转身出去,忙问道:“有何不妥吗?”朱墨羽慌忙起身,把原千惠再度轻放于塌上,伸手解开她腰中束带。慧逸师太颇为不解地看着,走上一步问道:“莫非伤势有所恶化?还是……”话未说完,便见朱墨羽从贴近原千惠肚兜处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东西,从长宽薄厚来看,似是一本书。慧逸师太道:“还是不要私自翻动他人之物为好。”朱墨羽抬头看了慧逸师太一眼,笑道:“是不是她的,打开看了便知。”慧逸师太再想阻止已然迟了,朱墨羽手腕轻抖,包裹着的锦帕迎风而开,果然是一本书。
只见书页发黄,书脚残破,显然已有数十春秋。慧逸师太脸色一变,颤声道:“这不是……”朱墨羽沉声道:“不错,正是贵派遗失之物,《鸳鸯阵法》。”慧逸师太长叹一声,许久脸上才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之色。
朱墨羽略一翻阅,只是一些行军布阵、迎战破敌之法,他于此道所知甚少,看来自是不甚了然。只是字体工整,颇得苏黄真法,点横间全是一腔热血,收放处尽显万千豪气。无意间见扉页写着一首七言诗句,忍不住念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慧逸师太接道:“江花边月笑平生。”朱墨羽又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慧逸师太脸上尽是肃穆之情,缓缓诵道:“多是横戈马上行。”朱墨羽赞一声好诗,见诗旁缀着一行字:策马驰骋不为功名,此身报国以安苍生――戚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