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强太忙了,他是把革命工作放在前面的理性之人,过了几天,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他约了秦怡琴到兰静宜坟上去。兰静宜的坟在城西南山塬的半坡上,一片不大的地坎儿上。他们一路走着说着话,秦怡琴述说着兰静宜在清真寺净身后,由阿訇主持向真主祷告,再由众人帮忙埋葬的事。到了坟地,坟是新坟,上面还没能长出多少草来,但坟前有许多燃烧过的纸灰和未燃尽的花束残枝。在坟前冯世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道:“静宜,我们同学一场,曾经一起憧憬过未来,也编织过自己的梦想,可是我害了你,并招致你遇到了不应有的遭遇。现在我回来了,也替你找到了任知义,你却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能够看到我们曾经向往过的明朗的天。也许你被怜惜你的,你们的安拉招去了,在那里,你也许和你的母亲相见相伴,但愿你在天园里能够看到我们的今天。”站在一旁的秦怡琴,听着冯世强的告白,竟唏嘘不已地流下了眼泪。一阵风刮来,崖坎、坟上的小草剧烈地摇动着,好像兰静宜知道了他们来到她的坟前。在这荒凉的野地里,秦怡琴身子骨觉得有点凉嗖嗖的,她抹了一把眼泪,在冯世强说完后她接道:“静宜姐,我把你留给冯先生的东西,现在就交给他,你放心吧。”然后转身,将兰静宜要她转交给冯世强的那个本子,从提着的包里拿出来,交给了冯世强,说道:“我在她的坟前,把它交给你了,走吧,等过十月一送寒衣时,我们给她送寒衣来。”
回来的路上,秦怡琴向冯世强说:“只几年时间,我们的生活全变了,可是苏瑞一直没有消息,你说我这日子咋过哩,还有他老娘的身子骨,老不好,这以后的艰难……唉!”冯世强安慰道:“新的政权建立后,百废待举,会有事情干的,不用急,你是当过教员的如果你愿意——。”秦怡琴心里很高兴,但是很快她的面色暗淡起来。
冯世强回到家,除去秦怡琴给他的、那个本子上包的一层纸,翻开后他看到,第一页纸上写着:“天是蓝的,地是黄的,人心是红的。”后面便是各类记述,好像是从进入师专后开始写的,有日记、有诗歌、又有短语,有自白、有感悟,又有对社会、对事物、对人生的记录和对心灵深处、情感的抒发与白描。他翻着,他看到了《和冯君诗两首。》
北海风动东岳雪,禹王塔侧农夫绝。
清河岸晓不知年,往事如昨心不天。
虽没青梅竹马情,同窗四载共烛明。
飘然思堵纷纷乱,沟壑人为爱不成。
他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写了让她能如此发生心灵共鸣的诗,他翻过诗页看时,他的诗附在了其后:
祖宗传承虽不同,人生信念总相重。
情开静丽春萌月,素色梨花香动容。
看罢,他才想起,那是他们师专毕业那年,他写给她的一首诗,他不知道,她后来写了和诗一直藏着,他摇了摇头。往后边翻看,又看到了她的许多记述和日记,都是她的心里话,到后面,他又看到一个短语:“天不永远都是蓝的,地也不永远都是黄的,人心也不都是红的。”下面有两首诗:
月色清寒晖满庭,州城闭锁少天风。
诗心阑夜萦幽梦,深埋愁烦些许惜。
原州城头月似霜,不怨清冷恋曙光。
忍眠深宵听雁叫,嫩红吹落续悲伤。
从写在下面的时间看,是她从敌保安团那里回来后写的,看来她的心里很苦。后面又有两首诗:
一夜东风芳信耒,甘露洗尘滋小街。
欲叫身躯挺且直,炮声重耳动心杯。
幽似烟坠入坳,泪干千秋红欲摇。
雨新倾洗断垣浊,东望晨曦上树梢。
显然这两首诗,是写原州城解放的先一日,落了一场雨,和她听到炮声后的心情。接着诗后面又有一短语:“天会变蓝的,地会变绿的,人的心也会变红的,但是人生的劫难是难以预料的。”很显然这是她最后写的,她虽在病中,但她从解放的隆隆炮声中,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
冯世强看完后,闭眼深思,他知道兰静宜的才华,但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明晰成熟。看来,只有经过劫难的人,才能更对未来的光明充满期待和信心,而她的这一颗心,却交给了他。冯世强正在深思中,三伯母家的喜子跑来说:“叔,贵喜不见了。”
“贵喜不见了,咋不见的?啥时不见的?”冯世强问。
喜子说:“上午出去买菜,中午没回来。”
“寻来么?”
“都寻了一下午了,没寻着。”
冯世强赶忙去了城外城南街的三伯母家。接着他帮忙到处寻找喜子,找了些许日子,没找着,又给公安局报了,公安局答应协查,并要他们继续找。
3
房东奶奶家的贵喜,虚岁十八了,自解放军一个机关住进这个大杂院之后,她看到官兵亲切,当兵的里面还有女兵,女兵们还经常帮她们家干活,女兵们的活泼、洒脱、飒爽英姿、让她特别羡慕。有时她不由自主地望着女兵发愣,她们足怎么当上女兵的呢?后来混熟了,她便主动接近女兵,并萌生出自己也要当女兵的想法。
一次,她大胆地问一位姓杨的女兵:“你们是怎么当上女兵的?我能当女兵吗?我也想当女兵。”当她的问题得到了女兵的回答后,她就在想甘己。特别是一位女兵说了她自己参军的经过后,她的眼睛显得很光亮,她悄悄地要求女兵帮助她,要女兵对首长说她要参军。女兵笑着说:“老奶奶就你这么一个孙女,能舍得你参军吗?”她给女兵偷偷地说了她的身世和现在的情况,最后说:“喜子老欺负人,这不是我的家,我要离开这个家。”女兵将这一情况反映给了教导员,教导员不同意。话传到贵喜耳朵,贵喜以为解放军嫌她没文化,她又给女兵说,她上过两年学,识字。但教导员还是不同意,她很丧气。她又想起其中一个女兵,曾经给她说过的一个人参军的故事,于是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参加解放军,脱离这个家庭,脱离喜子,像那些女兵一样,干自己能干的事。
解放军休整完准备开拔时,她又跑到部队要求参军。部队考虑到房东奶奶家里特殊的家庭情况,劝她回去,她不走。教导员打发女兵,叫来了房东老奶奶,说明了情况,房东奶奶知道贵喜没啥文化,解放军不会要她当兵的,也没说啥,很放心地将她领了回去。
第二天,她向奶奶说,她想回去看看爹娘,房东奶奶想,她已经来了六年了,人长大了,看来心也急了,她思谋着腊月里该给她和喜子两个人圆房了。她记得贵喜来时尚小,不一定记得去家里的路了,况且她的老家离原州有一百多里路,她连方向也许都摸不清。便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里去?”贵喜没说话,但她清楚地记得,那年她十二岁了,她是被一个她叫姨父的人,领着走了很远的路到了这里的。她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城门,她后来知道,那是原州城的两城门,她是绕着西城墙,然后到城南街的,她从那以后没回过家,父亲曾经来看过她。她确定,自己是从西北方向的乡下来的,家里很穷,父母还活着,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她心里盘算着,她一定要参加解放军,当一名女兵,如果解放军确实不要她,她要找到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爹娘。
解放军走的当天,她去上街买菜,中午了没回来。房东奶奶便打发喜子去寻,喜子不愿去,经不住奶奶央求吼叫,喜子到几个卖菜的地方寻过了,没有。房东奶奶又去了冯四爷家去找,也没找到。她想,这城里附近,又没她什么亲戚和认识的人,莫不是真的回老家去了,可她知道怎么走啊?她不相信,她什么都没拿能走得了。
事实上,贵喜早已拿了自己平时零碎攒的几块钱,借着上街买菜,偷偷地绕过西南城角,跟在行进的解放军队伍后面走了。贵喜知道解放军要去北边,解放还没解放的地方,也许还能走到自己老家哩。于是队伍休息了,她随便找个地方休息,部队走开了,她也走,她向部队的人打听,在他们院里住过的女兵小杨,谁也不知道。又打听那个姓陈的教导员,有人说好像有这么一个领导,但不知现在在前面,还是在后面。有当兵的问她老跟着部队干什么,她说她要参军。一连三天她跟着部队走,只是越走越慢了。她想,反正自己跑了出来,也没法找到自己的老家,就跟着走。她的情况被反映到部队首长那里,她的诚心真的感动了首长,首长也同情她的过去,她终于被批准,临时到卫生队去了。
贵喜走后,房东奶奶和喜子在原州城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又在城里乡下亲友家里找,也没有。房东奶奶想,人们常说“寻人不如等人”,不如寻个地方等吧,于是房东奶奶又在菜市场、城门口,坐在那里等了几天也没等着。房东奶奶直叹气,一个大活人呀,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她想起了贵喜原来想参军,会不会参军了,可她在军队走时去过,人家不要,她是被自己领了回来的。
大杂院里的人议论贵喜的去处,颜老二说:“女娃长大了,心野了,肯定是跟人跑了。”杨掌柜的说:“也许被人拐走了,女娃大了就是让人操心。”树生的母亲说:“给娃老家写个信问问,说不定在街上碰了老家的人,跟上走了呢。”房东奶奶听了摇头说:“论贵喜的品性,她不是那样的女娃,也许她真的会揣摸着找回老家去了。”便又托人写了一封信,寄给贵喜的老家,老家回信过来,也说没有。房东奶奶这一下犯了愁,找不到贵喜,准备给他们圆房的事就没法进行。贵喜和她们一起已经六年了,一下不见了,她白辛苦了一场,想到她的勤快能干,心里真还有点过意不去。后来她又想,她会不会真的被人拐骗走了,接着先是愁,后来连觉也睡不好,贵喜一直没有音信,她又为喜子的媳妇愁上了。她多么希望贵喜突然会回到她身边来。她老了,许多事都要靠贵喜干哩,可现在……她同时也为自己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