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出来了,他就那么一步步走出来,由远及近,身影渐渐明朗起来。他右肩上蹲着一只两拳来高的泰迪,左侧腰间悬着一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老古董级别的葫芦,一袭明黄色的长衫在这个空间一闪一闪,褶子都能折射那清冷清冷的月光。
他四下里看了看,辨了辨方向,之后朝着北斗七宫星勺把指向走去,那个方向是天堂的中心地带,在那儿会面临更难以生存的局面,会承担更大的风险,也会遇到更大的机遇。
扶苏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地域,一边与书藏里《武当天堂札记》相印证,这儿变化极大,以往的山川成了黑河,银河隆起,成了切割东西的分界线,记载中的流沙河不见了,天麓不见了…武当诸帝当年创造的那个神国,那个日不落天堂,不见了。岁月和欲念把它变成了地狱,把它以往的辉煌、骄傲,用它最不屑的黑暗、阴冷、罪恶…替换了。它变了样儿,从一个万族乐园沦为了十八层地狱。虽然它现在改变了职能,成为了能筛选培育出优质的武当传承者的基地,成为了武当的另一张王牌,但它毕竟变了,它从一个美好的极端走向了丑恶的另一个极端,它的存在违背了武当诸帝先贤们的初衷,扶苏很痛心。
泰迪仿佛感受到了少年情绪的低落,它爬到扶苏的头顶,把玩他引以为豪的长发,结出各种发式,试图逗乐少年,却不成想好心办蠢事,惹恼了少年。
它蜷缩着四条腿被少年提溜在手里,它眼里噙着泪水,不是疼,是伤心。它不知道自己明明想让他乐乐,怎么反而成了他的出气筒,它觉得自己很委屈,它觉得扶苏是坏人,刚刚对扶苏建立起来的亲近感也慢慢消散。许是扶苏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他把小东西托在了手心里,用他那白皙修长的手顺毛抚着小家伙的背,小家伙也不哭了,它很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他们一路北行,一路上所见,纵使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扶苏都不由得胆寒,绝望。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堂?这里有山有水,有动物植物,有飞鸟游鱼,有万里层林尽染…山是流着黑汁的山;水是冒着血红气泡的水;动物像从深渊爬出来的一样,血红的双眼只剩破坏与杀戮;植物?伸长了火红的枝蔓时刻算计着路过它地盘的存在;飞鸟?飞着飞着莫名的就真的飞了,蒸发了,不留一丝存在过的痕迹;游鱼?游下去的是鱼,漂上来的是森森鱼骨,白色的…
扶苏心里透着压抑,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能承受这放逐之地,能够在这里生存,他却没想到他适应的是外围,是放逐鬼狼一族盘踞的弹丸之地,他越往前越难受,越压抑,这比他在红尘千梦里看到的更像地狱,更像深渊,更是绝望。这个地方,在极端旅途中,比众神之国走的更远。
曾经,天堂的核心是一座山,叫花果山。那儿一到夏天,满山就会开遍红色的木逍花;在秋天,落叶铺满了大地,走在上面像松软的地毯,山林却还是绿色的,鹿群在山下的草原上纵情跳跃,而你抬头,金色的阳光便铺了你一脸,蓝得像透明玉石的天空上,有鹤与雁翅膀的影子…冬天来了时,白雪覆盖了山林,山野一片清幽,晶莹的冰挂结在树枝上,每一棵树都像是玉雕成的,松鼠在大树的洞里,听着风的呼啸与雪落的声音,做一个关于来年的梦…那儿有星星有月亮,有野兽,有神,有魔,有妖,更多的是人…现在?扶苏老远就闻到一股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是一片黑色的群山,山上覆盖着被烧焦的土壤,山坡上被烧成炭的树木像从地下伸出的狰狞舞动着的利爪。一股浓重的黑色浓雾笼罩着这里,不见天日。墓园一般的山野一片死气沉沉,只有一些怪鸟在尖利地嘶鸣着,像是鬼的哭泣。到处都是岁月和欲念杀死的生灵,他们的灵魂入不得地府,踏不上轮回,永不能超生,只有聚成这杜鹃鸟,万世悲鸣。还有那黑山之下压着的一个个自由的灵魂,他们永生不灭,永世不得超脱,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这个万族乐园,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变成了现在这样…
扶苏不确切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与那些压在黑山之下的灵魂,同悲。
操控阵法的端方与思邪神情肃穆,他们没有言语,也没有看向彼此,从他们的脸上能够看得出来,不是那么愉悦,有一点点哀伤,还有一点点惋惜…
扶苏来到黑山之下,恭恭敬敬的拜了拜这些被压在山下自主的灵魂,不论他们是否还能够感知,不论他们是否还存在,不论他们是否选择放弃自由进入轮回,他们的过往都是辉煌的,值得可敬的。
他希望灵宝天尊的《度人经》能够让他们超脱,让他们回归自由。
他盘腿下坐,双手虔诚合一,口里念念有词道:十方至真,飞天神王,长生度世,无量大德。灵光集万真。珠景开阳寥。福德由是招。洞玄隐****。玉音泛云璈。无量匪得思。道海生波涛。法义同涓流。滋植成嘉苗。梵罗屯碧霄。稽首望玉宸。灵华散金毫。
……
外面的思邪本来是淡淡哀伤的,看着扶苏这一幅神棍表现,垂着的眼眸都乐了,眉飞色舞。“师兄,这小兔崽子不好好修道悟道,那儿学来的装神弄鬼的烂招?”思邪坏笑着问。
“许是他小时候在王宫见过一些招摇撞骗的假僧假道,与他们学来的,这家伙,不该不该,都脱离凡人范畴了,还整人间那一套,当罚。”端方皱了皱眉头说道。
少年还在那儿卖力的做着人间的祀礼,丝毫不曾觉察师兄俩已经私下做了将要惩罚他的决定。他做完了法事,自觉心里满满的不适渐渐消失,他自我觉着开心满足。也许我也有一颗自主自由的道心吧,他这样想着。那神魔呢?他们有自己这样一颗道心吗?扶苏不知道,但他仍旧记得老翁的那句话:神,没有心。
神,没有心,也许是指他们没有一颗自由自主的道心;也许是指他们没有一颗允许自由自主存在的道心…扶苏又忽然间产生了这样的一丝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