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到处耸立着帝陵，随便走出西安哪个城门眺望，我都会看见烟云托着高坟大冢。踏遍这些帝陵是艰难的，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地域。帝陵悠久地隆起于苍凉的田野或山坡，在那里，它们寂寞地向风雨叙述过去显赫的岁月。帝陵的位置由风水先生选择，他们并不是以普通的眼睛选择普通的地点，这是神秘的，关系着皇上的江山和子孙，于是帝陵就可能修建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嫌其远，不嫌其偏。当然，这样的帝陵限于那些在位的皇上。王朝是变化的，那些落入对手之中的失败的皇上，往往会被草率地埋掉。在历史上，曾经有十三个王朝在关中建都，时间总计千年之久。实际上十世纪之前的中国人，是以关中为圆心而活动的，他们给这里遗留了近乎八十个帝陵和八百个陪葬之墓并不奇怪。坟冢在这里星罗棋布。坟冢像凝固的波浪在大地起伏。走在这古老的大地上，我感到帝陵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累累坟冢简直要淹没了我。
咸阳原是帝陵最为密集的地方，西汉的十一个皇上，有九个埋葬这里。汉高祖刘邦的长陵，在渭城区窑店乡。汉惠帝刘盈的安陵，在渭城区韩家湾。刘盈是刘邦和吕后的亲生儿子，十七岁继位，但大权却被母亲吕后掌握，其生性仁弱，尽管他对吕后的专横暴戾极为不满，然而无力抗争，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抑郁而死。汉景帝刘启的阳陵，在渭城区肖家村。刘启在位十六年，期间，他严厉打击割据势力，平息地方叛乱，加强中央集权，是一位有作为的皇上，然而他并不仁慈。史记，他继位之后，立即征集十万刑徒修建坟冢，这些人戴着沉重的刑具而从事繁重的劳动。汉武帝刘彻的茂陵，在兴平县南位乡。汉昭帝刘弗陵的平陵，在秦都区大王乡。刘弗陵是一位有才能的皇上，不过非常遗憾，他短命，二十一岁便驾崩了。汉元帝刘奭的渭陵，在渭城区周陵乡。刘奭优柔而迷恋声色，常常为宦官所利用，没有什么政绩。在位十六年，四十二岁死亡。汉成帝刘骜的延陵，在秦都区郭旗寨。其四十六岁逝世，没有比其父亲刘奭长寿几年。他属于荒淫的君主，初宠班健仔，后宠赵飞燕，有意作乐。无心勤政。汉哀帝刘欣的义陵，在渭城区底张乡。刘欣在位的时候，王莽施展权术，争取民心。成了炙手可热的重臣，但他却不闻不问，只一味赏悦他的男宠。他与董贤出则参乘，入则卧起，甚至连董贤的脚步之声也能辨别。其二十四岁便性命哀哉。汉平帝刘衍的康陵，在渭城区大寨村。他是西汉的末代皇上，九岁为王莽所拥立，于是他就注定成为王莽掌中的傀儡，并终于被王莽毒死，可怜才十四岁，还是一个少年。
这九个帝陵和它们的近乎五百个陪葬之墓，组成了浩荡的群落，沉重地覆盖着咸阳原。咸阳原处于渭水和泾河之间，地势高耸，土层深厚，背靠北山，面向长安，遥远的西汉风水先生认为，这是一片宝地。两千年之后，我曾经几次到这里作旅，我的心情是犹豫的。我带着强烈的批判意识徘徊在帝陵之间，然而，站在这一个又一个覆斗形状的土堆面前，即使站在非常昏庸的帝陵面前，我也总是沉默着。
在一个清冽的冬日之夜，我由一个农民陪着，登上了刘邦之墓。他是一个成功的皇上。不过我反对他的为人，我判定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流氓气味。古代政治以运作权术而决定成败，如斯恶劣之习惯，他是要负一份责任的。尽管我作此之想，然而我仍向这个帝陵鞠了三躬才登上其顶。天高而寒星闪烁，地平而冷风吹拂，这是我对长陵的印象。刘邦瞑目之际并不安然，虽然在他逝世之前，召集了文武百官和吕后其人，要他们到一座大庙去议事，举行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为王而诛之，但他却终究担心吕后篡权。皇上之位，当然是至高的，然而至高之位并不意味着永固的幸福。刘邦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白马之盟遭到了破坏。这由不得刘邦。在那个冬日之夜，长陵周围的土地，白水汪汪，红光点点，农民为了小麦的丰收夜以继日的浇灌。朦胧的雾色之中，他们的身影飘缈而动，四周一片寂静。
刘邦的陪葬之墓是众多的，吕后之墓在这里。他的功臣密戚之墓也在这里。由于年代久远，坟冢的标志已经消失，很难区分谁在哪个封土之中。刘邦的所有陪葬之墓都在长陵的东边，萧何，曹参，周勃，张耳，田胜及周亚夫，戚夫人，平原君，皆陪葬这里。迷茫的夜色之中，座座坟冢罗列如山，尽情铺排。在世的时候前呼后拥，谢世之后，仍处尊位，这便是王者的命运。普通人是绝对不能拥有的。
公元前135年春季的一天，刘邦之陵失火，到了夏季，远在辽宁的刘邦之庙接着失火，这使朝廷上下忧心忡忡。但董仲舒却窃喜，其原因在于，虽然他提出的天人感应为刘彻所欣赏，不过他觉得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的主张还没有落实，遂打算利用失火之机，盼刘彻推行他的观点。于是董仲舒就认为失火的问题是皇上对儒术重视不够，从而苍天降灾以惩戒。他万万没有料到，刘彻是不接受这种作法的，一怒之下，将得意洋洋的董仲舒抓进监狱，判了死罪。所幸董仲舒为着名学者，而且当时正提倡儒术，杀了董仲舒是不合适的。刘彻为了自己，便免他一个极刑。长陵当年的风貌是难以想象的，我只知道我所在的冬夜，巨大的坟冢一片荒凉，茫茫枯草在生硬的风中瑟瑟抖动。
汉武帝刘彻登基不久便开始修建他的茂陵，一直进行了半个世纪之久。他是公元前87年2月14日在周至逝世的，埋葬他的时候，茂陵已经林木蓊郁，那些粗壮之树，竟不能合抱。这是咸阳原最雄伟最威严的坟冢，我曾经多次到过这里。茂陵高达五十米，站在这个孤立的突然而起的封土顶端，风总是强劲地吹着我。村舍散布，云霞低垂，行人和车辆在遥远的道路上运动。我感到这里很是寂寞很是凄楚，常常产生一种对天呐喊对地呐喊的冲动，然而，我的声音刚刚出口，便消失于蓝色的空间了。
汉武帝是一位有雄才大略并富于个性的皇帝，十六岁继位，七十一岁逝世。在他统治期间，西汉极为强盛。刚刚登基，他的政治艺术便显示出来。先是削弱其他诸侯的地位，以防谋反，继而召令各地富豪与侠客迁居茂陵，以便监视，并剥夺丞相与大臣的权力。当他在朝廷站稳之后，遂下手解决异族入侵的问题。他命卫青和霍去病抗击匈奴，以稳定北方边境，随之拓展了南方的疆域。他接受董仲舒的观点，用儒术统一思想。他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沟通汉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为了促进生产，兴修水利，并采取各种措施，发展经济，充实国库。这是一个非常重视人才的皇上，他下诏要求各级官吏将各类人才推荐给他。在汉武帝时代，中国确实出现了很多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外交家。他曾经严正地给自己的外甥判了死罪，外甥醉酒杀了人，他不想违背民心，便流着泪水，拒绝了替外甥开罪的人。然而人是矛盾的，这样一个威震四海的皇上，竟非常怕死。从而到处寻找益寿之药，遂难免上当受骗。好在他还能接受大臣的建议，将那些方士终于都赶走了。在晚年，他调整政策，以减轻农民的赋税和徭役。
尽管如此，他毕竟依靠其权力而穷奢极欲，决不会真正地以人为本。造他的坟冢到底花了多少人力和财力，是无法计算的。有这样一种观点，茂陵的封土全由外地运来。为了清除野草之根。这些封土都用炉烧锅炒，并以筛子去其杂质。刘彻喜欢女人，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问题在于数千女子充斥其后宫，而且更残酷的是，他逝世了还让她们继续陪他。他指示后宫数千女子统统置之茂陵，让其慢慢老死。当年经管和守护茂陵的人竟达五千之众，这里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县邑。然而不管怎么防范和保卫，也未能阻挡盗贼的爪子。刘彻入葬四年之后茂陵便遭掘，地宫的玉箱，玉枝，杂经，遂很快流散民间。大张旗鼓掠其财物的，当然是农民起义部队，西汉末年的赤眉和唐朝末年的黄巢，都挖过茂陵，这可能是汉武帝没有想到的。
1990年夏日的一天黄昏，我到了茂陵。我慢慢地走过荆棘丛生的小道，登上了它的顶端。我突然步入了无边无际的夕阳之中。金黄的夕阳，从远远的地方辐射过来，披挂在我身上。我是从东边攀爬的，这里当然都是阴影，不过茂陵的顶端迎着天空，于是夕阳就无遮无拦地飞翔而至。汉武帝的陪葬墓一个连一个，宁静地坐落在绿色的田野，我约略可以分清他的爱妃李夫人之墓，名将卫青之墓，霍去病之墓，还有名相霍光之墓和金目磾之墓。其中霍去病墓苍松翠柏，一片葱茏，为纪念他而筑的馆堂，在夕阳的渲染之下金碧辉煌。霍去病先后六次出兵塞外，屡屡打败匈奴的侵犯，深受汉武帝喜爱，可惜他二十四岁便逝世了。皇上伤悼，建议将其墓置于茂陵旁边，并要以祁连山的形状作基。这样爱其将领的君主，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为此，我在茂陵向这个皇上致敬，我总是想，没有博大的胸怀和智慧的头脑，是不会这样做的。
西汉别的两个帝陵位于渭水南岸，灞陵在白鹿原，杜陵在少陵原。汉文帝刘恒，是一个比较节俭的皇上，曾经以减少税收的措施促使经济发展。修建灞陵，刘恒提出只用瓦器，不以金银为饰。灞陵是西汉帝陵之中唯一没有封土的坟冢，而且他遗诏治丧期间，不得禁止农民结婚和祭祀。我相信并非所有的君主都是作威作福的。当小人包围君主的时候，往往以为君主是小人。这是一个错觉。汉宣帝刘询，少年并不得意，他的祖父刘据由于造反被杀，不足一岁的他，受连累而被关，难得一个检查监狱的人救了他，并将他托人养大。他幼时流落民间，这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情百姓疾苦的。登基之后，他曾经多次减轻农民负担。执政清醒而机智，赏罚分明。很有政治才能。不过皇上就是皇上，他的杜陵近乎三十米高，站在其顶端，我看见云雾缭绕的陪葬之墓，如蚕产卵，既向西排列，又向东延伸。在农民耕耘了两千年之久的田野，杜陵寝殿的废墟仍有瓦砾从土中露出。在坟冢周围的广大地区，小麦长得非常稀落。几块残碑，冰冷地倾斜在墓前，它的威严已经剥蚀殆尽。修建杜陵消耗巨大，然而其结果仍是荒乱。从杜陵下来，我便回家去了，我的家在杜陵西边。在路上，我看见所有的村子都在云雾之中静默，尽管太阳在天上正常运行。这是沉沉的岁暮之时。
丧仪是人类有了组织之后才产生的。我曾经在西安半坡看到了母系氏族社会的埋葬情况，在这里，氏族成员几乎都在公共坟地埋葬。由于没有稳定的婚姻关系，人们便只关心自己氏族的命运，生死都要在一起。在半坡发掘的二百五十座坟墓，没有发现男女合葬，也没有发现父子合葬，而且没有椁室，很显然，埋葬形式是很简单的坑埋。
到了奴隶社会，产生了私有财产。统治阶级占有一切生产资料并占有奴隶，于是他们就将王朝的尊严带入墓葬制度之中。在商代，墓上有了建筑，墓下有了椁室，而且出现了残酷的杀殉之坑。周文王之墓和周武王之墓，现在仍没有被发掘，这是很可惜的，是他们顺应潮流，取代了商代而建立了西周的统治。过去以为咸阳原上的两个坟冢是他们的。实际上并不是。1990年秋天，我登上了这两个高耸的前后对峙的坟冢，我想象着周文王和周武王创造的业绩。他们确切的墓地，是在长安县郭斗镇一带古老的高阳原，史记如斯，而且沣河是流经这里的。西周富于个性的周穆王，埋葬于长安县祝村乡一带，清代陕西巡抚毕沅所立之碑，站在荒草之中，霜冻日晒，其石头都腐化了。周穆王在位的时候，北方的游牧部落入侵，他不顾朝臣反对，坚持出征，且大获胜利。不过周穆王是以喜欢游历和探险名垂青史的，他远至昆仑，在美丽的瑶池会见了西母王，他们互赠礼品，互对歌曲，富于浪漫色彩。
中国长达三百年的春秋战国时代，结束在秦始皇赢政之手。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由他创建，随之，他开辟了造作帝陵的先例。秦始皇陵在临潼县，南耸骊山，北雄渭水，所在位置空旷而势大。到这里来的人。或在陵前徘徊，或在陵顶眺望，总是感慨系之。
赢政生于公元前259年，其母赵姬本为吕不韦的宠妾，赵姬结婚之前已经怀孕，赢政实际上是吕不韦的儿子。十三岁那年继位，二十二岁开始亲政。这是一个有才智有谋略而且心狠手辣的人，他充分利用秦国的政治和经济基础，推行扩张与兼并政策，在十年之内，消灭了其他六国，成为至高无上的始皇帝。他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中国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统治之术，都可以从秦朝找到渊源。中国始终保持统一的文化，他的改革措施起了主要作用。为了抵抗匈奴入侵。他动员农民及刑徒修筑了万里长城，其建筑现在依然耸立于中国北方。然而他对人民是过分了。王者以什么措施巩固他的统治，似乎都有自己的理由，不过他的措施，应该以让他的人民能够生存而且生存得日益安康为原则。否则王者便是屏弃了他的大任，重要的是，这样的王者不会长久。秦始皇便是如斯。由于他横征暴敛，人民不得安宁，反抗之火有随时燃烧的可能，这是他能感觉的。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行至河北沙丘一带而毙命。五十岁的生命。结束在夏日的暑热之中，为防叛乱，竟秘不发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