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刘”失败的同时，米娜曾一度叫嚣的“倒肖”却取得了全面胜利。中层问卷调查后，报社下发了两个人事任免的通知，老肖被一纸调令派遣到编委办去养老，接他班的，自然是当红炸子鸡米娜。
27岁青春焕发的米娜，走出大学校门才五年的米娜，这些年来一路上披荆斩棘，终于乘东风扶摇而上，成功地完成了职场人生的三级跳。
流言随之四起。作为本报报业史上最年轻的主任，这主任还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很有几分姿色的女的，没有流言才是怪事。
人们常常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传播流言，而且还试图将我变为下一个传播者，黄姐就曾不止一次地旁敲侧击：“小丙啊，我真替你抱不平，按说你和她一起来的，论能力论才华都没差到哪里去，不就是性格含蓄点传统点吗？现在的人就得放得开啊，放得开才能成功上位。”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暗示，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我其实也没含蓄到哪去。”
他们以为，女人间的友谊必然和攀比妒忌相伴，我承认与米娜的无限风光相比，有时我也难免失落。毕竟，当我还在接受某些人的蹂躏和践踏时，她却已经有了蹂躏和践踏他人的资格。有时候想，谁叫老妈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呢，小丙，简直是千年的老三。一同来的三个人中，米娜和汤卓尔两个你争我赶的，我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根本就追不上她们的步伐，慢慢地索性连追赶的心也没了。
不过，只有我才知道，为了达到今天这个位置，她喝了多少酒，陪了多少笑，牺牲了多少个人空间，折损了多少腰肢颜面。有谁明白，今时今日之风光背后，掩藏了多少辛酸疲惫，我自问无法付出她那么多，所以也没什么好眼红的。
私底下，我曾问过她是如何成功“倒肖”的。米娜告诉我，金融危机帮了她的大忙，广告部在寒流的袭击下溃不成军，唯有她占住的几块山头逆流而上，为报社立下了汗马功劳。当然她也承认，从我和小李子的“倒刘”中吸取了一些经验，发动手下人策划了一次反扑。
“底下人支持有什么用啊，‘倒刘’还不是失败了！”
“底层民意和上层旨意一结合，那就事半功倍了啊。”
“莫非你和陈社？”我也动了疑心。
“你就这么点见识啊！”米娜说，“老肖和刘文统最大的不同是，他本来就不是陈社的嫡系。陈社也需要个能为他挣钱的人啊，你想想看我和老肖谁合适？”
我顿时开了窍：“看来陈社选你，也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米娜点头：“孺子可教也。所谓自己人，其实就是利益共同体而已。”
“难怪米主任没拿我当自己人呢，原来是我们没有什么利益纽带啊。”
“我呸，你还真会现学现用啊。”米娜作势要呵我的痒。
我大笑：“米主任饶命！”在一如往常的笑闹中，我心中那点小失落早荡然无踪了，这就是米娜的本事，她可以让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感到舒服。
这样的升职肯定得大肆庆祝一番，为此，米娜在在一家大饭店包下了一层的餐厅，广宴宾客。当然，请客的理由是以广告部答谢的名义。
来的人真不少，偌大的一个餐厅，居然座无虚席。汤卓尔来了，黄姐来了，刘文统来了，秦岚来了，甚至连老肖也来了。是谁说的，人生就是一场假面派对，当你的对手或者潜在敌人已经达到某个高度时，你就不能不卖她的面子。
我和小李子、张家明、小安四个人占据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米娜陪我们喝了一杯后就走了，她还有更重要的客人要应酬，而我们是她的朋友，需要应酬的就不叫朋友。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中，米娜端着一杯酒在众人中周旋，笑容可掬，进退自如，就像一个发光体。这光彩并非来自她身上那件昂贵的PRADA小晚装，而来自时光赋予她的由内而外的自信。
在一片祝贺和赞美声中，有多少人是由衷为她高兴的？我想米娜早看透了这一点，只是她不在乎。这些人即使恨得她牙痒痒，见了她还不照样得奉上笑脸和掌声？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时代。
众人都在忙着互相应酬，我们四个小人物无人问津，也乐得躲在角落里悄悄喝酒，一不留神都有点喝高了。
小李子指着人群中的米娜感叹说：“娜姐现在可称得上是成功人士了吧！”
我们仨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那是相当成功！”
小李子问：“你们也想像她一样成功吗？”
张家明笑着摇头：“这没有什么可比性吧。应酬是我弱项，我也就只能做做技术方面的活儿。”
我打趣他：“家明谦虚了，你早是经理了，离技术总监也就一步之遥，论成功程度，和米主任差不了多少。”
张家明还是笑：“经理总监什么的都是浮云，我主要是喜欢干技术活，当初在基层的时候也挺开心的，要我干别的，我还真不愿意。”
“家明哥是个明白人呐，你们呢？”
小安腼腆地说：“我不像你们那么有能耐，也没啥事业心，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就希望能做个家庭主妇，做做菜，在家里带带孩子。是不是挺没追求的？”
“挺好的啊，多么朴素动人的理想。”
“小丙姐，别光顾着说别人，说说你自己吧。”
“不急，你先说。”
“我嘛，还真没啥追求。”小李子说，“工作上嘛，马马虎虎过得去就行。我只求让我自己和我喜欢的人能够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生活。”
“话说回来，米娜都成米主任了，你是不是特有压力？”
小李子挺坦率：“我是没什么压力，说实话她越好我越替她开心，怕只怕她拿这当回事，越发瞧不上我了。”说着他又对我穷追不舍地问，“你呢，你还没说你追求什么样的成功呢。”
我也在问自己，但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还是只能两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发现讨论了这么久，我们每个人所谓成功的标准都不一样，什么是成功，什么是失败，等我想清楚先。”
那天的庆功宴出现了点小插曲，酒逢失意容易醉，好几个借酒浇愁者，在酒桌上当场就喝趴下了，其醉酒程度和失意程度恰成正比。
这其中有老肖，听说他去了编委办连个办公室都没有，落到和一班老弱病残争食的份儿，自然不得不醉；有黄姐，“倒刘”失败后，刘文统存心杀鸡给猴看，专门挑她下手，加大了蹂躏的力度，据说下月就要调去校对室了；有汤卓尔，这丫头一向视我和米娜为竞争对手，眼瞧着人家米娜甩了她几条街，心理一失衡就喝多了。
还有秦岚，传说中千杯不倒的主儿，也禁不起失意这杯苦酒，几杯酒下肚，竟然直接从酒桌边软软地滑了下去，嘴里也开始说胡话。
我不忍看她一世英名尽毁，忙叫了张家明帮忙一起送她回家。
酒后见真情。平时凛然不可侵犯的秦岚，满身酒气地瘫坐在高尔夫的后座里，恨不得将胸中压抑已久的郁闷倾盘倒出。
她掰着手指算：“一年，两年，三年？ ？我来这破报社十年了，整整十年呐，所有的青春都贡献在这里了，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们对得起我吗？”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太对不起了，太对不起了。”
她继续控诉：“十年了，我没有休过一次假，没有旷过一天工，胃痛得要死还在赶稿？ ？你说我容易吗？”她一边流泪一边控诉，眼泪鼻涕都抹在了我衣服上。
我只好讷讷地附和：“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十年了，我这样卖命换来了什么？那么多不如我的人都上去了，我还在原地不动。”她越说越伤心，“不是说付出就有回报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这样努力，还是不能成功呢？上天为什么要辜负我的努力？”
在这样尖锐的控诉面前，我无言以对。她抛出疑问后，不一会儿就陷入了昏睡中，我却开始思索她提出的问题。
我那处处争强好胜的女上司，原来也备受成功的困扰。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没有当今社会的人们这样渴望“成功”，人人都想成功，但是人人都能成功吗？超过99%的人都只是普通人，而那比例不到1%的成功率，却吸引着人们前仆后继。
对于“我为什么不能成功”之类的问题，其实我很想反问一句：“我们可不可以不成功呢？是谁告诉我们求上进才是人生正道？”在一个向往成功的社会里，是否就意味着所有人都得把奋发向上作为人生目标，而不允许一部分人发发呆、做做梦，过点没有多少追求的小日子呢？
还没来得及往下细想，已到了秦岚家楼下。还好我曾去过她家，所以没再摇醒她，就指使张家明把她背上了楼。在张家明背上，她昏昏沉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回家啊。”
“我不要回家，我没有家！”
我连忙哄她：“就快到了，我记得你家是508.”
她不依不饶地嚷嚷：“那是房子不是家，我没家，我不要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我从她背包里找出钥匙打开门，张家明早累坏了，进去后赶紧把她放到了沙发上。
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秦岚忽地紧紧拉住他的手，无限温柔地说：“你不要走，陆峰，我求求你不要走！”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仿佛是为了让我确认，秦岚又冒出了一串话：“我是爱你的，陆峰，你知道的对不对？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对我这样冷漠？ ？”
张家明尴尬得不知如何应对，我站在那足足发了一分钟的呆才回过神来，叫他开车先回去。
“那我先撤了。”他抽回被秦岚紧握住的手，一阵风似的溜了。
我留下来收拾残局，秦岚闹腾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费尽全力把她搬到床上，又用冷水绞了毛巾给她擦了擦脸。
她总算静静地睡去了，只是偶尔也会在睡梦中喃喃轻唤陆峰的名字。灯光下她熟睡的面容依然姣好，却已隐隐显露出岁月的痕迹。
我凝视着她怔怔地想，很多年以后，我会不会像现在的她一样，深深地爱着某个人，爱得那样无望也不肯放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