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腿伤痊愈可以各种走动了,小凤凰就一刻没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像个小监控器,他很怕我突然不见吧,看来我多次的消失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
小凤凰多坚强啊,即使找不到妈妈了,他也不会坐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都不一样,我该考虑送他去学堂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来自世界末日的注视。
秦季子过来时我正在临摹绢本,这是《二十八宿神形图卷》,现代博物馆里仅存十二宿图,而现在这本画卷正完完整整地在我眼前,何其珍贵。
“过两天山下做戏,要不要下去看看?”秦季子按住绢本。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做戏……人太多了吧,还是不去了。”其实我还是很在意,一瘸一拐的模样多难看啊。
“你不是一直嫌画卷里的人物画得太生硬吗,趁这个机会下山观察多好啊,你自己画的时候也好改进一些。”
“嗯,有道理……可是……”
“而且做的是‘双蛟洞’的那出神话,我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目光里的波动难以掩饰,如果不是他提起的话,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对那个洞不感兴趣了。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吧。”偷瞥一眼,我性格里的犹犹豫豫是不是被秦季子发现了,总感觉他对付我很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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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繁花满树,深山里的桃花都开了,人间应该都已芳菲尽了吧。
秦季子从屋里出来:“天快黑了,我们出发吧。”
我早就无心画画了,直到听见他说出发了才真的开始紧张起来,反倒是小凤凰不明所以,看起来冷静多了。
第一步踏入灯火人间,竟恍若隔世,本就不宽阔的庙前小桥上商品、小吃、瓜果杂陈、油烟香气缭绕,人们吆喝着,嬉闹着,互相打着招呼,笑脸缤纷,连肌肤都在闪闪发光,比我见过的任何绸缎都要漂亮。
我几乎快忘了,当年我是如何如鱼般自由地穿行于人海中,身上是否也长着绚丽的鳞片?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冷漠的毕业生,如今,更是丧失了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热情。
走着走着,小凤凰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像很多小朋友一样看做糖人看呆住了,那师傅拉拉扯扯几下就做出了一只甜甜的小动物,而小凤凰竟然连自己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他都这年纪了不科学啊,话说他几岁了?
“让他再多看会儿。”秦季子笑得很不良,故意拦住不让我叫他。
我暗暗惊心,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了,打眼瞥过没任何感觉,这种差别不只是在我和小凤凰之间,和同龄人之间也是如此。曾经,夜市对我来说也是个充满了神奇的世界,那种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听到锣鼓声响起,我站不住了:“戏要开始了吗?我还是赶紧给小凤凰多买几个吧。”
“做小孩子真好。”
秦季子突然这样由衷地说,我疑惑地回头看他:“你也要一些吗?”
微妙啊……
入场人山人海,喂,我可不是来看人头的,不对,我这么矮,人家能不能看到我的人头都难说;现在,能清楚地数人头的是一米九的秦季子,以及被秦季子抱着的小凤凰和足足。
大人们或坐,或站,熙来攘往,摩肩擦背;小孩子有的骑在大人肩上,有扒在柱子上,有的还跳到台角上,庙宇前攒动着红红绿绿,没有视觉焦点的我不知不觉放空双眼,香火的味道透进四肢百骸,我心悠悠。
“来这里。”一只手有力地抓住我的胳膊,带我登上茶楼。
见我铺陈纸笔,秦季子换了个坐姿给我让出灯光:“这时候都还要画吗,戏已经开始了哦。”
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秦季子看着我没有作声,戏腔响起,盖过了人声,面对一个没有表情的面具男,我似乎不需要照顾他的感受,反正也看不见,自然不用回应;可是我有些消极轻生,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肯定都看在眼里,好心却捡了一个不要命的人。
古朴端庄的古戏台上,戏子翻衣欲飞,像那华美多彩的飞檐,几句婉转的花腔,讲述着悠久奇幻的神话故事,演绎着异彩纷呈的民间掌故——
栖息在双蛟洞的两条蛟,本是天帝肩头的两只猫,一黑一白,因为极受宠爱,天帝便封她们为风伯雨师,调理一方风水,结果,两个畜生野心太大,妄想修炼成龙,做真龙天子,便化作蛟,双双下凡。
蛟五百年为龙,两只猫妖急功近利,修炼途中就想吸食供奉的空香虚气,为了骗取人间香火,她们又假扮龙女,在岩洞里借东西给人们,有求必应,但必须得原数奉还,不然就派爪牙去闹。
搬上了戏台,传说就被戏剧化了。有个男的借东西时耍流氓,气得白猫在石头上跺了个脚印,黑猫得知了就要去取他性命,被白猫拦了住,说是杀人造孽怕是渡不了劫,叫她暂且忍忍,等做了人间的天子再来抓他治罪也不迟。够歹毒。
很多动物修炼到最后关头时都要借人类的口,也就是所谓的讨封,她们也不例外。蛟的样貌不像龙,更似蛇,若是被人叫上那么一声“蛇”就前功尽弃了,于是她们又想了个办法,变化成人,下山教人们保命台词——“你成龙就下海,成仙就上天”,要失口说“蛇”就死定了。
就在俩猫妖下山时,恰逢北斗七星君之一破军星君转世,仙体凡胎,不正是讨封的最佳人选吗,要是他说了龙,想不成龙都难。
十年一晃,破军星君小娃娃转眼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还做了天子师,有他在,军队战无不胜,可谓功德甚高。俩猫妖一直在观察他,精怪变化成人没什么难的,所以她们成功接近了破军星君,并与之成为了好朋友。
有天破军星君家做法,来了一帮道士,一眼就看出了猫妖的真面目,破军星君不信,他们为了证明便设法捉拿猫妖,不过被一个童颜鹤发的小道士搅了局,失败的结局是灭团,只有那个小道士活了下来,还做了她们的护法。
这里很奇怪,我没看懂小道士为什么要帮助猫妖,秦季子说可能是为了将来的名利吧,我突然很失望,打这个小道士一出场,我就一直以为他是个正义之士。
“戏里给他设计的形象已经说明了一切,童颜鹤发,不是吗?”秦季子无奈一笑。
我看了一眼与众不同的小凤凰,刚刚戏里有个词很刺耳——异类。
猫妖露出了些端倪,早些时候,道士倒是告诉了破军星君请上仙帮忙的方法,他试了一试,竟真请来了,一位是武曲星君,另一位是文曲星君,大家都是北斗七星君,所以他们认识破军星君。
两星君一问,结果问出情况来了——俩猫妖下界作恶,是天庭上有人打掩护。
什么龙女借物,根本就是挪用天庭的公物,有些还没如数归还,天上某些人逃不了干系了吧;还有,她们是怎么过的天门,谁在暗中操作;天帝封赐的风伯雨师两职又是谁在代班……种种的种种,牵扯出了一大批人,他们贵为仙人,却失职至此。
这下我看出来了,这出戏是在影射某些社会现象呢,秦季子笑我一脸恍然大悟的傻样,嘿,没见识。
最后一个夏天,夜里突涨山洪,巨石在水中翻滚,山洪过处摧房甭山,传说是蛟的头抬有多高,洪水就要有多高。天上派人来了,她们没时间了,等不到雨季,必须得承大水走入大海了,就在那个岩洞里,白猫一声声问破军星君——
“我像龙吗?我像龙吗……不会说我教你,‘你成龙就下海,成仙就上天’……”
破军星君就想起,小时候也有一个姐姐教他念所谓的保命台词,原来就是她。不过,这是万万念不得的,他们是兵与贼的关系,他是来劝说她们归降的。
岩洞外电闪雷鸣,于电光闪处,见天上天兵天将如乌云压来,领头的是一位新上任的荡怪雷公,颇有能力。说来好笑,早在事情败露的时候就可以把俩猫妖捉拿归案,事态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这是因为两位星君的渎职,查案的时候牵扯太大,他们也有不得不包庇的人。
黑猫出洞迎击,她化作一条巨大的黑蛟,有翻江倒海之力,而她手下的妖魔鬼怪也是心狠手辣,天兵天将边保护群众边作战,损失惨重,黑猫可是造下了不少孽。台上戏子几个你来我往,黑猫还是死了,古往今来邪不胜正嘛。
她是怎么死的呢?很多地方的桥底下都悬有一柄斩龙剑,说是蛟到桥边不能抬头,防止冲垮桥梁,她就是被这剑拉了个豁口,哗啦——血流大片,死了。
白猫终于出洞了,咦,戏子这姿态怎么有点《白蛇传》即视感?白猫变化多端,变蛟时凶狠毒辣,变人时梨花带雨,趁荡怪雷公手下留情,近身就给了他一猫爪。激战一天一夜,夏夜的星空飘起了白雪,谁知她就这样哀嚎一声死了,轰然倒在岩洞前。
剧终,锣鼓声在此刻达到顶峰,忽又戛然而止,仿佛被截断似的。戏台下,人们欢声称好,我心里却说不出滋味。
“六月飞雪,这是有冤啊?”我询问地望向秦季子。
“嗯,大冤情,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
我生气了:“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整个祭风国的人都不会可怜俩猫妖的,你如果真想知道就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