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与於梨华有过三次接触。
有书评讲道:於梨华的前期许多作品中,反映台湾留美学生像一群“失根”“无根”的青年,彷徨于人生道路的选取。“他们往往怀着强烈的‘思乡病’,觉得个人在异乡就像浮萍一样,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土壤。”於梨华把这类乡愁病者称作“没有根的一代”。她即以描写这“一代”人的生活和思想蜚声文坛。
书评又讲道:“於梨华写作《傅家的儿女们》是在70年代,当她写到一大半时,有机会回到祖国大陆访问,看到了一个新的中国、新的世界。”
这里所说的“一大半时”的“时”间,就是指1977年夏天,7月底8月初。她曾回到祖籍镇海,在故乡一待就是一个星期。她从上海坐火车到宁波,我奉命把她从宁波火车站接到镇海县招待所,全程陪同她七天直到送上火车离开。这是我与她第一次接触。她告诉我:其实,她在1976年冬曾经回来过一次,不过那是“悄悄地”回来,只是由在上海的亲戚陪同,到大碶横河老家转了一圈,看了看祖屋,又到新碶备碶跟屠家看望了姨母,很快离去。
我第二次与於梨华接触是在1987年春暖花开时节,那一次是她应宁波市作协邀请,从南京来宁波。徐季子先生以宁波市作协主席身份对她进行接待,与之交流。我除奉命陪同接待外,还以家乡故人和朋友的身份与之同行。虽然相隔十年,可我见她风姿不减,仍是谈兴极浓。
第三次是2001年5月,镇海中学九十周年校庆,她应邀赴会,其间有人告诉我:於梨华想与我再见一面。那时我已退休在家,於梨华应酬频频,两人只好在会场休息室里会见,礼节性地互致问候,时间短促。此次见面,我见她的容颜确已今非昔比,共同感叹都已老矣!我当时有一句分量不轻的话问她:你已“有根”了吧?於梨华则回答说我已是“叶落归根”了。
我问“有根”,她答“归根”,这话是有来历的。记得1977年夏天那一次相聚七天里,我陪同她到他们老家大碶横河河南於家,察看了她父辈出生及她儿时生活过的祖居(於梨华出生在上海,幼时回故乡生活)。我觉察到,她对儿时在祖屋的那一段生活,显得非常有感情,指指点点的每一处,都能勾起她对儿时情景的回忆。她说:儿时即便生活多么艰难,可那记忆总是美好的,而且是永恒的。无论走到哪里,总不忘故乡是我的根之所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到“根”字,却没有引起注意。当时我对她说:我有同感,我十四岁离开故乡去北国,也总常常惦记着故乡……她未等我把话说完,便接过去说:我也是十四岁离开家乡,跟父亲去了福建(於梨华父亲於杏林先生在抗战胜利后,受派去台湾接收台中糖厂,不久於梨华也随之去了台湾)。此后几天,我陪同她到新碶看望了她姨母,参观了她想参观的所有地方,包括街道、工厂、农村、学校、田野、水库等,可说是马不停蹄。她每天白天忙碌着参观、访问,晚上不停地做笔记。她当年已是五十几岁的人,精力却是那么充沛,令我这个小她十几岁的人十分钦佩。
一天临近中午,烈日当空,异常炎热。我们的汽车路过高塘,见有十几位解放军坐在路边大树下手捧饭盒在吃饭。於梨华似乎好奇,问我:他们怎么在大树下吃饭?我答:解放军在帮老百姓收割早稻。“喔!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曾见过我们家乡农民割稻时,也是坐在树荫下吃饭的。”接着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稻割下后,根是留在田里的。”她在说这句话时,神情似乎有些异样。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她说“根”字,我感觉到她话里有话。后来想来,那时她这句话,确是包含着十分复杂的心情。
有一天,为了避开烈日酷热,我们起了个大早去参观新路水库——这是她听了县水利部门介绍后,提出要去参观的。到了那里,我们站在水库大坝上,她极目眺望两边青山怀抱中广阔而清澈的湖面,神采奕奕,兴奋不掩,连连称赞:“好美啊!我的故乡的山河竟是这么壮丽!将来这里也许会成为一处旅游景点。”我被她那对故乡的深情所感动。
於梨华在参观镇海中学时,见到了她在该校读书时的集体留影。她十分动情地说:“想不到在这里也还留有我的根!”第三次说到了“根”。
如果说几天的参观访问,是於梨华在不断地寻根,那么访问退休在家、曾任过镇海县副县长的李介民先生,则是於梨华此行寻根的最大收获。於梨华称李介民先生为“三哥”,他们世交很深,两家都是大碶横河河南村人,李介民先生的夫人於侃民还是於梨华同族本家。於梨华小时候在家与李家来往甚密,因此於梨华与李介民先生一家相聚,可说是故人久别重逢。因为这是他们的私交,所以每当他们相聚时,我不便参与,便借故离开。但是,於梨华性格非常爽直,每次与“三哥”相聚后,总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多次听到发自她内心“不负此行”的感慨。她曾对我说:“三哥一家为国家为民族做出的贡献,是十分值得我们后人效仿的。”又说:“我虽然远离故土,可我的根是在故乡、在祖国……”
七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於梨华即将结束此次故乡行前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与她作了一次“话别”。我请她谈谈此次故乡行的感想。她问我:有什么用吗?我说:我想对你此行写一点东西,如你同意的话,也许会发表在香港《大公报》或者《文汇报》上。她立即表示:完全同意。并且说:香港这两份报纸,我在美国可以看到。于是她毫不保留地向我吐露了对“没有根的一代”的伤感。表明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寻根”和找“归根”的路,同时还隐约地提到了她正在忙着写作一部新书,此行也许对写这部书会有帮助。后来,我写过一篇通讯刊登在香港《大公报》上。
当我读了《傅家的儿女们》这部小说后,便自然地联想到於梨华那次到故乡“寻根”和“归根”之行。我读过一篇《傅家的儿女们》书评,对书中“李泰拓”这一人物的刻画点评说:“尽管笔墨不多,却是作者创作‘寻根’、‘回归’意识觉醒的关键人物。”我揣摩:这里面是否有“三哥”李介民先生的影子。书中人物李泰拓说:“作为一个华人,他觉得还是站在自己故乡的土地上更踏实,为祖国效力更有意义。”这当然可以看作於梨华内心的话。在那一晚我与於梨华“话别”时,也听於梨华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听李介民先生讲过:希望於梨华多为家乡、为祖国效力。我想,2001年5月镇海中学九十周年校庆我与於梨华第三次见面时,她所说的“已‘叶落归根’了”这句话,是否可以看作於梨华作家生涯中从“失根”“寻根”到“归根”之路的发展轨迹。
2008年12月
§§第四章 茶余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