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回方家村,在朋友老方家过了一夜。一早醒来听到几声狗叫,便觉着几分亲切。
我当年在方家村插队,养过不少活口。养猪是为了给生产队提供猪粪肥,养鸡是为了吃几个鸡蛋,养兔则是为了拿兔毛换几元零钱。而狗好像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没有理由,想养就养了。
穷知青养狗,不像现在,有专门的狗粮,甚至有的狗还能吃到牛肉罐头。那时只要是能吃的,不管米饭、番薯,甚至是谷糠,它都接受。小狗吃得杂,大得也快,没几个月,就从奶声奶气吱吱叫的小肉球,变成了能汪汪大吼的真正的狗。我上工,它送到门口;我下工回来,它摇尾巴迎接;我挑着粪桶去自留地,它跟在后面;我锄草,它追蝴蝶玩;我刨番薯,它帮着用嘴拱;我在河里洗脚,它在岸边看蜻蜓;我吃饭,它抬着头望我。我随手扔下半个马铃薯,它张开嘴接着,有滋有味地咀嚼。有时我恶作剧,省下几口饭,不是直接倒给它吃,而是把饭撒在地上,让它一粒粒捡,它只得耐下心来慢慢舔。
一次我骑自行车外出,它也跟着我。我故意难为它,加快了骑车速度。它便加速追我。我再快,它也再跑快。我毕竟比它省力,当我把车踩得飞快时,它跟不上了。我再踩了一会儿,回头看,已经不见了它的影子。它也懂得吸取教训,自这以后,我如果骑车出去,它跟到村口小桥边就停步了,摇着尾巴,算是和我道别。
人离不了功利。既然养猪养鸡有目的,那么有吃的就总是先满足它们。猪的食量大,这从猪八戒的表现中就可以知道;鸡也挺会吃,特别是长到一斤左右,大固然是拼命地大,吃也是拼命地吃,盛糠的箩很快就见底了。闹饥荒了怎么办?迫于生计,万般无奈,我就不管狗的愤怒和悲哀,很势利地舍狗而保猪鸡了。我拌好糠喂猪和鸡时,把狗关在门外。狗明知这里是它的家,把它关出去,便倚在门边咿咿唔唔地叫,像在请求平等相待,像在回忆往昔的人狗亲近,又像在诉说它饥饿的痛苦。我听着很难过,但又不能软下心来放它进门,只能充耳不闻。夜里更不好过,它不再呻吟诉求,只是不断用它的爪轻轻抓着门板,发出沙沙的声音,听着让人心酸。好在白天我出工时间长,夜晚因为劳累,又总是早早熟睡,所以这难过和心酸还能挨过去。
它见进门无望,便自己想法谋生,到别处去觅食。但别人家也养着猪鸡,很难让它得到食物,搞不好它还会挨几下踢。所以不多时,本来正常生长的颇逗人喜爱的狗,就变得毛发悚立、瘦骨伶仃了。每每看到它这个样子,我好想把门打开,让它回自己家饱餐一顿,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它呢,大概也想开了,不再在门口哀求,也不再抓着门板诉苦,只是贼头狗脑的,一看门没关严,就飞快地钻进来,在鸡糠槽中大吃,看见主人走近,连忙逃出去。它大约已经明白,虽然这里仍是它的家,但它却无权在这里享用任何食物了。这时它很少汪汪叫。
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直没吃的,它会饿死,就算不饿死,每天看到这副可怜相也太不忍心,于是想找一个好人家把它送了。可是周围养狗的人家正在少起来,谁还会要这瘦狗?我就用自行车把狗驮到外村去放掉,然后飞快骑回来。它不愿被抛弃,就在车后追,但正如以前一样,四条腿当然追不过两只轮子。回到家我松了一口气,心想,但愿有富足人家把它捡去,它也好继续过“狗模狗样”的生活。
心放松了,门也不再关,拌了一槽米糠喂鸡。鸡们正热烈地啄食,突然惊叫着逃走了。我抬眼一看,天哪,我的狗又回来了!但这次它却不去抢吃鸡的糠,也没叫,只是站在我面前悚然看着我,似在向我质问。我默然,下意识地把它领到糠槽前,示意它吃。当然,它饱餐了一顿后,我还是把它关出门外,照旧让它自谋生计。后来又这样带它出去过几次,路是越走越远,但它总是自己找回家来。眼看它的肚子已经贴着了脊梁骨,我们绞尽脑汁,再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处置办法,只好听从朋友的建议,把它杀了。别人抓不住它,是我自己哄它过来,抱住它后,交给朋友,让朋友结束了它的生命。我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我的狗是不是流泪了,我只明白,从此再也听不到它的“吱吱”叫或“汪汪”叫或“咿咿唔唔”叫了。
三十几年过去,我又在这村里听到狗叫了。难怪陶渊明写桃花源,除了写“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不忘加上“鸡犬相闻”,原来,狗的状态是可以看出人的安宁与否的。我拉开窗帘望去,篱笆边,一大一小两只狗在追逐嬉戏着,篱笆上,正开着几朵淡黄色的丝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