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休整一晚,第二天去看守所接回了安父。
安父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回自己家而是去他岳父岳母的住处,他也惊讶地发现儿子头上有伤。安煜宁母子一个唯唯诺诺,一个默不作声,在安父追问下他们终于勉强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安父脸上罩了一层严霜,要求安母立即把车开回家去。
面对几成废墟的别墅,安父呆若木鸡,当他回过神来立即放出狠话:“老子有生之年一定要把姓朱的一家整垮!法庭上见真章!”
他完完全全想错了。
朱永生家报复手段的残酷远远超过他们一家三口的想像,堪用灭绝人性来形容。
2013年10月5日,继安家位于市郊的别墅遭到农民工烧、抢、砸之后,安父的公司也未能幸免。这次近百名暴徒突破公司保安和员工的防线,多份票据、档案、账簿被焚毁,办公硬件也受到相当大程度的破坏,公司运营陷入半瘫痪状态。安父粗略估计,直接的经济损失有三四十万,间接的损失难以估量。
砸了安家的豪宅和公司还不足以让朱家的人泄恨,6日,他们又制造了一场人祸——“扛尸。”
所谓“扛尸”是锦海农村的一种旧习,就是把枉死者的尸体抬到肇事人家里。死人进了屋,这屋不能再住人是其一,再者也不会有人愿意买沾染了死尸晦气的二手房,这房子就算是毁了。
朱永生家人的用意极其明显,他们要安家在锦海再无安身立命之地。
6日当天,安父与妻儿回家收拾东西,正巧赶上那帮农民工抬着装着朱永生尸体的水晶棺进门。安父见情况不妙迅速报警,但警察到了后坐山观虎斗,以“警力不足,避免与群众发生冲突”为由,并未对“扛尸”暴行加以制止。安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农民工们把尸体抬进屋后,随后又进行了一次规模更大的“三光”行动,即烧光、砸光、抢光,所作所为和1937年的日本侵略军别无二致。直到安家别墅浓烟四起,惊动了周围的邻居,警察意识到有可能引发火灾,终于疏散农民工,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往后的几天,农民工们没有再滋事,安家总算度过了一段较为太平的日子。
就在那看似风平浪静的几天里,安父公司的副总、人力资源部经理先后打电话给他,说除了和安父一起打江山闯天下的几位元老,三分之二的员工都递交了辞职信,公司现在基本上就是人去楼空的局面。安父痛定思痛,决心向锦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上诉,讨回属于自己的公道。
朱永生的尸体在“扛尸”的第二天被运走,火化。他死后受到了革命烈士般的待遇。锦海市各大报纸都刊登了市政法委书记朱永生“英勇殉职”、“保卫国家财产”、“人民英雄永生”的“光荣”事迹。
10月13日,安父秘密和廖善民会面。他数日前已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但法院迟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说法。他意识到肯定有人在暗箱操纵,于是决定借助媒体的力量打一场翻身仗。
廖善民在自己家接待了安父,多日不见,老朋友的模样着实吓了他一跳。
短短数日,安父白发暴增,仿佛老了十岁。素来对仪容仪表讲究到了姥姥家的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双眼的眼袋仍未褪去,鱼尾纹变得异常清晰,长长的指甲没有修剪,哪里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和打零工的差不多。
廖善民给老朋友倒了杯热腾腾的毛尖,这是安父最喜欢喝的茶,可现在的他根本无心品尝。
沉默了半响,廖善民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朱永生家的人确实太过分了。你还打算上诉吗?”
安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说道:“我当然要告!把他们往死里告!除非我先死,否则一定要整垮他们!”
廖善民说:“老安,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听我一句劝。”他招手示意安父坐下来,叹道:“老天不长眼,偏偏叫你遇上朱永生这颗天煞星。有钱人和掌权人的恩怨,你上哪去告,去投诉?你家都受了那么大损失,姑且以退为进,别继续争强斗胜了。”
安父咬牙切齿地说:“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廖善民缓缓点了点头
“这绝对不可能!”安父一巴掌扇落了茶杯,怒吼道:“他们打伤我儿子,砸了我辛辛苦苦买的别墅,我的公司也毁于一旦。凭什么就那几个带头打砸的家伙被拘留十天而已?我已经上诉过了,但是……!”他气急败坏地骂道:“检察院那帮人脑子进水了吗?我少说受到四五百万元的损失,怎么能当做治安案件来处理?小地方的公检法管不了,我要到省高院去告!我只有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讨个公正的判决!”
廖善民问:“你只想着要公正,可曾想过你的家人?”
安父身子一抖,声音都结巴了:“什……什么意思?”
廖善民说:“你现在已经名誉扫地,你们家是注定不能继续在锦海待下去了。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夫人和儿子天天生活在口诛笔伐里?特别是小安,他才二十出头,他的人生道路还很长,你不为你儿子考虑吗?你公司已经破产了,我不知道公司拍卖之后你还剩下多少资金,我要是你,肯定会尽可能多留给家人,这官司就不打了。”
这番话鞭辟入里,安父无言,良久方开口问道:“依你高见,我该怎么办?”
“离开锦海!走得越远越好!”廖善民斩钉截铁地说,“能带走多少钱就带走多少,去南方!”
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谈何容易?
安父盯着廖善民,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充斥着复仇的火焰。半响,这股火焰终于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决堤的泪水。
廖善民攥住安父的双手,说:“走吧,离开锦海是明智的选择。就算你再舍不得也得走,老朋友,为你家人着想,别再告了。”
“我知道了,谢谢。”
廖善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不行!”
“拿着,当是你们的盘缠。”
“我说了不能要!”
“当我是朋友就别推辞了!”
安父眼含热泪接过信封,道谢之后就欲告辞。
“一起吃个饭再走吧。”
“不必了,廖老弟,愚兄现在食不下咽,不劳你破费了。”
“那让我送你。”廖善民掏出了车钥匙。
“不用!真的不用!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珍重道别,待安父离开,廖善民迅速落座,拿出手机编辑一条短信发送出去:嫂子,您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安明焕已被我说动,不日就将离开锦海前往南方,他没胆子再去省高院告状了。另附:还请节哀顺变。
一分钟不到,对方就回复了:
多谢廖老弟相助。最近家中琐事繁多,实在分身乏术,待先夫六七之后,必定将二十万元酬金汇到老弟卡上,再亲自登门道谢,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廖善民回了两个词:“不忙”、“多谢”,脸上露出了阴险的笑容。
安父面如死灰地回到岳父岳母家,午饭也不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了一下午的烟。
傍晚时分,他总算走出了房门,向妻儿、岳父岳母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苦心经营多年的公司已经破产。公司拍卖后得到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偿还债务,剩余的发给员工作为补贴,加上之前赔给朱永生家属的七十万元,安家的生活已经非常拮据。安父说出了自己放弃上诉的想法,请家人定夺。
安父是家里的主心骨,他自己的父母先后于1997年和2004年去世,说是请家人定夺,其实能给他点实质性建议的也就只有岳父岳母二老了。他们老夫妻俩一个是中医,一个是大学教师,争强斗胜本就非他们这类人所长,因而一致赞成安父放弃上诉。
“你们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说出来。”安父对妻儿说。
“我能有什么看法?一切听你的。”安母叹气道。
“你呢?”安父问安煜宁。
“我和妈妈是一个意思。”安煜宁说,“我明天就要返回学校了。以后我的生活费和学费都不需要你们给,我自己和朋友开的工作室现在运营得很好,我完全能自己养活自己。”
安父苦笑一声:“你好好干吧,若是我儿子将来能成为摄影大师,我会引以为傲的。”
安煜宁心中一痛,差点落泪。
安煜宁的外公问:“宁宁肯定是要回湘霖继续读书的,他现在也有稳定收入,他的事好办。你们呢?你们夫妻怎么办?”
安父说:“我打算南下。”
“去哪?”
安父一筹莫展,具体去哪个城市他还没考虑过。
安煜宁忽然插嘴道:“去昆明吧。”
安父眼望儿子:“你为什么会想到昆明?”
安煜宁建议父母去昆明,是因为他想到了死党陈浩,今年暑假陈浩一家在昆明定居了。如果父母去昆明,他可以拜托他们家对他父母多加照顾,不至于无亲无友。
安父听了儿子的理由,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去昆明。”
安煜宁外婆说:“你们之前住的公寓现在还出租吗?”
安父说:“不了,国庆时候合同到期,租客一家都搬走了。”
安煜宁外婆建议道:“你现在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名声受到影响,估计没人肯买你名下的房子。我看不如过户给我们,我们再设法替你卖了,我看应该能卖180万到200万。卖房子的钱你们拿一半用,剩下的……”老人家看着安煜宁说,“我们给外孙存着,他出国还是买房子付首付,都足够了。”
安煜宁外公说:“你们去了昆明就别再想着做大生意了,租个店铺,做点小本买卖好好过日子。”
安母应道:“是。”
安母是挣工资的人,本着“知足常乐”心态的她坦然迎接未来。安父就不同了,想到自己在商界闯荡半生,结果却从腰缠万贯的民营企业家沦为小商贩,他想着想着就苦笑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安父安母订了三天后去昆明的机票。
数日之前,安煜宁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警告。他的长假早已逾期,辅导员给出的最后期限是10月14日,如果他15日才回校报到,那么就等着去领肄业证吧。
13日当晚,安煜宁买好了去湘霖的车票,然后给陈浩挂了个长途电话。他在电话中说安父生意上吃了一点亏,想到南方发展。陈浩知道他说的吃亏肯定是摊上大事了,但又不便多问,于是告诉安煜宁自己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他们家在昆明买的第二套房子正好空置,就以象征性的价格租给了老朋友的父母。
锦海这几日阴雨连绵,气温始终没有跨过10摄氏度这道坎。不知是天气太凉的原因,还是由于伤愈不久免疫力减弱,安煜宁在车上发起了高烧。中午长途巴士到达湘霖后他强撑着病体在服务区买了份煎饼,才啃了两口就连同早饭一起吐了出来。
他坐在行李箱上喘息不止,徐徐微风刮到身上竟有种刺骨的痛楚,看来病得确实不轻。
“这次怎么要我来车站接你啊,你们家安煜宁上哪去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安煜宁连忙四处寻找说话的人,数秒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一辆黑色别克旁两个高挑的女孩身上,准确说是其中的一个。
“他家里有事,中秋过后就一直没回学校。”黎可馨说。
安煜宁颤巍巍地起身,拖泥带水地朝她们走过去。
“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谁知道呢?”黎可馨咬着嘴唇说。
“我不是回来了吗?”
黎可馨一惊,转身一看身后的人,顿时喜出望外,嗔道:“混蛋,你想吓死……”
话还没说完,安煜宁直挺挺地倒在她怀里。手指触摸到他滚烫的面颊,黎可馨又是心惊又是心疼:“怎么烧成这样?快起来,我们送你去医院!”
安煜宁一动不动。
黎可馨轻拍他的背脊:“安煜宁?安煜宁?”
安煜宁微微抬起头,双眼睁开一条缝又合上了。
“瑶瑶,快和我把他扶到后座!去市人民医院,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