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休已经十多年了，可“下乡”的记忆却仍那么牢固。
以前，原镇海县辖城关、骆驼、湾塘、长山、大碶、柴桥、郭巨七个区（镇），除了城关镇，其余都是农村；后来的北仑区所辖甬江南岸所有乡镇都是农村，由此决定了县区级机关的大量工作都是面向农村。那时大部分机关干部基本上是三件事：下乡、写材料、开会。我在县区机关工作了三十多个年头，一年到头同样循环往复着这三方面基本“业务”。不是打游击般到各地调查了解有关情况，就是参加工作队在一个地方蹲点，回到机关整理资料，写文稿，参加各种会议。于是在我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概念：“下乡”，是与我们机关工作人员日常工作和生活不可分离的一个专用词，是机关全部工作的基础，也是机关工作人员的基本功。在我的感觉中下乡是干部天经地义的本分，不下乡似乎没有事情可做了，所以我直到1995年即将退休时，还不停地“下乡”，退休后，甚至因为不再下乡了而感到有所失落。
回想起在职时经常下乡的实践，我最大的感受是亲历了我们家乡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
1963年我从北国南调回老家县级机关工作，就不断到全县各地“下乡”。我发现我的家乡虽然山还是那么美，水还是那样的清，家乡人还是如此勤劳纯朴，但是道路还是我儿时走过的老路，房舍还是我儿时住过的那种老式旧房子，有的甚至更加破败不堪；商店虽然比我儿时见过的多了不少，可仍旧开设在陈旧的老房子里，我下乡所到的江南江北各地都是如此情景，就连镇海县城的街道商铺也都是古老木结构低矮旧房子。
在“下乡”诸多甜酸苦辣咸五味中，出行难是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件事。那时交通不发达，下乡乘的车，不叫公共汽车叫班车，车不多，得提早去候车。班车一般只能到大一点的集镇，到小集镇或村镇去只好步行。比如下邵、枫林不通汽车，去那里多数时候骑自行车，可那时机关里自行车也不多，是几个人合用一辆，没了自行车，就得步行去。所以，每次下乡总要在一个地方住上好几天，得带上生活必需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甚至雨伞雨鞋等雨具。
每次下乡，通常是住在当地供销社的旅社。当时，大碶和骆驼供销社旅社的房子稍微好一点，多数是老房子改装成旅社。柴桥供销社旅社也是老房子，号称九十九间的大房子，其余地方都是小旅铺。那些小旅社房间少，住宿的人多，有时只好睡十多个人一间的统铺。有的地方连小旅铺也没有，只好要当地乡镇干部让出床铺；如果下到村里，赶不回旅社或乡镇机关，只好睡在农民家里过夜。因为习惯了，多数时候到哪里都能睡得着。下乡住宿虽然艰苦了一点，不过我倒是觉得充满了浓浓的乡情味。
下乡最困扰的是赶夜路。那时下乡虽然带有手电筒，但是，农村道路狭窄，杂草丛生，尤其是在雷雨过后的月黑夜，蛇虫出没无常，令人时时提心吊胆；还有，村头的狗也很吓唬人，往往唯恐躲闪不及。碰到连续阴雨天最让人心烦意乱，不但行动不便，连衣服的换洗都有困难。那时下乡有句话：不怕严寒酷热，只怕风雨不息。此外，那时卫生条件远没有现在那么好，乡下的蚊子多是可想而知的，那些小旅社里除了蚊子多之外，还有臭虫、跳蚤，往往被骚扰得难以安宁。
下乡吃饭倒是很有趣，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有时在公社（乡、镇）食堂里吃，有时在住宿的小旅社里吃，有时在村里农民家吃，有什么吃什么，番薯干饭、六角（玉米）糊、芦稷（高粱）饼都吃过。每餐饭都由自己预先买好饭菜票或临时付现金，绝不拖欠。有时碰到吃不上饭，就只好到小饭店里吃，如果连小饭店也关门了，只得到小店里买些糕点充饥。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每每看到农民家里吃的粗粮、淡饭，生活十分清苦的情景，目睹有的人为“老三定”口粮不够吃而发生借粮争粮的事件，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
故乡原汁原味的古老气息，令我感到无比亲切，可我总觉得已经在新中国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不该如此陈旧和艰难。我多么盼望我的家乡的面貌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乡亲们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们下乡不致如此艰辛。
十五年后，这样的日子在我的长长的企盼中，像滚滚的浪潮迎面而来。因为经常下乡，对镇海和北仑不少地方原本比较熟悉，可如今这些地方早已今非昔比。宁波港先在镇海招宝山脚下建起了万吨级码头，继而在下山山大闸外，在穿山半岛、在峙头洋畔建起了现代化的国际大港，新碶这个原本地处偏僻、交通闭塞的农渔小镇，如今变成了现代化的港口都市。高楼大厦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一个个商城鳞次栉比崛起，从区治所在地一直连接到海岛山乡；纵横交错宽阔的水泥路和沥青路，替代了原来连两辆汽车交会都得十分小心的狭窄的砂石路面；村落不见了泥泞小道，平坦的水泥路连通到农家门前，汽车可直接开到家家户户；不知曾经住过多少代人的老旧破败的农舍相继被拆除，一批批现代农民搬进了一幢幢连片新居，社会主义新农村，似一朵朵的灿烂的鲜花，在昔日穷乡僻壤绽放。每个地方，原来的布局都日新月异，路改阔了，街转向了，房变高了，连人也变神气了。我若过一段时间没下乡，到了那里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当然下乡条件也不断改善，不用赶班车，单位里有汽车接送，办事效率提高了许多，若不是“搞点”住下来，便可当天赶回单位，昔日的“供销社的旅社”早无踪迹，现代高中档宾馆、酒店到处可见。
数十年的下乡，成了我人生旅程中最生动的经历，我敢自豪地说：我是共和国六十年来辉煌成就的实实在在的见证人。我爱古老村落的故乡，更爱如今变得现代都市化了的家乡。因为爱，我仍在“下乡”，在身体状况尚可的时候，不时走出去瞻仰不断变化、与时俱进的家乡美景。
2009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