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溪,单是这个地名就与众不同——据《尔雅·释诂》:嘉,美也。于是,《礼记·曲礼》说“稻曰嘉蔬”,把人们赖以生存的珍品——水稻——称作了“嘉蔬”;屈原的《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又把“绿叶素荣”“苏世独立”的橘树赞为“嘉树”。同样的道理,我们细品“嘉溪”二字,可知嘉溪人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水有着多深的情感!
当然,吸引我去嘉溪的不仅仅因为它有一个好名称,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那里是我的出生地。儿时母亲就告诉过我,我是在解放那年,为避来自海峡对岸飞机的轰炸,全家躲在嘉溪村里时出生的。屈指算来,至今已过61年了。61年来,虽然说不上是梦牵魂绕,但有时总会想起。去年退休后,更念叨着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地方。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专程去嘉溪,以偿夙愿。
说嘉溪不一般,也真不一般,单是进村的路口,就不像别的村口立一块水泥牌,而是在路边灌木前埋一块大石头,上刻“嘉溪村”三个红色篆字。而一进村,嘉溪庙前的大樟树更是吸引了我。大树古树我多少也见过一些,印象中,直径近一米的大树,已经令我赞叹不已了,而这棵古樟,我估计了一下,树径总有一米半,那要多少人才能合抱?
这株据说是抗倭名将戚继光亲手种的已经四百岁的古树,至今还是枝茂叶盛。郁郁葱葱的绿荫,差不多遮盖住了它身后的整个嘉溪庙。这巨树成了嘉溪村与众不同的又一胜景。看着它苍劲的雄姿,我不由得在心里对大树说,我该叫你一声爷爷了。
走在村巷里,所见都是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新楼房。我知道,这些房子最多不过二三十年光景,而当年我出生时的“旧居”,该是一间很破旧的木结构平房。那么,它在哪里呢?我四处找,找不见,问路边一位耄耋老人,他侧着头听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我想问见证了村里四百年沧桑的大树爷爷,可是,树爷爷不言,它只是摇了摇巨大的枝丫,让树叶发出一阵沙沙声。我不知所措了。
谁家的窗口传出一阵歌声,我一听,是彭丽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想起,我那爱唱歌的母亲曾告诉过我,她在坐月子时第一次听到窗外传来《解放区的天》这首歌,当时曾眼前一亮。她说,在她注意听歌的时候,睡在她怀里的我,也静静地听着。母亲在这小山村生下了小儿子,听过了《解放区的天》,也目睹了小山村的东方红。经过61年的变迁,今天如果她老人家健在,也一样找不到当年的房子了吧?
母亲还与我说过山上遇强盗的事。
那是我出生后约三个月,全家打算从嘉溪经松茂岭去塔峙岙。也是因为白天怕遭飞机炸弹,所以走夜路过去。不料才走了几里山路,就遇坏人了。他们几个人都拿着枪,要抢走所有值钱的东西。这时,山下有解放军走过,坏人害怕,拿枪指着我父母说不许发出声音。说到这里,母亲就怪我说,当时别人不能发出声音,你怎么就不哭几声。如果听到哭声,解放军就会上山来察看的。我回答,你应该拧我几下的,拧痛了,我就会哭了。好在这案子很快破了,接到政府通知,我父亲去石湫村领回了被抢的东西,包括刚刚用旧币换来的一叠连号的新人民币。
这里的山上能藏强盗吗?我想上去看看。信步行来,山边全没有强盗潜形、风声鹤唳的恐怖感,倒觉得处处风景宜人。潺潺欢唱的溪水一直伴着我,我想,“嘉溪”就是指这条溪吧。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看到夹岸数百步的是一大片翠绿的毛竹林。问一个村人,说这里是乌石岙。待到竹林尽头处,豁然开朗,却见到了一片参天大树后面,有一处正在施工的建筑,已经建成了好几幢房子,一律是黄墙灰瓦,重檐高殿,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寺院。果然,坎下有一块碑,上刻“古阿育王寺遗址”几个字,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小育王”吧。另一块工程标示牌上写着“古育王广利禅寺”。原来是在“小育王”遗址重建寺庙。看来,这群山环抱林木掩映的所在,即将成为一处新的宗教和旅游胜地了。
回程时,看到嘉溪庙屋脊上有“风调雨顺”四个字。四百岁的樟树爷爷作证,建庙时村人的这个美好愿望,如今已实现。古人说,盛世修史建寺,一点不假。如果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谁也不会有心思烧香拜菩萨,更谈不上游山玩水了。这样一想,我就为自己打算凭吊旧时遭劫处而发笑:既然是盛世,能找出曾有强盗出没的蛛丝马迹吗?我想,在祭祀母亲时,我应该告诉她,我曾来此地访旧,可是现在的嘉溪,除了樟树爷爷比以前更苍翠,别的旧时痕迹,可再也没法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