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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村也是方向

吉庆从城里回到家乡阳川的时候,知了在树枝上鸣唱,一声一声,都是亲切的乡音,大黄狗在树荫里吐纳着舌头,看到生人,警惕地吠叫了两声,没觉察来人有什么恶意,依旧回到凉地里去了。夏日的山村,溪水在阳光中下缓缓地流淌,稻田里一派葱绿,汽车从山村公路上驶过,扬起一些尘土,过一会儿便平息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村口停下来,引来了村民的无数好奇,只是这些淳朴的村里人,只是远远地看着,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不敢走近,村里人看新鲜事物的目光,永远顶礼膜拜的教徒一样卑微而虔诚。

吉庆把车门打开,从车子里面走出来。

人们没有想到,吉庆的归来,将给阳川村带来如何崭新的一页村史。

李吉庆,已届不惑之年的男人,头发依旧黑而整齐,只是下巴的胡子愈加地黑壮了,脸的肌肤,已经被岁月抻拉得出现了一些松弛。

人到中年的吉庆,竟然还是王老老,虽然谈不上钻石、黄金,但也够得上白银了。其实,在城里,已经有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姑娘,正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他。只是,吉庆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姑娘几度欣喜几度伤心。

吉庆的车子飞驶在回乡路上的时候,姑娘才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拉过毛茸茸的娃娃狗,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坐了会儿,拿过镶在镜框里的照片,仔细地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朝吉庆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快乐地起床。

和吉庆一同下车的,还有一位男子,看起来年纪比吉庆稍长,同样是衣着整齐的。

两个男人下了车,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村路旁,举目四眺,将吉庆生长地村庄好好地打量了一遍。

朋友说,吉庆,你的家乡真是个好地方。

吉庆笑了,说,是了,有山有水,就是穷了点,走吧。

来到哥嫂家的院子里,只见铁将军把门,没人在家。

邻居早已看到了来人,笑着替紧闭的门说话,吉庆啊,你哥你嫂一早上山了,大概去了柴塆。

吉庆一听,跟他的朋友说,要不,我们这就去山里走走?

朋友笑许,俩人谢了邻居,向山塆走去。

一道弯蜒的小路,一条碧水琮琮的小溪,溪两旁是山,山上是树,满山苍翠,一阵山风吹拂过来,带着花草和泥土的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朋友走在山路上,由衷地说,吉庆啊,这么好的地方,你早该带我来了。

吉庆说,是啊,城市里哪能吸到一口这样干净的空气,看到这样一尘不染的花草树木。

朋友停下脚步,说,干吧,开发了,让城里人都来享受享受这样干净和空气和清新的树木。

吉庆笑着说,走吧,好的还在后头呢。

一面说,一面走着,来到柴塆。

柴塆是一条狭长的山沟,是阳川村人口里的瘦山,当初分到各户时,人们都嫌弃,除了建功、天海他们家辟了几块林地,其余都还荒废着。

建功的山还在峡谷的山口,建功和云秀割了草,埋在树根下,给果树壮肥。

一时,云秀看到山脚下来了两个穿白衬衫的人,白得耀眼,就多看了一眼,突然说,建功你看,那不是吉庆吗?

建功不信,说,吉庆怎么上这儿来?

云秀说,吉庆不是来电话说过了吗?他这儿天要回来,你看你看,那不就是吉庆吗?和他一起的另一个,倒没见过。

建功听了,不由朝山下看了一眼,一路说话一边走来的两个人,倒真的好像是吉庆。

云秀耐不住了,大声地叫了一声,吉庆。

山下马上回音,嫂嫂。

建功和云秀一听果真是吉庆,他竟然找来山上了。

吉庆和他的朋友往山上爬,两个人爬得气喘嘘嘘的。

云秀说,我们已经干完了,怎么爬上山来了?

吉庆说,好久没爬过山了,腿骨都软掉了,爬一阵山,出一阵汗,可真舒服。

吉庆的朋友也说山里好,爬山舒服。

建功从汗湿的衬袋里摸出香烟,吉庆的朋友赶紧将自己的香烟拿出来,递给建功,说,用我的,用我的。

吉庆放眼看看哥哥种下的树,遍山一片浓绿,果子成长在枝头,栗子毛绒绒的,柿子方方的一块,绿玉一般,山核桃外壳是黄色的,一颗一颗,像散落着几数的星星。

吉庆说,哥,我当年就是不肯要柴塆,没想到被你照料起来,还很不错。

建功说,是啊,不怕地肥地薄,缺的就是有人照料。

建功和云秀要吉庆和他的朋友快回家去,不要被山蚊子咬着。

吉庆的朋友却不肯,拉着吉庆下了山,还要沿崎岖蜿蜒的山路往里边走。

在山里边,沿着山沟往里走,全都是一道一道的山塆,什么栗树塆、柴塆,走过这些已命名的山塆,是一片幽深的峡谷,高耸的山峰,有的山上长着茂盛的林木,有的山却是光秃一片的石山,峭壁险峰,从石罅中钻出一些龙须草和一些青苔,清凉的水滴从青苔下沁出来,一下一下地滴落着,四季不断。

泉水绕着巨大的山石,缓缓地流淌,清澈见底,一些小鱼在水中浮游着,掀开一块石板,会冒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溪水两旁,尽是野果树,野桃,野李,野葡萄,一丛一丛的树木,一丛一丛的绿色。

山路迂回,险峰兀现,一条瀑布从山顶垂挂下来,如银如练,一阵山风吹过来,银练摆动,挥洒出许多如玉珠花。银瀑落在山脚,山脚下形成了一个碧绿幽深的水潭。

吉庆的朋友突然对身旁两座相恃的大石山着了迷,拉着吉庆,不由分说地地往上爬。

荆棘,杂草,很滑的石壁,一不小心可能就会从山体上滚落,落个遍体鳞伤。但是两个人却浑然不怕,或者根本没去想攀山的危险性,硬是拔开荆棘和杂草,迂回地绕过险峰,气喘嘘嘘地爬上了山崖。

高处放眼,只见群山起伏,气势恢宏,再看脚下的两座巨形石山,虽然同样一毛不长,倒却相依相偎,仔细一看,竟然看出了名堂。

朋友指着山体,激动地跟吉庆说,你看,你看,这山像什么?

吉庆摸了摸脑袋,说,我小时候,听我爸妈说过,这两座山叫和尚背尼姑。

朋友大笑,说,对了,不就是和尚跟尼姑吗?你想,剃发的男女僧人,他们竟然相爱了,悖于常理,于是和尚背着尼姑,越过千山,淌过万河,藏匿在这深山里,化成山,化成石,永远地相守。

吉庆说,看你,你都快成诗人了。

朋友说,我年青的时候就写过诗,不过没能成诗人,是这里的山水让我化灰的诗性复燃了,吉庆,你再看,你再那岩石。

吉庆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一看,看到和尚山的山体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横空突兀。

朋友说,你看像不像一件佛衣?

吉庆不由笑了,说,真的很像呢,都飘起来了。

朋友说,这里的地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有情谷,僧侣尚有情,何况你我,在情海中沉浮的男女,都来看看这情山情水吧,定情于斯,种情于斯,真情的石和尚啊,对了,吉庆,我就选中这里开发旅游了。

吉庆说,这可是从小到大让我们司空见惯的山沟,真的要搞旅游开发,可得考虑仔细了。

朋友说,不用考虑了,面对这样美丽的山水,还有什么可以考虑呢?相信我的眼睛和审美能力,我们一起干吧,一定能把这仙境一样的地方开发出来,让众多的游人流连忘返。

吉庆说,我相信你,记得小的时候,我们上山砍柴,砍累了,坐在这山谷中歇一口气,我就感觉不仅解乏,而且胸气也舒畅了,看来真的的好地方在我们山里呢。

说干就干,吉庆的朋友果真在山沟里动起了大手笔,搞起了生态旅游项目。吉庆干脆把城里经营的产业都给转让了,回到阳川村,和他的朋友一道干起来。

村里人稀奇了,山角落里,这些石头,这些柴草,全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会有人乐意跑过来看?都说城里人有见识,怎么就没见过这样山石柴草?

建功也难免担忧,说,城里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城里人到底肯不肯来看这山沟?

在村里人疑虑的目光中,通往景区的道路修好了,在景区内,修起了八角凉亭、弯弯的栈道,景区的景点全都依据《聊斋志异》里面的故事而设名,有既是神仙府,又是幽灵地,让奇丽的山水又平添了许多诡异,引人进胜。

景区的名称,就定为有情谷。

事实证明了创业者不凡的信心和眼力。景区还没有最后修筑完工,广告已经遍地开花,真山真水真空气,天上有人间无,灵狐山谷生态游,风光无限的电视镜头配以生动的解说词,把待游人的胃口高高地吊起来,恨不得身体上长出两只翅膀,马上朝那个地方飞去。

开业的那一天,大的车,小的车,红的车,绿的车,绵绵不断地朝阳川村这里开过来,把停车坪都挤满了。见惯了高楼洋房的城里人,不说看到这里杰出的山水,单是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足够让他们心旷神怡了。城里人来了,外国人也来了,一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外国佬,进了有情谷,也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连说OK。

吉庆和他的朋友一起开发的有情谷旅游公司生意红火,一些电视台还给他们拍了专题片,报纸也进行了报道。城市里,同事朋友聊天的时候,一个问,周末上哪儿去游游?一个说,听说有个有情谷挺不错的,去看看吧。

吉庆国到家乡创业,如同苗木回到了土地,鱼儿回到了水池,整个人鲜活了不少,原本被城市淡化的泥质气息,重新地积蓄起来,挥发出来。脸晒得黑了,手臂上的肌肉结实了不少,干起事来风风火火的,让人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敢跳爱闹的小伙子。

平日里,吉庆还是老胃口,馋几口他嫂嫂做的面饼、擀的面条。

云秀知道吉庆过来,早早地揉了面粉,把饼烙得薄薄的,炒上自制的腌黄瓜和豆角。吉庆没有进屋,便满嘴喊香了。

云秀说,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吉庆拿起一张饼,塞进嘴里,嚼起来,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如果天天有这么好吃的面饼,我宁可永远长不大。

云秀说,尽说傻话,慢点吃吧,小心别噎着。

吉庆一边吃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说,哥,嫂,你们一起来公司帮忙吧,我们那里缺人手呢。

云秀笑着说,除了砍柴喂猪种菜,我可什么都不会。

建功说,你还是想想如何把你们公司的事情办好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吉庆说,哥,小勇和小燕都在上学,我知道你们的负担不轻,再说,我们那里真的是需要人。

云秀知道家里的困难,也明白吉庆的心意,不免有些动心,跟吉庆说,那你安排个什么事情给你哥做做?

建功一听,又恼了,说,再穷也不许问吉庆要钱,你知道吗?

云秀听建功说这样的话,心里不免委屈,说,我什么时候要钱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吉庆还想说服他哥哥,说,哥,景区刚招了几位保安和保洁人员,你就替我去管理管理吧。

建功说,多一个人就得多付一份钱,吉庆,你们干事业不容易,钱要化在刀刃上。

吉庆说,景区真的人手不够,确实需要人帮忙。

建功说,我还能帮你什么?我看你们景区游客多,落下的垃圾挺多的,要是有空,我和你嫂帮助捡垃圾去。

吉庆见哥哥还是改不了固执的脾气,动摇不了他,也就只好作罢了。

没想到建功说到做到,果真在景区捡起了垃圾。

每天一大早,来到景区,一只手提着一只垃圾筒,一只手拿着一把夹子,把游人丢在景区里的废纸、废塑料瓶什么的夹起来,放入垃圾筒里,装满了,拎去填埋场倒掉。见这位保洁员任劳任怨的,许多游客也不好意思随手乱丢垃圾,景区的卫生好了不少。

吉庆实在过意不去,几次拉着他哥哥说,哥,景区有保洁员,这事不用你干的,景区里有保洁员。

建功却一摔吉庆,说,我乐意干,不要说你是我兄弟,谁来我们这里投资,谁把这村里搞活经济了,别说捡捡垃圾,干什么都行。

吉庆的朋友和吉庆要给建功开工资,建功却拒绝了,他说是起早摸黑地干几回,不占什么时间,不要报酬,他乐意做个义务保洁员。

建功在捡垃圾的时候,游人见他捡得不丝不拘,不免说,这位保洁员挺尽职的,他们老板得给他加薪。

知情的人说,他不是景区的员工,是位村书记,来这儿义务捡垃圾。

哦,原来是一位雷锋式的村干部。游人拿出相机,朝捡垃圾的建功拍照,建功赶紧摆手走开了。

旅游开发之后,山村阳川的面貌起了很大的变化。村民的经济意识一下子苏醒了,以前冬天捂太阳、夏天找荫凉的村民,有的进公司打工,有的办起了饭店旅馆,还有不能打工又没有办饭店旅馆资料的村人,干脆在家门前摆个小摊小铺,出售山里的土特产,什么核桃、红薯、南瓜,卖得还挺俏。

年近半百的建功,还是穿着一件中式上衣,衣背和袖衬已经严重褪色了,站在村口,深情地眺望一眼他生长的村子。如今,在这位村汉的心里,有一幅称得上宏伟的蓝图,他要好好地整理整理这个村庄,他先要请人把村庄的建设规划了,把发展的目标也规划了,然后,盖一座最漂亮的小学,全让全村的孩子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然后还要在村子里安装上垃圾筒,让村民学学城里人讲卫生的习惯。他要让无数的游人看到深山里整齐的村庄,看到文明的村民风貌。

看过,想过,建功又义无反顾地拎起他的垃圾工具,开始捡起垃圾。

吉庆又见到兰兰了,兰兰,已经是一位叫婷婷的小姑娘的妈妈。

吉庆来到了所在兰兰的单位。他来的时候,秋风正吹落着门前梧桐的叶子,吉庆一个人站在大门前,一件藏青的外衣搭在手臂上,一阵秋风吹过来,吹拂着他的头发,乱发在秋风中飘飞,使他显得孤单而忧伤。岁月变迁,人到中年的小伙子吉庆,脸庞上的一些沧桑和无奈还秋空下暴露无遗。

就在吉庆的身前,跑来一位小姑娘,圆圆的脸蛋,夹着两只花蝴蝶,在吉庆眼里发出金属的亮光。

小女孩已经四、五岁了,走到吉庆的跟前,歪着小脑袋问生人,叔叔,您找谁?

吉庆见了女孩,眼里发出久违的亮光,蹲下身来,问,小姑娘,你叫兰兰吗?

不,小女孩说,我不叫兰兰,我叫婷婷,兰兰是我妈妈。

吉庆笑了,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目光中显现出异样的柔情,拉着她问,你能带我去找你妈妈吗?

小姑娘听了很高兴,说,你是我妈妈的客人吗?说完转身朝校内一指,说,我妈妈正在上班呢。

婷婷把吉庆拉到房子前,指着一间的窗口,说,看,我妈妈正在写东西。

顺着孩子的手指,吉庆看到窗子里果真有一位女干部在看组织文字,女干部穿着一套淡蓝的裙装,剪着短发,手里的笔飞快地写着,写得认真,没有转过头来看一眼窗外的来人。

婷婷打算叫妈妈,吉庆打了个嘘的手势,止住了她。

对,眼睛的她就是兰兰,就是十多年来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兰兰,刹那间,吉庆的眼睛不由湿润了。

站在一边的婷婷看到了,说,叔叔,你怎么哭了?

吉庆一惊,发觉自己的失态,赶紧拭干了泪水。

一时,兰兰已把稿子写完了,看了一下表,说,这疯丫头跑到哪里去了,说好带她去打针的。

吉庆不由地问婷婷,你为什么要打针?感冒了吗?

婷婷听了,撸起衣袖,把手臂给吉庆看,吉庆看到,小姑娘的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针扎过的痕迹,不由地吃了一惊,问,婷婷,你为什么要打这么多针?

婷婷说,妈妈和医生说了,我的心脏不好,所以要经常打针,等我长大了,就不用打针了。

原来,兰兰的女儿竟然是先天性的心脏病患者,怪不得她妈妈上班的时候,小女孩要跟着过来,怪不得小女孩的嘴唇,显得比同龄人青紫。

婷婷见妈妈叫她,欢快地叫了一声妈妈,朝妈妈的走去。

婷婷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她与同龄的小朋友不一样,所以她不会快速地奔跑,而是小心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一面走,一面还回过头来叫吉庆,叔叔,你过来呀。

兰兰见了女儿,说,你怎么又出去了,让你好好呆在房里的。

婷婷说,妈妈,有一位叔叔找你呢。

兰兰问,哪位叔叔?

婷婷就指着吉庆,说,就是那位。

兰兰顺着女儿的手势看过去,看到吉庆在院外的空地上,站在潇杀的秋风中,讪讪地笑着,肩头停着一瓣落叶。

兰兰走到吉庆跟前,说,是你。

吉庆说,经过这儿,知道你在这儿上班,顺路来看看。

兰兰说,那到办公室喝口水吧。

吉庆说,不了,就看看你,没想到你女儿这么大了,挺像你的。

兰兰听了,对女儿说,婷婷,叫过叔叔吗?

吉庆说,早叫过了,婷婷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兰兰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笑,有些身为人母的欣慰,也有些长久萦绕的哀伤,定了定声音,说,你好吧?

吉庆说,也就这么回事吧,你呢?

兰兰说,还好。

吉庆听了,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说要带婷婷去打针吗?你们快去吧,我这就走了。

兰兰说,一会儿我下班了,就去我们家吃饭吧?

吉庆说,不了,我还有事呢,就走了。

走之前,吉庆忍不住问兰兰,你有什么困难吗?

兰兰一笑,摇了摇头。

吉庆知道,兰兰挺要强的,以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本来他想问问婷婷的病情,但看来兰兰并不想说,也就不好提起。但是吉庆想,不管兰兰愿不愿意,他一定会找机会支助婷婷看病的,因为,他爱这个乖巧的小女孩。

吉庆从兰兰的单位里走出来,妈妈让婷婷送送叔叔,婷婷就听话地送吉庆出来。

吉庆忍不住跟婷婷,说,婷婷,你有一位好妈妈。

婷婷听了吉庆的话,侧过头来,说,我还有一位好爸爸!

吉庆赶紧说,对,对,婷婷肯定还有一位好爸爸。

婷婷又说,叔叔,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才来就走了?

吉庆听了,笑着说。你说,叔叔是干什么的?告诉你,叔叔是要饭的!

婷婷听了笑起来,说,有你像这样要饭的么?

吉庆喟然一声长叹,说,真的,叔叔一无所有,叔叔以前也很富有,但叔叔一不小心把令他富足一辈子的东西弄丢了,结果就成了穷光蛋。

婷婷说,什么东西弄丢了?你把它找回来嘛。

吉庆听了,再长叹一声,说,找不回来了!这一辈子是找不回来了。

婷婷听得莫名其妙,心里想,这个叔叔,一会儿丢了东西,一会儿成了要饭的,可真奇怪。

吉庆突然停下脚步,跟婷婷说,婷婷,你能不能帮叔叔一个忙,把一件东西带给你妈妈?

婷婷说,什么东西?

吉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交给婷婷,说,把这个带给你妈妈吧!

婷婷见了,缩了手,说,妈妈不许我拿人家的东西!

吉庆说,不是别人的,这本来就是你妈妈的。

婷婷听了,更加不懂,妈妈有东西在这个叔叔手里,叔叔为什么刚才不给妈妈,却要自己帮忙拿去。

吉庆却硬将纸包塞进了婷婷的手里,婷婷满腹狐疑。

吉庆走后,婷婷回来,看到妈妈双手支在办公桌上,若有所思,看起来并不太开心。婷婷走到妈妈跟前,将手里的纸包交给妈妈,说,是刚才那位叔叔让我带给你的。

兰兰把纸包接过来,看了看,打开,只负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已经泛黄了,正是当年兰兰送给吉庆的那张,原来,吉庆一直保存在身边。

兰兰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照片上自己十多年前的颜容,微微地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忽然点上火,一把火烧了。

婷婷在旁边,看得皱了眉头,那位叔叔慎重其事地要她把东西带给妈妈,妈妈却一声不响地烧了,大人们的事情,可真奥妙。

再说柳叶的女儿春芳,已经进城学戏一年了。

从春芳的来信知道,她已经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并且已经上台表演过了,虽然只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爸爸妈妈和东东,都替春芳高兴,希望她刻苦学习,有一天能够在舞台上唱起主角。

最近,春芳又来了一封信,说她如今有一个艺名了,叫朵思,老师给她起的,她也很喜欢。还问她的母亲喜不喜欢?

柳叶说,唱戏的人就是不同,春芳的名字不是很好么,干嘛起什么朵思朵想的,叫起来多别扭。

永新说,这是城里的规矩,我们乡下人哪里懂。

柳叶说,管她呢,你给她回封信吧,就叫她用心学习,不许瞎胡来。

永新说,春芳肯定会有出息的。

春芳在信里还问起了李霞以及别的同学,要父母替她向同学们问好,就是没有提到东东,只字片语也没提到。

永新笑着说,看来,春芳去了城里,就把乡下的兄弟忘掉了。

柳叶白了丈夫一眼,说,忘掉就好了,只怕还忘不掉呢!

永新是男人,对儿女私事不太关心,一时不明白柳叶话里的意思,再问时,柳叶催他赶紧拿纸拿笔回信去。

永新正在房里掏出纸笔,给春芳去一封家信,突然听到哭声,有人哭哭啼啼地朝他家来。柳叶也听到了,迎出屋去,看到门外却是站着李霞,李霞见了柳叶,越加啼哭起来,用袖子遮了眼睛,哭得十分伤心。

永新听到是李霞,也赶紧停了写信,走出房间,霞霞,你是怎么了?

李霞哀哀啼啼地说,大伯母打我了。

柳叶一听,赶紧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李霞不听话,惹大伯伯母生气了?

李霞哭得伤心,一边哭一边咯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缘由。原来,吃晚饭时,李霞盛了一碗饭,她大伯振焕在桌上喝酒,李霞夹菜,先夹了一块带鱼,想再夹一块,刚夹上筷子,抬头看了她大伯一眼,她大伯瞪了她一下,李霞一惊,把筷上的带鱼抖落在地上。她大伯见了,不由再喝了一声,李霞更是胆战心惊,手臂一撞,没想到又把他大伯的酒杯机撞翻了,掉在地上,摔碎了,瓷片和酒溅了一地。

她伯母见了,当时就给了她一巴掌,还骂说,没眼睛的东西,滚出去,滚出我们家,滚得远远的。

她伯母本来就不想这个侄女来这个家,一直对她没有好脸色,如今更加骂出一些难听的话,说什么李霞是命是犯煞的,克死了她母,克丢了她妹妹,又克得她父亲去坐牢,似乎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李霞这条犯煞的命造成的。伯母骂她,她不敢回嘴,只好缩在一旁呜呜地哭。等到他们骂够了,各自吃完饭看电视去了,李霞才一个人溜出来,来到柳叶家里诉苦。

永新听了,说,太不像话了,欺负这么小的孩子,我找振焕评理去!

柳叶赶紧拉住他,说,振焕和莲花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即使家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愿别人知道,如果他们知道李霞偷偷出来跟我们说,说不定李霞回去还要挨骂呢。

李霞哭着点了点头,说,好几次了,伯母她打我骂我,骂完了说不许我对你们说,要是说了,就饶不了我。

永新说,那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看着李霞受欺负吧?

柳叶说,那我们想想办法,像你那样莽撞是不行的。

李霞还在哭着,柳叶说,霞霞,你有什么委屈就全倒出来吧!柳叶妈妈给你听着。

永新回来说,李霞,你还是别回去了,还是在这个家里过吧,在这个家里,是没人会欺负你。

柳叶说,振焕和莲花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这样做,不是扫了他们的面子?

永新说,面子、面子,孩子的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我不管了,我这就去跟他们谈。

柳叶说,你好歹缓一缓吧,得找个办法,让他们下得了台,霞霞又能安全退出身来。

永新说,那有什么好办法?

李霞见柳叶妈妈和永新爸爸在为她想办法了,心里一时开朗了不少,终于停止了哭泣,在屋子里坐下来,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

柳叶说,霞霞,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不要让你大伯伯母知道你这儿来过了,等我们想好了办法,再接你过来。

李霞听了,听话地走出门去,回到她大伯家。柳叶和永新拿着电筒,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外,看着她跨进家门,两人才抽身离去。

回到家里,永新和柳叶两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看着李霞受罪,却想不出什么方法解决。

永新说,要不这样吧,就说我们家春芳不在家了,家里冷清,让李霞过来陪我们。

柳叶说,你家里冷清就让李霞过来陪,振焕和莲花才不是那种好人呢。

永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眼看着李霞受罪吗?

柳叶说,办法总是有的,想想再说。

东东知道了这件事,也义愤填膺,说要发动同学声讨,还是把这样的事写去报社里,让虐待小孩的人曝曝光。

柳叶赶紧按住儿子,说,你可千万不要冲动,要不会害了李霞的!

因为李霞还在她大伯伯母家里,东东也不敢造次。

永新和柳叶还没为李霞想出好办法,幸好孩子上学住校,要不在家里,不说时常受她大伯伯母的气,实在让人担心。柳叶想想,最后让东东授意,让李霞给狱中的父亲去了一封信,要父亲出面,让李霞依旧回来和东东他们一起生活。

振生还没回信,一个周末,东东休息在家看电视,永新在园地里还没回来,柳叶一个在厨房里做晚饭,李霞忽然又哭哭啼啼地来了。手里乱七八糟地抱着一堆衣服,书包也带着。原来,这几天她大伯不在家,她伯母知道她前几天去过柳叶家,并且本来就嫌她饭量大,不会做事,如今有了借口,说她吃内扒外,专门讨柳叶家的好,败自家的门风,就将她扫地出门,家里不让她呆了,把衣服、书包全扔向了门外,让她滚,李霞只好依旧来到柳叶妈妈家里。

柳叶不嫌李霞,见她来了,高高兴兴地将安排在以前的房里,把她的床理整好,春芳不在家,让她和东东一起好好读书。

李霞在伯父家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又能回到以前的家,心里很高兴,也很心酸,不由又哭了。

不久,振生来信,要李霞和永新、柳叶他们一起生活,振生也知道他哥嫂的德性,知道容不下李霞,有永新和柳叶照顾,他就放心了,表示安心服役,争取早日刑满和家人团聚。李霞见信后,不由又想起死去的妈妈,少不了又是一通伤心,众人又少不了一番劝慰。

这个家,李霞的事刚刚平息,新的事情又窜出来了,这回的事情,不是别人的,却是有关东东的,并且,事情还闹得不小。

一天,永新忽然收到县法院呈送来的起诉状副本,要他在送达回证上签字后答辩应诉。永新一时给弄糊涂了,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犯得着与人家打官司。打开一看,原来起诉人是月红,并且是月红打官司要向他要回东东。

这还了得,月红真是疯了!

永新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将诉状扔在桌上。想当年,东东才五、六岁,狠心的月红扔下他们父子俩,过去她风流快活的好日子去了,如今好日子过到头了,回过头来又向他要东东。

柳叶也急了,她说,要是月红官司赢了怎么办,永新啊,你别忙着发火,得赶紧考虑应诉啊。

永新说,这种官司不用着打,我独立抚养东东的事情清兴楚楚,十多年来,给东东做过几次饭,洗过几件衣服?我不会同意,看看她有多大的本事,她还想把东东抢去吗?

柳叶说,月红好歹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说不定在外边有关系呢,弄不好,我们不是人家的对手,法院说不定会将东东判给她呢,你如今先冷静下来想想。

永新说,法官天平扛在肩上,我就不相信他们不讲实事求是,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月红这个不要脸的婆娘是痴心妄想!

村里人知道了月红和永新打官司要东东的事,都感到不平,纷纷来到永新门上探问,提醒永新早作准备,不要让月红的阴谋得逞。

欣平遇到永新,也谈起这件事。欣平说,永新哥,如今干什么事光凭道理不行,是不是早些托个人,也去外边活动活动,我去问问吉庆,说不定他有熟人。

永新说,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的事,要是法院把东东判给月红,我就跟他们把官司打到哪里去都行。

建功见到永新,也说同样的话,永新就是不听。

建功说,还有,东东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跟谁过,法院还要听孩子的意思呢!

永新说,难道东东还会去跟他妈过吗?他跟他妈早就没有感情了,不会走的,孩子是我的,月红休想从我身边夺走他。

东东也知道了父母打官司争夺他的事,东东已是个小大人了,听到这样的事后,不言不语,一下子沉静了许多。柳叶和永新听到别人的提醒后,也去问东东的意思,但东东却什么也不说,没什么反应。

其实东东的内心是十分矛盾而痛苦的,他妈月红自那次拎水果看他之后,又去了几次学校,虽然东东一直没理她,但作为人子的东东分明看到自己的母亲一次比一次憔悴,一次比一次苍老。一次,东东他们在操场上踢足球,她就站在一旁看着。东东虽然没有看他妈一眼,但一个身影却影子一样烙在他的心头,他知道,在旷地上,一位妇人的身影是那样孤独,那么无依无靠,而自己,却是她生活的唯一依靠,就如溺水人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法院送来通知书,马上要开庭了。

永新这几天时常睡不着觉,睡过去不时做恶梦,醒来时吓得一身大汗,看来,或许有什么不祥之兆。

柳叶要陪永新一起上法庭,动身的时候,柳叶早早起床把自己认真收拾了。柳叶有个脾气,不管在家里还是外边,都要把自己弄得头光面光,衣服上不许有一块油渍污块,要是出门,还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头发一根一根梳理清楚,扎成一根辫子,再挽成一个头髻,戴着绢花,天凉了,穿一件绿呢的上衣,还要再围一条围巾。这件衣服,还是与永新结婚时永新买给她的,她一直没穿,今天却要穿上,今天的日子不同,今天她是东东的妈妈。

永新本来心里就难受,如今更加不耐烦了,不屋外叫,走吧,走吧!

柳叶还在头上抹了一把发油,说,来了。

原告、被告都到庭了,还有当事人东东也到了,庭上还有不少旁听者。东东不知是临场胆怯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显得脸色异常苍白,头一直低着。法官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原告与被告的姓名、地址等具体情况,接着宣读了被告的诉状请求与原告的答辩,接着,在审判长授意下,原告与被告就孩子的监护权展开了陈诉。

原告李月红说,自己已年届四十,身边无孩,东东是她的儿子,十年前离婚时交由前夫李永新扶养,如今李永新再婚,身边有养女李春芳,故而要求儿子回到自己的身边,希望法官依法判令。

月红出庭前虽然也收拾过了,但黑发间遮不住丝丝白发,眼睑耷拉下来,全然没有了年轻时候的丰彩。

被告李永新说,十年前负心的前妻李月红,一脚踹开他们父子俩,是自己又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成人,原告如今想要回儿子,那是万万做不到了,希望审判长明察事实,公正判决。

永新说话的时候,柳叶就站在丈夫的旁边,一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端庄整洁的柳叶,吸引了庭上不少目光。

陈诉完毕,审判长询问当事人李尉东的意思。

东东此时心焦如焚,一边是残禾临风、孤苦惟悴的母亲;一边是含苦菇薪、视他为命的父亲,母亲在拉他,父亲在扯他,他们的目光简直要将他撕成两片。

东东一时说不出话来,审判长再问一句,李尉东,关于你的监护权,你已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你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法院将依照你的选择,作出判决。

东东实在是左右为难,选择母亲吧,那父亲将会将他视为逆子,一腔心血白化了;选择父亲吧,那么那个将他当作救命稻草的妇人将最后失去求生的希望,一定会溺水而死。

而那个妇人,就是他的母亲啊!

东东抬起头来,先看看父亲,父亲永新对他张大着嘴巴,他分明是在说,儿子,你快说吧,你一定会选择跟老爸在一起,一旁的柳叶妈妈,向他微笑着,投来鼓励的目光;东东再转过头去看母亲,妈妈却笑不起来,表情在她脸上凝固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儿子东东,在妈妈身上,她此时只有一双眼睛了,而眼睛中,只有一个儿子了。

东东低了头,不敢再看,怕一眼再看过去,看到母亲整个人因此而僵固了,因此而化成望眼欲穿的石头。

审判席上,审判长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一旁的年轻书记员也在看着他,书记员的记录已告一段落,此时正等待着东东口里的话,只好东东的话一说出口,他的笔将喳喳地记下来,如走龙蛇,快速无比。

东东终于开口,他说,我跟我妈妈一起生活。

全场几乎没有人相信东东会说出这句话,他的父亲李永新不用说,连他的母亲李月红也不相信,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或者,是东东没经历过这么严肃的场面,把话说错了。

审判长和蔼地说,李尉东,你大声一点,再说一遍!

东东抬起头来,再一次地说,我选择跟我的母亲李月红一起活!

全场哗然,永新实在没想到,从小听话的儿子,竟然会逆己而行,十年的心血啊,这么一句话,几乎将永新一下子击垮。

东东!柳叶再也忍不住了,当庭当叫唤起来。

东东听到叫声,回头看了他爸爸和他的柳叶妈妈一眼,他爸爸正低了头,看得出,不再理他这个不孝之儿了,而柳叶妈妈脸上写着困惑不解,她简直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过错,从而使得继子东东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择。

而东东的母亲月红,此时已从半痴半呆中完全惊醒了,眼中放射出惊喜的光芒,一往情深地凝望着他的儿子。这一次,她抓住的不再是稻草了,而是救生圈,一跃而起,她的生命将会重新获得生机,重新发光放热。于是,她急切地等待着法官的判令,担心这是一个梦,稍一放松,梦境就碎了,儿子又会离她而去。

法官当庭判决,当事人李尉东的监护权交予他的母亲李月红,李尉东随其母生活。

从法庭里面走出来,永新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好几岁,走路竟有些蹒跚,柳叶赶紧拉住他。

东东追在父母身后叫,爸爸,妈妈,你们听我说!

永新头也不回,看来,他是无法愿谅自己的儿子了。

柳叶回过头来,无力地说,东东,回家再说吧。

东东见柳叶妈妈的眼中也有些埋怨,其实,自从柳叶妈妈进他们家后,家计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很爱自己,对待自己就象亲生的儿子。可是,东东大了,东东懂事了,你们能够相依作伴,你们还有春芳和李霞,自己的母亲更加孤苦,更加需要自己的安慰,如今的儿子,是她生命的唯一支撑啊,虽然她做了错事,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做儿子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东东往前追赶过去,他妈月红便在东东身后追赶东东,一边叫着,东东,东东,等等妈妈!

东东往前追赶爸爸,妈妈在后追赶儿子,柳叶见了他们的情景,心里掠过一丝忧虑,低着头,有意撇下永新,一个人往前走去。柳叶没走几步,突然听得月红尖叫一声,不由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月红在东东后边追得急,脚上穿着高跟鞋,一扭,摔倒了。东东见状,只得停下来去扶他妈妈。

永新也回过头去,走上前,关顾地问声月红,没事吧?

月红忍着巨痛,咬着牙说,没事!

东东扶起妈妈,永新走近前拉着她,让月红靠在墙上。

永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月红说,不用了,过一会就好了。

在对着永新的目光里,月红包容了许多歉意。月红拉住东东的手,挣扎着向前走去。

永新见月红还能走路,就不再送她,回过身去找柳叶,回头,却不见了柳叶。刚才明明还等他的,一会儿,会上哪儿去呢?永新知道柳叶肯定是见了刚才的情景,也许她会多心,不过想想,柳叶并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啊。这么晚了,她大概回去了吧?对,可能是她独自一个人先回去了。

永新在街面上找了一会儿,还没见到柳叶,也就搭车回去了,再不回去,可就太晚了。

一路上,他想着月红和东东的事,也就没再想柳叶,以为到家里,柳叶早就把晚饭做好,热腾腾地等着他,心里就没起别的心思,坐在车,平平稳稳地往家里赶。

回到家里,却没有妻子,李霞放学在家,永新问她,她说没见着柳叶妈妈回来。

永新急了,说,那她会上哪里去呢?

李霞也急了,问她的养父,要不要马上去找柳叶妈妈。永新叹了口气,说,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算了,明天再说吧。

李霞已经懂事了,知道妈妈今晚不会回来了,就自己去灶间生了火,为爸爸做起饭来。

李霞烧了饭,还特地炒了几个永新平时爱吃的菜,端上桌来,摆上碗筷,还摆了酒杯,在杯中为永新爸爸满满地斟了一杯酒。

永新担心柳叶,哪里吃得下,又不能扫李霞的兴,就坐在桌前,勉强夹了点菜放进嘴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见爸爸吃不下,李霞也没有胃口吃。盛了一碗饭,坐在一旁,扒了几口,就把碗放下了。

永新见李霞神色黯然,知道孩子大了,也会替大人担心了,也劝劝她别担心,但话到嘴边又没力说了,就叹了一口气,吩咐李霞把门锁好,自己先回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永新就起床了。看来,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睡着,起床的时候,眼睛都肿了,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心思理一下。

李霞知道爸爸会起早去找妈妈,也早早起床了。来到厨房,为爸爸烧了一碗煮鸡蛋,端上前,要爸爸吃下。永新见养女这么孝顺,心里感慨,就端起碗来,趁热吃下了。李霞见爸爸吃完,才卷起嘴角,微微地笑了。

永新刚要出门,不想柳叶竟回来了,并且,还有月红和东东。永新一时懵了,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一起到来的。

柳叶进了家门,来不及看永新一眼,只是拍了拍李霞的肩膀,算是安慰,并且马上去烧水,为月红母子倒上茶来。

月红端上茶,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家里,一桌一凳、一碗一筷,都是她熟悉的啊,她曾是这里的主人。可是,如今竟然是别人为她倒上茶来,她却成了客人。低头看茶,茶水中漂浮着她的无数况味。

东东已经和李霞一旁说话去了,永新还愣在一边,柳叶见了,对他说,快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招待客人呢。

永新听了,如梦方醒,赶紧去捉鸡取刀。

月红说,不用了,你们别忙了,我们取一下东东的东西,马上就走。

柳叶却不让,说,来一趟也不容易,好歹吃过饭再走吧。

永新已经抓住了鸡,听到了,也说,还是吃过饭吧,急什么?

月红见永新已经没有了昨天的恼怒,心里感激他们,只是无法说出口,也就随他们了,让他们操办去。

月红和东东拎着学习用口及衣物走了。东东走的时候,慎重地叫了一声柳叶妈妈,再叫了一声爸,声音中包含了这个懂事孩子的许多歉意。

永新说,东东,你放心地去吧,你爸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夜,想通了,你是对的,我和你柳叶妈妈还有春芳和李霞,不会太寂寞,你妈妈孤单单的一个人,不能没有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记住,听你妈的话,别惹你妈生气,要是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你柳叶妈妈。

柳叶看着东东,微笑着,说,东东放心,我们会把你爸爸照顾好的。

李霞也说,东东,你放心地跟你妈妈走吧,只是别忘了来看我们。

东东咬着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

东东走了,走的时候,东东和他妈妈月红的眼里,都泅满了泪水。

东东走后,柳叶才疲惫地一屁股坐下来。李霞见了,知道柳叶妈妈累了,就主动走过来,给妈妈捶捶背。

原来,昨天柳叶看到永新走向了月红,她心里忍不住又想,这回东东走了,永新会不会也跟他们走呢?因为有了这些想法,就有意一个人掉头走了。永新找不着柳叶,以为她一个人回家了,就也走了,柳叶就和永新走散了。

柳叶落寞地走了一些路,漫无目标,却正巧碰上了月红和东东。柳叶本来想绕过他们,但东东眼睛快,叫一声,妈!便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柳叶。

月红猜想到她是跟永新走散了,就主动邀请她上自己的家里去,天色不早了,让柳叶一道回家。柳叶哪里想去,托说自己有住处。但是东东却不依,拉住她的手臂不放,生怕一放,柳叶妈妈就不见了。

月红说,柳叶嫂,确实是我做了许多错事,对不住你们,你要是肯愿谅我,就上我家住一晚吧。

月红的目光里包含了许多艾怨,许多自责,东东又在一口一个妈,何况天真的是已经晚了,柳叶见状没有办法,也就随他们去了。

柳叶能跟他们一走回来,东东很高兴,月红也很高兴。本来是姑嫂的两个人,因为世事变迁,如今身份不同了,但人还是原来的人。走在一起了,自然有话说。

一个说,东东如今和我一起生活,永新肯定恨死我了。

另一个说,那是东东的孝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不错!你生他,也没有白生。

一个又说,那你养他也不会白养的,我一定会让东东记住你。

第一天一大早,因为怕永新去门找她,柳叶就要回去了。月红因为要和东东去带东西,就和柳叶一块走。

东东和妈妈一起生活了,这使得月红重新振作起来,在食堂里烧饭烧菜的时候,也多了许多热情,饭菜都做得比以前喷香了。

政府里有几十号人,中午,大部分人在食堂用餐。食堂不大,但一年下来,也能挣几块钱,月红母子俩的生活费用,还是挣得出来的。只是,来食堂用餐的,都是政府的干部,自然比一般食客不容易侍候,做出的饭菜,合了这个人的胃口,却不合那个人的胃口,不合胃口的人就会说出不中听的话,因而月红在这里还得受得住气。还有,以前月红是干部的时候,他们这个叫大姐,那个叫小李,如今却不这样叫了,统统叫她饭婆,或者饭阿嫂。月红听在耳里,虽然不乐意,但自己没了工作,就短了志气,还能怎么样呢?只好把气窝在心里。

东东来了之后,时常帮着妈妈烧火洗碗,让月红省力不少。东东听到那些人讲不礼貌的话,就忍不下去,要跟人讲理,他妈赶紧拉住,说这些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一天,一位年轻干部来吃饭,拿着一只搪瓷碗,一边用筷子敲打着,一边走进来,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来到食堂,看到东东正扑在一边的桌上做作业,就对着月红说,饭婆啊,只道你是个空穴,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

他的话,马上引来一群用餐人的哄笑。

月红红着脸,陪着笑脸,说,主任啊,你真会开玩笑,快来,今天烧了你喜欢吃的红烧肉。

东东见那个人太张狂了,看不过去,想说什么,却被他妈用眼神阻止了。东东就掩了作业本,站起来,趁那个人盛饭的时候,往他碗里扔进了几颗石子。

那个人盛了饭,端了一大盘红烧肉,坐上桌,美滋滋地吃过来,一边吃,一边还拿月红母子开一些小玩笑。但就在这时,他的牙齿嘣地一声,咬着石子。

咬得他张开嘴巴,一下子不敢合拢了,嘴里的牙齿也差一点咯碎了。这还了得,被叫作主任的人一下跳起来,唔着嘴巴吼道,饭婆,你用石子喂我们?你想害我们?”

一面叫着,一面扒开饭,见里面还有许多颗石子,就捡出来,一颗一颗摆在桌子上,让月红自己看去。

月红见状,吓得不得了,赶紧把他的碗接过来,抹了桌子,再给他盛一大碗热饭来,一再地说,主任,对不起,对不起,今天这饭钱就不要了,我替你出。

那人开始还不依,说要把这样的饭端给领导看看,让领导看看他们的下属吃的是什么,听了月红后边的话,不要他的饭钱,心想,好吧,一餐饭白吃也好的,也赚个三五块的,要是每天饭里都有这么几颗石子,不就成了免费的午餐了?好了,不计较了。

东东在那人身后撇了撇嘴,表示不屑,还偷偷地在自己的稿纸上照那人的面貌画了张漫画,头是人头,下面却是一只龟身,并且用红笔写着大字:王八蛋!

等到大家都用完了餐,月红才解下围裙,理理散乱的头发,来到东东身边,对东东说,儿子,我知道饭里的沙子是你做的手脚,你这样做,不仅帮不上你妈的忙,还让你妈遭罪,要知道,你这是在砸你妈的饭碗啊!

东东说,你不干好了,干什么到这里受气?

月红说,不干,我又没有别的技术本领,哪能挣钱?我自己要吃饭,还要供你上学。

东东说,妈,等我工作了,我挣了钱养你,你就不用受这些气了。

月红说,好儿子,妈也就盼着那一天!

一时,月红看了到儿子稿纸上的漫画,好奇地拿过来看,仔细看了,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藏起来,说要是给别人看到,又麻烦了。

东东问,妈,你把那纸藏起来干嘛,撕掉就行了。

月红说,儿子,妈妈替你藏着,等你长成大人了,再拿起来给你看。

东东朝妈妈笑了笑,自顾帮妈妈收拾了餐具。

东东经历了法庭这件事后,人越加懂事起来,不仅体贴妈妈月红,而且经常给爸爸和柳叶妈妈写信,把心里的感觉告诉他们,也祝他们幸福平安。在同学中,同学们知道了东东的事,有人说他做得不错,能够回到妈妈身边;有人却说东东没良心,因为爸爸在农村,就离开爸爸。

同学们说什么,东东并不在意,但有一个人,东东却很想听听她的话。但那人却从来没讲什么,好象压根就不知道这件。那人就是小燕。小燕读书认真,这东东知道,但是再认真也应该关于一下身边的同学啊!东东想跟她谈谈,却一直说不出口。

其实小燕也知道了,但她却确实不想说什么。东东跟爸爸过,或者跟妈妈过,全都是他的选择,不需要别人怎么想,怎么想。平时,小燕和东东一起也就是谈论一些学习上的问题,那的很少谈什么,如今东东家发生了这么一件小事,又有什么好说呢?但在另了一个的思想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以至于东东再看到小燕的时候,有了一定的距离。

朵思是谁?没听说过——

噢,对了,就是春芳,柳叶的女儿!

春芳离开家乡已经一年多了,如今穿着紧身衣裤,在扇形练功房里练得大汗淋漓。据说老师对春芳比较赏识,认为在乡下学校挖来了一根好苗,如果刻苦练习,加上老师的淳淳教导,阳光明媚、雨水充足,应该是有希望的。到时候水袖一扬,婉转地飘上台来,表演一位古代追求恋爱自由的小姐或者为爱情徇情的怨女,都是极好的造型。似乎一根成长中的瓜藤,过些时候就能抽丝吐蔓,开花结出硕大的丰果。说不定到后来,一位年轻漂亮的旦角在电视上亮了几次相,结果就红了半边天,直逼巩大姐、艳压还珠,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看到了这一点,老师对春芳的要求也极其严格,平时连校门也不让她出,只让她一心一意地把舞台功夫练好。

和春芳一班的有几十位同学,大都都是来自农村,因为特别能吃苦。在练功房里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舞鞋,不管冬夏,每天浸在汗水里。个个都是憋着了劲,等着掌声响起来的那一天。就像运动员,十年苦功,只为一块金牌。

在同学中,也会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比如朵思的师姐一朵,就走出了轨道,从而结束了她的舞台生涯。关于师姐的故事,还被一位作家写成了一名小说,题目叫《唱西皮二簧的一朵》,发表在一本有名的杂志上。

有是有人告诉你,七年之前的一朵还是土基墙边的一棵小豌豆,砍了你你也不信。但是,不管如何,随着一朵在电视屏幕上的频频出镜,一朵向大红大紫迈出了她的第一步了。……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青衣只要在电视上露几次面,一旦得到机会,完全有可能转向影视,在十六集的电视剧中出演同情革命力量的风尘女子,或者到二十二集的连续剧中主演九姨太,与老爷的三公子共同追求个性解决。一朵的好日子不远了……

但是师姐一朵因为一步走错,就永远到达不了她的好日子了。因而老师不时拿师姐的例子来教育学生,也教育叫朵思的春芳,无论如何,同学们再也不能走到师姐一朵的那条老路上去!当然,谁想到那条路上去?谁也不想到那条路上去!红大紫的演星或者功成名就的表演艺术家,才是她们的理想、她们的追求。

春芳家里来信,把东东回到他妈身边去的事告诉她了。照理,春芳来城里已经一年多了,那位乡下兄弟应该淡忘得差不多了,但不知怎么回来,她却一直不能忘怀,看到一些小说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等字眼,她的心中便翻涌起异样的惆怅。以至于让她猜想,东东回到他妈妈那里,是不是为着逃避自己?这个李尉东,真是太绝情了!

春芳忘记东东的办法就是练功,在极度的辛苦中淡忘往事,就象沽酒消愁的人。但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春芳越是想忘掉东东,东东的形象在她的脑中就越加美好,并且死死地占据着,挥也挥不去,甚至于那个形象错误地告诉春芳,他就是白马王子了,他就是虞姬的霜王,他就是春芳今生的追求,春芳已经不能自拔了!

妈妈柳叶虽然是个有心人,一直为女儿担心,但是她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层上去,她以为,在学校里有严师管教,练功又那么苦累,春芳算是可以收心了。

一个夏日的周末,老师同意同学们出校玩玩或者购物。这如同开恩大赦,平时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有了自由,都雀跃着向笼外奔去,校园里立即冷清下来。

春芳却没有上街,她没有离开学校,一来这个城市对于她还是陌生的,二来爸妈在乡下,经据上并不能像别的家乡那样,宽裕地给予儿女。春芳虽然也向往校外精彩的世界,但与其只有羡慕,倒不如闭眼不见。

周末,春芳还是来到了练功房,穿上了学戏的舞衣,一个人在镜前一式一样地练起戏来。当时,春芳在心里有些为自己的行为感动。宽大的练功房,只有她一个人在练功。她为自己感动,也会她的妈妈感动,因为她妈妈生了一个好女儿。

春芳一边练着,一边思想着把这件事写在信里,寄给妈妈,让她妈妈知道,女儿是如何得刻苦,她一定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春芳一面为自己感动的同时,一边积极地练习着。她把前几天老师教给的动作都练习了一遍,又好好地体会了一遍。看着宽大的镜子里,一位年轻的戏子脸蛋红朴朴的,或舞或跳,莲花轻移、指开兰花,时而像一位凄婉的怨妇,时而又象一位挂帅的女将军。春芳为自己的形象陶醉了,简直不敢相信,镜中那位漂亮的古装小姐,就是她李春芳。

练了一整天,实在累了,但春芳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到了自己出色的表演,如果这样练下去,只要有机会上了台,掌声和鲜花就在身边。那么到时候,父母都来为自己喝彩,说不定东东也在人群中。

这样想着,春芳就有一点思念家乡,想念妈妈了。春芳吐了一口气,停止了练习,来到练功房的阳台上,扒在那里。阳台向西敞开,在那里,可以看到西边的云彩,爸爸、妈妈,还有自己思念的人都在那片云彩下。

春芳没有脱下戏装,桃红的衣服,领头绣了一圈细花,柔长的袖子垂在那里,她托着腮帮,看着西边的云朵,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一张好看的瓜子脸光洁而明媚,显示出青春少女特有的光彩。

就在这时,阳台下的街面上嗄地停下一辆车子,停在春芳的视野里,是奔驰名车,在阳光下,洁净的车身反射着直射过来的光线,向四面折射出锃亮的光束,象一团毛绒绒的光球。有一道光,正射在春芳的眼睛里,令她一时睁不开。

春芳不由朝着那车子骂了一声,讨厌!

春芳想转过身,离开阳台回到练功房去,不知是听到骂声还是什么原因,这时从车上走到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高档名牌衬衣,打着名牌领带,头发锃亮,梳理得一丝不乱,看得出,是个有钱的老板,并且年纪不大,相貌还像电影里的哪位男明星。

春芳一时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因为她是那样地向往,而真正大影星却远在天涯,她这一辈子也许都无缘见他们一面,但如今,一位像极明星的风度翩翩的男子,就站在阳台下台,还在那里向她微笑,以至于春芳忘记回到练功房去。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傲慢,傲慢会使男人看起来更加迷人,男人说,小姑娘,交个朋友,我是′′公司的经理,如果你乐意,我的车子可以带你全城游览一遍。

春芳听了迸然心动,也顾不上问那人姓谁名谁,像一只被大灰狼骗去开门的小兔,只知道砰砰地心跳。

大灰狼叫,小兔子乖乖,门外明星在等你,快快把门打开。

小兔子一听,耶,是大明星呢!就忘了妈妈没回来不许开门的告戒,毫不犹豫地敞开大门,还生怕开迟了,明星等不及,跑掉了。

春芳跑回练功房,慌乱地脱下戏装,再对着镜子,用双手给自己头发理了理,最后不忘朝镜中人焉然一笑,在自己红朴朴的脸蛋上掐了一把,看到镜中人也朝自己的脸上掐了一下,很滑稽。

完成这些小动作并不影响春芳赴约的速度,她督督地跑下练功房的楼梯,幸好学校里的同学都出去玩去了,并没有人看到她急冲冲的样子。

春芳到达的时候,那位风度翩翩的男子还耐心地等在车上,他握着方向盘,眼睛都盯在春芳将来的路上。看到春芳从校门中出来,他马上启动引擎,缓慢而优雅地驶近春芳的身边,停下来,为春芳打开车门。春芳就一头钻进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那人坐上一排。

见人上车了,那人就踩了一脚油门,车子扬长而去。

那人没有食言,果真把春芳带去绕着全城转了一圈,并且告诉她各处的地名,还说如果下次有空,再带她来各处玩玩。

当然,他会询问春芳的姓名,不过他问得很斯文,他问,小姐的芳名?

至少春芳这样认为,那个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许仙向白娘子问好,一声,娘子,惹得柳飞莺啼、春波四溢。

面对如此文雅的询问,春芳当然不肯说自己的原名了,她认为自己原名沾着泥土,听起来过于土气,就说,我叫朵思,云朵的朵,思念的思。

这样是不是秀雅得多了?特别是后面的那句补白。

那人听了,也就不再问什么,倒是主动地自我介绍说,我姓周,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小纸片,说,这是我的名片。

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春芳,春芳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周龙翔,哇噻,真的是明星耶,周润发、成龙、费翔,全都组合成一起了。

在周龙翔名字的下面,一行小字如真写着他是′′公司的经理。春芳仔细地把名片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放入自己随身带的小包里。

叫周龙翔的那人又说,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号码,要是有事,就打电话给我,最好是打我的手机,因为我到处跑,办公室里可能找不到我的,一回生两回熟,到时候我们就是朋友了。

一整天,春芳都在惊奇与欣喜中度过,没想到出门在外,能够邂逅这么一位好心的周大哥。周大哥带她转过之后,依旧把她送回来。看春芳下了车,还提醒她走好,伊然是一位照顾小妹妹的好大哥。以至于那辆车走了之后,春芳还在久久地凝目眺望。

回到学校,春芳的心情就异样的晴朗起来,又是唱又是笑,脸上全是阳光。同学见了,问她遇到了什么开心事。春芳偏不说,她才不要和同学一起分享她的快乐。那是她心头的秘密,也是她快乐的源泉,春芳要像心爱的日记本一样珍藏着。

有了这趟遭遇,一周的学习时间就变得异常漫长。春芳扳着手指头,把日子一天天地扳过,计算着周末的到来。到了周末,他像润发的周大哥肯定又会来接她,说不定就去那些他指点过的名胜玩。于是春芳计算着出去的时候,自己穿哪件衣服。要是自己不打扮得好看些,那就象一只丑小鸭跟在王子的身后,太灰不溜湫了。

其实,什么衣服穿在春芳的身上,她都是漂亮的公主,因为青春本身就是最靓丽的,能够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何况,如果没有这道明亮,如何照亮那人的眼睛?让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春芳,并且不惜手段地要把她抓到手。

那个周末,姓周的大哥果真又来了,还是那辆锃亮的轿车,还是那么风度翩翩。春节春芳左挑右捡,决定穿上那件淡紫色的吊带长裙,外边还有一件薄如蝉翅的纱肩。穿戴起来,再仔细地把长发梳理一下,让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身上挎一只随身小包,仔细地照一遍镜子,镜中春芳的小样子,伊然是一位现代淑女的风范了。

对自己的外形布置满意,春芳才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就有同室地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春芳不同寻常的模样,说明她奔向一个不同寻常的目的。只是大家谁也没说什么,或许,在她们当中,谁都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目的存在。

春芳来到那辆轿车前,姓周的大哥忍不住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对春芳赞叹一声,朵思,你真美!

春芳故作妗持地笑一下,轻车熟路地钻入车内。车子马上启动了,向着前方驶去。

周大哥没有食言,果真带着春芳去了风景名胜区。下车步入景区内,一位美艳的女孩和一位帅气的男士立即引来了许多回首的目光,人们也许正在私下里赞叹,这是天生璧合的一对人,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其中的阴谋。

由于许多羡慕的目光,使得春芳飘惑起来,走过某些景点时,她还特意卖娇弄羞地,抓住了大哥的臂膀,和他相携并行。

周大哥算得上是一位谦谦君子吧,至少春芳这么认为,因为玩了一整天,自始至终,他对春芳从来没有过过激的言语或者动作,始终是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温文尔雅,以至于春芳确信,她遇到的这位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哥,老天安排他们认识,那是老天对她格外的垂青。

玩了一天,把春芳送回学校,周大哥就开车挥手辞别了。那么轻松、那么洒脱,春芳站在夏日的余辉里,成了一位蕴情姑娘的剪影。想到再一次见到周大哥,就得等到一个礼拜之后,春芳不由怅然若失,心头涌上一些恋爱中的人常有的茫然。

其实,那人在与春芳的约会中,玩得正是欲擒故纵的手法。这个手段,是任何一位并不高明的猎手都会使用的伎俩。但是,洁白如玉兔的春芳却轻易地被他施入了圈套,所以那人坐在车子里的时候,忍不住抿嘴一个阴笑,笑出阴谋家的嘴脸。

把猎物擒获,那是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但是,猎手还是采用了一点手段。一个晚上,姓周的约春芳一同共进晚餐,春芳欣然赴约,他却在春芳的饮料中加入了一些安眠药。结果春芳喝了半汀饮料后,便娇嗔着说,好困哦。说着,不由地就伏下身子,在桌子上倒头睡下了。

周某人一见猎物到手,便赶紧站起身来,拉着春芳向门外走去。他把春芳搂得紧紧得,搂在胸前,春芳便在他的胸前伏胸而睡。一位像是饮酒过量的醉者,一位则是光荣的护花使者,两人天衣无缝地走出门去,周龙翔便把迷醉的春芳投入了车厢。在猎人狡黠的微笑了,车子载着年轻的春芳扬长而去。

周龙翔带着春芳来到了住处,那是他长期承租的宾馆套房。宾馆里的服务小姐对于他带着一位醉酒的小姐回来,大概已是见怪不怪了,不仅没有盘门,而且还主动上前为他们打开了房门,让他们从容地进入房间内。

春芳,就是那新辟的生态旅游景区内的一株花草,洁净而幼嫩,好心的游客一定会在观赏之后,小心地呵护,呵护那束洁净的花朵。可是,残忍的游客偏偏不放过它,向着那朵洁白的花朵,伸出了他罪恶的手掌,把花茎掐断,把花瓣揉碎!

此时的春芳,就遭到了如此这般的蹂躏。

春芳从沉梦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下软绵绵的,好像并不是睡在戏剧学校的那张硬板床上。她的眼皮很沉,一时睁不开来,就伸手摸了摸,想摸摸自己的枕头。但是手伸过去,却摸到了头发,再摸下去,是一个的身子。这个震惊吓春芳马上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看到置身在一间装修华丽的房间内,房间的门关着,帘幔掩闭着,一盏壁灯暗淡地亮在那里,发出洋红色的淡光,带些妖气。再看自己,正一丝不挂,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此时背对着她睡着了,也是一丝不挂的,是个男人。春芳慌忙地挣扎起身子,感觉下身有些痛,一看,身子下边的床单上一片血渍。

年轻的春芳明白了什么,吓得简直要晕过去,不由抱起头尖叫一声,妈呀!

那个男人被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惊醒了,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头来,睁开惺松的眼睛,看了春芳一眼,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宝贝,过来。

那人正是周龙翔,见了春芳的样子,他毫不为怪,反而有一种功利和满足感,此时他伸过来一只手臂,想把春芳拉入他的怀里。春芳一见,慌忙抓起一件衣服挡在胸前,赤脚跳下床去。

姓周的却不慌不忙地穿起衣服,看着春芳,就象残忍的猎手欣赏一只陷井里的受伤的小动物在挣扎,猎物越是痛苦,他收获的快感就越加得到满足。

原来,周龙翔其人也就是所谓的城市猎艳者,说到底,也就是强奸犯,与一般强奸犯不同的是,他们首先利用自身比较优越的条件在实施强奸犯罪之前耍点花招,把猎物迷惑一下,然后才剥下道貌岸然的外表。

照理说,像周龙翔这样有钱有地位并且外表优势也比较突出的人,身边肯定不会没有投怀送抱的女人,更不愿去碰触那些主动邀请的并且身体上可能还携带某种或多种病菌的女人,那些女人,在周龙翔他们看来,只是提供肉欲的机器,没有灵魂,达不到他的目标和欲望。而年轻的女学生们却不同,她们身体洁净,脑子里整天索绕着罗曼蒂克的念头,她们给人带来的不仅是洁白无瑕的身体,另外还有爱情。当然对于她们的爱情,周龙翔他们是很不屑的,但是他们却喜好玩弄这种感情,怀着一种虐待狂的心理,乐此不惫。

照周龙翔本人的话来说,他在引诱春芳之时,已经诱骗玩弄过好几位女大学生了,什么场面没经历过,如今对付一个乡下来的小姑娘,简直易如反掌。

春芳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痛苦而孤独无助,周龙翔走近她的身边,她一边退缩,眼睛里动迸发出仇恨的烈焰,仿佛姓周的再靠近一步,她就会扑上来,然后和他一起同归于尽。周龙翔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看着春芳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里的盛装的痛苦刺激着他病态的心理,让他激动,让他开心。

周龙翔对着春芳,先是安慰了一通,表达一些早已熟套的慌话,说自己是如何地爱她,如何地情不自禁,因为爱她,所以才不择手段地得到她。说完这些,才说一些反正他们既成事实的话,要是春芳告他,他不怕,他有得是钱,这个世上没有什么钱办不了的事。软硬兼施,就彻底地打垮了受害人的意志,痛不欲生之后,剩下的只有麻木,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周龙翔见春芳已经被击垮,不再反抗了,就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条漂亮的裙子,小心地侍弄她穿上。穿上新裙子的春芳象一棵临风的玉树,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但仔细一看,却是一棵病树,缺少了玉树临风的神采。

周龙翔一边假惺惺地称赞春芳漂亮,一边拉住她,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清醒地体验男女间的欢愉。他的行为都是有目的,就像一位售毒者一样,让无辜者染上毒瘾,从而令人欲罢不能地听从售毒者的摆布。

此后,春芳果真陷进了泥潭,不顾学校里的规矩,一次次偷偷跑出校门,身甘情愿地让周龙翔玩弄她。有的老师和同学隐隐约约知道了,劝她,她却听不进去,我行我素地放纵自己,什么母亲的叮嘱、父亲的期盼,她全丢在了脑后。偶然想到东东,她竟然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年轻的女孩,拿自己的身体作了一场游戏。

当时,周龙翔还是耍尽手段哄骗春芳的,因为猎物还有一段时间新鲜的,足够他尝鲜。今天一件新衣服,明天一叠钞票,又是陪她上商场,又上带她上舞厅,把春芳迷醒得昏昏沉沉,不知东西,而远在乡下的父母,哪里知道春芳原来已经如此堕落了。

不久,春芳怀孕了,这件事或许也是周龙翔的阴谋手段之一。春芳发现自己一连两个月没有来例假,听同室的同学介绍过,怀孩子的人才不会来月经,心想自己可能是怀上了孩子了,只好把自己的这一重大情况告诉了周龙翔。

年轻的春芳还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件事,站在姓的周面前,她忽然想到了戏文中的一句台词,于是,她照着台词念出来,一夜风疏雨骤,一夜不消残酒,官人,我请你添喜了,我怀上了你的骨肉!

戏文唱得再好,却不能打动周龙翔,周龙翔以春芳年幼、没有生育权利为由,让春芳马上去医院做人流,随手扔给春芳一叠钱,说是做人流的手术费和营养费,并且以工作忙为由,勿勿地离春芳而去。

春芳拿着一叠钱站在那儿,一脸茫然。

人流是必须做的,肚子眼看一天天隆起来,再不早做,只怕就会出事了。但年轻的姑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找周龙翔陪她去,那人却总是说工作忙,生意忙,一会说去了广州,一会儿又说在东南亚,让春芳找他不着,后来干脆关了手机,让春芳断了联系。

正规医院是不敢去的,那种医院听说要问长问短,还要什么登记,说不定还会通知单位。如果这样,学校知道了,春芳的学籍就完了。通过看墙角、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春芳找到了一位私人开设的个体诊所。

诊所设在一条胡同里,只有一间门诊,一间病房兼手术室,医生也只有一个人。不用说,这是无证游医开设的。

医生倒是个妇女,这多少令春芳有些放心。女医生四十多岁,自称以前在大医院里做手术,大医院里待遇低,才出来自己开诊所。女医生没有过多地问春芳怀孕的原因,这种事不用问,她要是正正当当地怀孕,肯定不会上这儿来找自己。正是有了这些人,才有了自己生存的空间。春芳被胡乱地问了问身体状况,交了一笔手术费,手术费竟然不少,交完后就随女医生来到里间,躺在了杂乱房子的一间破旧的手术台上,说是手术台,也就是在长条桌上加了两只支架。春芳被勒令脱下裤子,两条腿支在支架上,女医生找器具,找了半天,才到一些,凑合着用吧。

此刻的春芳,置身在一片孤独之间,脑子里一片空洞,隐隐约约中,就看到了地狱的大门。但是她却依然有足够的勇气,让麻木的游医在她的身体上完成全过程,因为有一个念头盘据在她的大脑里,那就是,身体恢复以后,她又可以去找周龙翔了。

流过产的女人对于流产的过程都有一番刻骨铭心的记忆,那种尖锐的疼痛会一辈子盘据在一个人的身体内。就像一篇小说中写的一段话——窥阴器进入体内,一阵锐痛,锐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锐痛在身体深处爆裂……吸引机轰响着,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鲜血顺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

以上文字表述的人流手术还是采用了先进的仪器设备,而我们的春芳却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可能享受,她只是任由粗劣在刮宫器在下身掀起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种疼痛咬紧春芳的身心,使得她浑身冒出冷汗,发际处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滚下来,背上衣服全湿了。但是手术却无休无止,令春芳不由痛得叫出声来,发出困兽般的哀嚎。

春芳的嚎叫只能使女医生更加手慌脚乱,嘴里忍不住喃喃地嗫语,一会儿说,探针呢?探针呢?

一会儿又说,怎么出了这么多血?

春芳几乎频于绝望了,一种临死的感觉攫住了她,她想,自己今天肯定要死在这张手术台上了。这么想着,她才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养父还有东东和李霞他们,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妈妈!眼中不由滚出泪珠,顺着髦角冰冷地淌下来。

手术终于结束了,春芳庆幸自己没有被弄死,个体医生也庆幸病人没有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春芳看了一眼被鲜血染红的器具,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刚走出门外,春芳就感觉下身热了一下,一股鲜血像失禁的尿水一样淌下来,垫在裆里的卫生巾马上湿透了,沉甸甸的,而自己却有气无力。这时的春芳明白,自己是无论如何走不出这条胡同了,唯一能保住性命的办法是求救。

这时春芳看到一旁小店里一面公用电话的招牌,她吃力地走过去,脑子里浮出几个电话号码,首先的一个是竟然还是周龙翔的,但春芳却不会傻乎乎地等他来救她了,他肯定是不会来的,他肯定是见死也不会救的,这是春芳躺在手术台上,在漫长的手术中想清楚的道理。想到这里,春芳整个人几乎虚脱了,她知道,自己的意念稍一放松,就会仆地倒下。她挣扎着走近电话机,这时脑子里蓦然跃上一个号码,也不知道是谁的,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马上拨通电话要紧。

春芳发出求救的信号后,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小店门外,让小店主人吓了一大跳。

春芳完了,彻底地完了,她再也不能轻松地进入练功房,潇洒地摆弄出舞姿,她的学戏生涯随着流产事件的揭秘彻底地结束了。

原来,春芳拨出的电话号码正是她们班主任老师的,老师接到求救信号风风火火地赶到的时候,春芳还昏死在偏僻胡同的一家小店里,小店店主正在为把她送去医院还是不送去医院的选择而一筹莫展,送去医院,说不定得自己给她垫医药费,还有小店的生意;不送去医院,却怕出了人命担当不起。春芳的老师找到,小店店主无疑遇了救星,没还得及救春芳,倒先救了他。

春芳住了一段时间医院,身体有所恢复之后,学校开始着手处理春芳的事件。学校里针对这种不良现象,作出了严厉的处理,勒令春芳停学开除,转回原籍。

朵思的学艺生涯便这样短暂地宣告结束了,一位戏台旦家、一位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一位大红大紫的未来明星,就这样中途夭折了,和她的师姐一朵一样,走上了一条不堪回首之路。

一生要强的柳叶,原本并不期望春芳能够如何地出人头地,但是她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自贱自己,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春芳回家以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不仅丢掉了自己的尊严,而且伤透了爸爸妈妈的心,每天里,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无精打采地,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鲜活与挺拔,整个人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周龙翔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春芳所能记住的,也是一场疼痛,像刮宫器带来一样的锐利的一场疼痛。

柳叶每次看到女儿的样子,想说什么,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女儿的气,结果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柳叶整个人一下子见老了,先前光洁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脸窝已经瘦得陷了进去。

那时,李霞已经中学毕业后没有升学,留在家里了。李霞她们的班上,成绩好的同学如小燕和东东考上了高中。玉影和绿杏都去城里打工去了,李霞因为春芳在家,她就留在家里照顾春芳。每餐,李霞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端去春芳房里,像劝导小孩子一样劝导春芳吃下,等到春芳吃完,李霞又帮她收拾好残饭冷菜,端出房去,一日三餐,李霞干得毫无怨言。

柳叶见了,觉得对李霞过意不去,说,霞霞,不要理她,让她饿死算了,别把你累坏。

李霞说,柳叶妈妈,你们对我恩深似海,没有你们照顾,也许我也不能活到今天,照顾春芳,是我心甘情愿的事,但愿春芳早日振作起来。

柳叶听了,心里一片心酸,没想到李霞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

春芳消沉了一段时间,柳叶担心女儿已经完了,无可救药了,但是有一个人的来临,不觉之间又唤起了春芳的生机。

东东知道了春芳辍学的消息,特意过来看她。

春芳一听东东来了,越加不肯见人。

东东知道春芳心里的芥蒂,主动来到春芳房里。春芳知道东东来了,别过脸去,不肯看他一眼。

东东已经是半大的小伙子了,人长得白净,戴了一幅近视眼镜,整个人斯斯文文的样子。

东东说,春芳,不愉快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每个人的一生中,也许都不会一帆风顺的,这没什么,但是,面对新的生活,你不能一蹶不振,你必须重新振作起来,我们都还这么年轻。

这样轻松的套话,嘴巴一歪,谁都可以倒出一箩筐,春芳才不要听,东东的话在她此里的耳里甚至有些刺激。

东东明白春芳心里的感受,也就不说什么,坐在一旁,静静地陪她坐着。

春芳见了,就说,你走吧,你如今上高中了,将来考大学,做硕士博士生,你会有大好前程的,我是个没人疼的乡下丑小鸭,才不要管什么消沉什么不振,我不需要谁的同情。

东东听了,委屈地说,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实话实说,我希望你活得好,活得比谁都好。

东东说着,春芳却突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你们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

东东见状慌了,说,春芳,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嘛。

男孩子东东最怕女人的眼泪,见春芳哭,哭得伤心,他几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春芳哭得呜呜响,我是一个坏女孩,没人理我了,没人睬我了,呜呜呜……

看到春芳悲痛欲绝的样子,东东有些激动了,他突然一把抓住春芳的手,说,春芳,别哭,别人不理你,我理你,别人不睬你,我睬你,你千万别伤心,等到将来,等到我们长大了,我们就在一起,像我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永远在一起!

春芳听见了,听清楚了,她也就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眼睛里还泅着泪水,眼泪汪汪的样子,定定地看着东东。

她无法相信,东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她目光里带着许多疑问。

东东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春芳的手。

是东东,重新点燃了春芳生活的热情,让春芳看到了自己原来竟然还被人关爱着,还会有美好灿烂的明天。

心情好了,就吃得下饭了,春芳的脸蛋一天天红润起来,对着镜子,看到自己逐渐恢复了往日的青春和鲜艳。

永新和柳叶经过商议,在征求儿女意见的基础,让李霞去跟欣荣的媳妇小凤学裁缝,让她学一门手艺,对他的爸爸振生也有个交待,而春芳则学了电脑技术,不久在情人谷旅游公司上班。

柳叶在女儿辍学后,除了春芳的身体外,别的倒也不担心什么,就算让人指脊梁骨也不怕,她本人不就让人指了多少年的脊梁骨吗?她以前不怕,现在也不怕。

但有一个人,却让她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担心,不得不去掂量他的思想,他,他会责怪自己吗?他会心痛吗?他记挂春芳吗?

是啊,他当初就拦住自己不让春芳去城里,如今出了这样不体面的事情,自己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他的面前?

他是建功。

在柳叶担心建功责怪她没教养好春芳的时候,建功家竟然也出事情了,大事情。

一家有一家的事,一家有一家不同的幸福和灾难,建功一家人,如今正深深地陷身在灾难之中,而且除此之外的事情,他们已经无瑕顾及了。

建功的儿子小勇,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

小勇已经考上大学,是工业大学一年级的新生。

菁菁校园,如茵的草坪,宽大的球场,假山旁、小溪畔,既有学子们静静看书的身影,也有校园恋人的呢喃声,小勇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和鼓励,怀着兴奋明朗的心情,迈进了心仪已久的大学校园。

入校后,小勇不仅用功学习,而且以其漂亮的球技进了学生篮球队,球场上,跳起跃起的年轻男生,引来了许少女生的注目。然而,小勇对校内的女生一一回避了,因为,他的心,已经被一位女孩子占满了。

小勇和玉妍恢复了通信,一位大学生和一位白衣天使的真挚爱情,以坚不可摧的力量,冲垮了所有的阻力,包括小勇和玉妍的父母,虽然他们没有当面表态,但是在心里他们已经默认了。只是云秀认为,小勇在学习上不能松懈下来,在大学里还是要好好努力,好好读书。妈妈的眼睛里,只有一层薄薄的严厉,在严厉的后面,是巨大的欣喜,妈妈是爱儿子的,小勇已经看到了自己和心上人美好的未来。

小勇上了大学,了却了云秀的巨大心愿,云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有时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狠心地打儿子,打得小勇的身体上现在还留下伤痕,想多了,不免一番自责。好歹儿子有出息了,这比什么都好,懂事的儿子,一定会明白妈妈当时的苦心。

小勇上大学的事,建功不喜欢泄露在脸面上,但是在心里,他何尝不欣慰,他曾经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向他地下的老爹告白,爹,您的孙子上大学了,是您的孙子是大学了。

又是一个春天,春风吹暖,鸟语花香。本来,这个春天应该在和熙的春风中平静地逝去,迎来夏的成长与秋的果实。然而,这时传来了小勇得病的消息。平地起惊雷,大好的春光,被茎断花飞,支离破碎。

球场上,小勇他们的球队连连失分,教练看出往日所向披靡的李英勇,明显地不对劲,一点没有冲劲,不知怎么回事。

小勇无奈地被人从球场上替换下来,一面默默地往场外走,一面感觉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不对劲,头晕,目眩,手脚乏力。

万万没有想到,年轻的球员年轻的小勇,竟然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这个恶病,与白血病仅仅是一步之遥啊。

小勇的母亲云秀首先受不了这个的打击,头发一下子白了大半,看上去一下子老掉了十岁。建功勉强地咬牙坚持住,陪儿子上各种大医生去医治,希望早日见到奇迹。

家庭本来并不宽裕,如今承受不住小勇巨额的医药费,眼看一天天拮据下去,并且借了不少外债。吉庆虽然大力支助,但他的事业,有他的支出,建功怕拖垮他,宁可自己借债,也不愿意拖累他。

小燕知道哥哥治病需要很多钱,就主动提出来,她要退学了,不读书了,把读书的费用全省下来,给哥哥治病。

云秀说,孩子,你把书给读好了,哥哥也会好起来的,将来,你们兄妹两个一起上大学。

建功也说,对,小燕,哪一天爸爸会跟你们的爷爷说,我们家出了两个大学生。

小勇在病榻上说,好妹妹,好好读书,考上大学。

小燕含着热泪,使劲地点了点头,从此再也不提退学的事。

玉妍就在小勇治疗的医院里干护理工作。虽然小勇得了病,姑娘的心好痛,但在她的心里,偶尔竟会生出一点点感激,是小勇的一场病,让她有机会天天看到他,看日夜思念的人。玉妍精心地护理着小勇,希望他早日健复。

在治疗中应用了激素治疗,化疗的副作用很大,小勇不仅面色苍白,而且头发大量脱落,以前的一头黑浓的头发,如今竟然又黄又稀,并且体形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有以前的挺拔了。这些并不可怕,可怕是在小勇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性情上竟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那么文温的小伙子,如今在病床上,变得十分狂燥。时不时地发脾气,偶尔还动手砸东西,砸碗砸筷成了平常的事情,特别是玉妍在他的病床前的时候,他对玉妍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坏。

父母理解儿子的心理,十年寒窗,十年的心血与精力磨一剑,可是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上天却要拿这样一种可怕的病,跟一位年轻小伙子,开一个如此残酷的玩笑。

可是,不能眼看着小勇沮丧下去,他必须振作起来,树立起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勇气,并且把病魔击退。

云秀和建功耐心地劝导小勇,要他不要怕,他的病会好起来的。

独自面对父母的时候,小勇还是听话的,他一声不响地看着操劳伤心的亲人,泪从他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打湿了一家人的眼睛。

而一看到玉妍,小勇的态度马上转了大弯。玉妍不毫不理会小勇的指责和刁难,好心的姑娘,一次次地劝慰着小勇,以她真诚的心和灿烂的爱情鼓舞着恋人,她以为她的火心的衷肠会使一切都暖和起来。但是小勇一再地不领会玉妍的盛情,他甚至表现出,是玉妍的到来,才使他患上了恶疾。

看来小勇这个人,真的有点不可理喻了。

一天,建功回了一趟乡下,留下妈妈云秀独个照顾小勇。在给小勇吃药前,玉妍来了,云秀想腾出机会,让他们俩好好谈谈,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玉妍没有将小勇的药拿去煎药房,而是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将一大包中药倒入煎药壶,然而温火慢煎熬起药汤来。玉妍知道,西药对病人的副作用大,而中药治这个病有一定的优势,可通过调整人体内环境改善免疫功能,达到去病强身的效果。

看到小勇憔悴的样子,作为恋人的玉妍痛在心里,但她的痛苦还不能在小勇面前表现出来,要不,只怕增重小勇的心理负担。玉妍把痛苦藏在心里,小心地护理着小勇,希望早日看到恋人健康壮实的身子。

玉妍煎好了药汤,再小心地端到小勇跟前,自己端着碗,对着热气吹了又吹,伸出舌头试试温度,才扶小勇坐起来,把药碗递到他的手里。小勇阴沉着脸,目光幽暗地看了玉妍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碗。

玉妍一边勉强装出笑脸,一边劝小孩子般地跟小勇说,你可别怕苦哟,良药苦口,你喝下去便好了。

小勇不响,端起碗来就喝,才喝一口,就喷吐到地上,大声叫道,你想烫死我啊?

玉妍听了,委屈地说,我都先试过的,不烫了,要是烫,再凉一下吧。

小勇却不听,竟然扬起碗来,向地上咂去,啪地一声,碗碎了,瓷片和黄黑的药汁溅了一地。

玉妍的眼中涌出委屈的泪水,小勇却毫不理睬,抓过被头,一头栽下去闭起双眼,装睡了。

云秀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勇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而玉妍泪水涟涟,正蹲在地下捡碎瓷片。

云秀明白怎么回事,心里责怪小儿子太过份了,但他生着病,又不忍心责骂他,只要对玉妍说,玉妍,你可千万不要生气,等小勇身体好了,让他给你赔礼。

玉妍听了,强装着笑脸说,婶,你这是什么话?我会跟小勇计较么?

小勇并没有因为玉妍的忍耐而放过她,此后,每次看到玉妍,他都会情形激动地说她,骂她,甚至扯着嗓子叫,滚,你给我滚,我一生一世也不要见到你,看到你我的病就不会好!

有一次,他还拿一只饮料瓶砸向玉妍,玉妍的头上被他砸出了一个洞,流了许多血。

小勇不可理喻的语言和行为极大的伤害了玉妍的心,玉妍不同地感觉到,以前那个体贴温存的恋人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有一位病人,一位疯狂的病人。小勇变了,即使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也不能治愈他的心理了。

想到这里,年轻的姑娘忍不住流泪、叹息。

玉妍失望了……

好长一段时间,再没看到玉妍来到小勇的病室。

小勇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但是面对这样的情况,又有什么奈何。

不久,玉妍有了新的恋人,是她们医院的年轻医生。

一个下午,小勇站在窗前,看到玉妍和她的医生恋人手拉着手,走在行道上。看着,小勇不由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的这个动作,没有逃过母亲云秀的眼睛,云秀走过去,握住儿子的肩膀,说,儿子,知子莫如父母,妈知道,你一次次刁难和打击玉妍,是想让她离开你,你病了,所以你不想拖累她,狠着心肠把她从你的身边推开,可是,你现在却还是伤心了。

小勇说,不,妈妈,我不伤心,我是替他们高兴,玉妍有了好的归宿,我真的替她高兴。

云秀说,好儿子,你好好治病,早一天好起来。

小勇说,妈,我一定会努力的。

小燕来了,带着她学习优异的成绩报告单。

小勇叮嘱姑娘,不能学习好就自视清高,应该多关心身边的同学和别的人,将来,要成长为一位德才兼备的人。

建功和云秀,一往情深地凝视着自己的一双好儿女。

小燕忽然说,哥,听说你的病,只要移植相同的骨髓,就会好起来的,我是你的妹妹,我们的骨髓一定是相同的,我把我的骨髓移植给你,你马上好起来。

小勇说,傻妹妹,哪里有你说得那么轻松,对上型号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有好妹妹这份心愿,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们的父母也一起说,对,会好起来的。

小燕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说,爸爸,妈妈,哥哥,今天阳光真好,我们去晒晒太阳吧。

窗外,已经是深冬了。冬天的院子里,新雪初霁,积雪的树枝上飞下雪屑,阳光软软地覆盖在雪地上,亲切,温和。

小勇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苍白的脸上泛出笑意,说,阳光真好!

小勇从病床上挣扎起来,向阳光地带走去。

建功,云秀,小勇,小燕,一家人相扶相携着,从病室里面走出来,走过医院长长的阴暗的走廊,走向落叶金黄的院落,走向铺展着阳光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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