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叫静。
怎么说呢？我和静的相识，其实毫无诗意可言，更谈不上什么浪漫。平平淡淡，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单位工作，她比我晚来一年。我做秘书，静是打字员，为了业务方便，一墙之隔，分别坐两间办公室。我写出来的各种材料，一般都由静打出来，然后交给我进行校对。领导通过了，再由静重新打印出来。那时候还没有电脑，静用的是老式的打字机，两眼紧盯着拣字盘，劈里啪啦，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上面敲，很辛苦的。遇上开什么重要的会议，可就苦了秘书和打字员，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还要连轴转。我常常会因此而生出这样的感慨：无论在哪个部门或者什么样的单位，秘书和打字员像是天生的一对冤家，见不得，离不得。
静的个头不高，长得小巧玲珑，皮肤白皙，浓眉大眼，鼻颊间分布的几颗淡淡的雀斑，恰好映衬出一个女孩的活泼和调皮来。静是那种想笑就笑、说怒就怒的女孩，想法和观念都比较新潮，满脑子的奇思怪想。譬如，她对爱情的解释就很有意思：爱情是什么呢？就是既有爱人又有情人，像是喝完中药后再吃一粒水果糖。以静十九岁的年龄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经历的，据我所知，她还没有正式谈恋爱呢。静的这种观点，无疑是从哪里贩卖来的一种时髦，或者道听途说，或者是从小刊小报里面拣来的。女孩嘛，正处于青春期，又刚刚参加工作，有一些奇思怪想不必大惊小怪的。不过，时间长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每逢静在的场合，其他人虽然也在谈笑，但明显是有所克制和防备的，生怕那句话不周到，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静不是这样，说话不设防，口言无忌，说到高兴处还伴之以嘻哈笑闹，听者无不咋舌面面相觑。渐渐的，静的影响便不怎么好，只有几个毛头小伙子公蜂似的围着她转悠。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满心喜欢，信心十足地在机关大院里蹦来蹦去。
以我对静的观察和了解，静是属于那种有口无心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反倒很有些可爱之处。一旦得空清闲下来，和这样的女孩说说话聊聊天，是一种很好的放松心情的方式。当然，这里面肯定有一个“度”的问题，包括说什么话、互相之间的距离等，都必须把握得恰到好处、不温不火。否则，一言不慎，一语不周，既伤害了对方，又使自己追悔莫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人们常说，距离产生美，是很有一些道理的。有时候保持适当的距离，其实就是对双方的尊重，既尊重了对方，也尊重了自己，那么二者之间的关系和友谊才能维持长久。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未必人人做得都好。后来，我们的主任在一次小聚的宴会上说，机关不论大小，都是敏感的地方，说话行事应该慎之又慎。打个比方，你在办公室工作时，有女同志进来找你办事或者说话，门是必须开着的，哪怕留个二指宽的缝儿也行，绝对不能关死。否则，一旦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我们的主任就是从秘书一步一步干上来的，他的这一席话，既是经验之谈，也是肺腑之言，显然是在向我作出某种暗示和提醒。因为这一条规章制度里没有，更不可能像标语一样写在墙上。没有不等于不可能发生，说穿了，这是一条“潜规则”，而且行之有效。我当时听了，虽不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却也头皮发麻，四肢僵硬，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心想，即便是一不小心踩上了地雷，也不过如此吧。更何况，我和静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得很好。这不是冤枉我了吗？不过，我还是默默地接受了主任的规劝。因为主任的规劝，毕竟是善意的。
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静。
后来，静有一段时间没有上班。我感到很是奇怪，蹦蹦跳跳的静为什么突然不来上班了呢？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这时也才意识到最近办公室真是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尤其是隔壁的打字室从早到晚静悄悄的。如此说来，我是一个多么木囊的人，而且这个事实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反复地证明了，这也是我后来执意离开行政部门的缘由之一。问了其他人，我才知道静生病住院了，病情还挺严重，需要长期治疗，甚至是十年八年都有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一个豆蔻年华、青春奔放的女孩，一个才参加工作、刚刚步入社会的小小年轻人，怎么这样快就被病魔缠身了呢？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我去看望静，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借此表达我的祝愿和真诚。尽管这样的祝愿比别人晚了许多，而且这样的真诚也显得过于世俗了。
静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安安静静的样子。生了病的静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变化，依然是那样小巧玲珑，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眼睛似乎也比过去大了一圈。病中的静反而比过去漂亮了，清爽了，加上那样一份安静，像个古书里描写的大家闺秀似的，假如手里再捧上一本书，那就更加像了。如果放在过去，以我和静保持得很好的距离和友谊，我是完全可以开一开这样的玩笑的，静也肯定十分乐意接受。现在不行了，为什么？一是静生病了，需要安静，越安静越好。二是我已经疏远了静，想必静也是知道的，静是个聪明的女孩。再说了，主任那次暗示和提醒我的一席话，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纠结，无形中有了心理障碍。再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地和静开玩笑，即便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在静并不在乎什么。看得出来静对我去看望她，她是真心欢迎的。还是像过去那样，安静了一会儿后，静就又说又笑的。静说，自己在人世间无忧无虑地走了十九年，什么也没有留下，却生了这样一场大病，拖累家人和单位。这算不算是报应呢？因为和自己的名字相反，自己太不安静。我无言以对，一时真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原本活泼开朗的静居然说出这样离奇的话，一下子将自己遁入宿命的深渊。我们默默地面对，静苍白的脸颊难得地透出一缕红晕。
出乎我意料的是，静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写点什么吧。
静知道我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写一写散文随笔什么的，小说也偶尔为之。她也是偶然从报纸上看见的，因为用的是真姓实名，很容易“对号入座”的。那时候，在我所在的小城里，喜欢文学创作的人虽然不在少数，但是能够发表作品的却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也因为少，才显得稀罕，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么，静能够注意到我发表的作品，便在情理之中了。静不可能针对我的作品发表什么评论和见解，仅仅是注意到了，同时也有一些好奇而已。所以，静说让我写点什么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感觉有点突兀。静这是在鼓励我吗？想想又觉得不是。后来，看着静期待的眼神，我才突然醒悟过来，静是要我写一写她，写一写一个病中的女孩。
静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答应了。
写些什么呢？我想得很苦。静的人生经历是再简单不过的，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紧接着参加了工作，而且工作在重要的部门和机关，所谓顺风顺水，波澜不兴。显然，静不需要我写这些。对比静生病前后，她的神情和心境判若两人，这才是最要紧的，有一种不胜细述的哀伤，脑海里总是拂不去“命若琴弦”这四个字。
是的，命若琴弦。
人的一生只能拥有一次生命，或长或短，因此弥足珍贵。生命又是一种极易消耗的物质，有时候也许很强大，但更多的时候是非常脆弱的，像一块透明的玻璃，实在经不起碰撞。纷繁复杂的社会和生活却使生命时常处于危险之境，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就有了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和生命相对应，成为生命存在的衍生和生命消失的附庸。命运这种东西，大多时候不可捉摸，又总是让无数的人深信不疑，进而产生宿命的认同。太多的人正是依靠这种虚无的精神状态，才活得有滋有味。静现在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对自己的境况开始不抱什么幻想，大有听天由命、顺曲终人的意思。
显然，静也不需要上述这样的文字。
无论怎么说，生命诚可贵。看着病魔在静的体内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一个鲜花般灿烂的生命，我想，人类那么多的财富和智慧，却对自身的许多病痛束手无策，同时又处心积虑、不惜血本地制造高精尖武器，足见用的不是地方。战争与政治，一个是流血的政治，一个是不流血的战争，说到底还是因为生命的可贵。可贵到了自私，自私到了不择手段，不择手段到了非消灭异己不可。凡事就怕矫枉过正，就怕走向极端和反面。也就是说，人类对待生命既有理性的一面，又有非理性的一面。对财富和智慧的浪费，就是对生命的扼杀，人类陷入自己设置的圈套和悖论之中。由此说来，病魔施加于人的痛苦，便具有某种平等性，不包含任何政治和经济的成分。写下上述这一段文字，似乎是亵渎了静。可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介舞文弄墨的庸人。我的意愿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演绎生命的可贵，包括无奈。
静是一个真实的女孩。
当静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还是忍不住地哭了，泪水涟涟。医生说，静得的是一种怪病，即所谓的硬脾症。我现在懊悔自己对静的疏远，有一种财富是完全可以给予的，这就是出自内心的真诚。我完全可以和静平等地交往，对她报以理解和微笑。静有一次很认真地对我说她有些怕我，然后静就笑了。怕是什么意思，可作多种理解。往后的一些日子里，我确曾默视过静的背影，而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静虽然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可她那套“爱情理论”还是吓退了我。结果可想而知，我从此疏远了静，很少与她交谈，关闭了自己内心世界的门扉。往往是这样的，我们能够宽恕一个人一生的过错，却不能够原谅一个人一句无意的疯话。我们为什么可以挤过去一道又一道门槛，最终还是逃不出自己？我想，原因就在于缺少对生命真实的认知，缺少真诚和包容，最终让自私和狭隘占了上风。
还是泰戈尔说得好，留下了关于生命的不朽赞歌。“我们的生命就似渡过一个大海，我们都相聚在这个狭小的舟中。”说得多好啊，在这个狭小的舟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最值得珍惜的是我们的相聚和拥有。据说泰戈尔一生都在幻想生命和宇宙的合一，每天早晨起来，长久地面对从远古走来的太阳之神，追求忘我，追求“天人合一”。这使我们感知了这位老人心胸的博大，感知了他孩子般的纯真和善良，更感知了生命的可贵。
不巧的是，这篇文章写出来的时候，静已经离开我们共同生活着的小城，转院去了大城市的医院继续治疗。静的离去，让我多了牵挂，甚至怀念。但愿我这篇苍白的却不失真诚的文字，能够陪伴静走过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战胜病魔，早日康复，然后蹦蹦跳跳地回家来。然后或轰轰烈烈、或缠缠绵绵地谈一次恋爱，找到她真正心仪的、值得将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的爱人。
怀念一个女孩，从此成为我记忆里的一道风景……
1992.2.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