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回故乡，看见我熟悉的那艘老船了，搁浅在港湾滩头。它那粘附着水锈的船板已经朽黑、龟裂，帆破桅折，歪斜着身子，趴伏在泥泞中。如今它对潮汐、风向已不发生关系了。
当它作为新船，浑身散发着松木、桐油的芳香，洋溢着辉煌的光彩，气昂昂出现在这里时，我仰视着它，羡慕那高大结实的船体。我曾和人们一起在锣鼓、鞭炮声中，齐心协力给滩头泼上水，把它推入港湾里—船头便激起万千朵水花。人们扬手欢呼，雀跃蹦跳，并在港岸上就着咸菜畅饮掉数十坛祝福的黄酒。而我，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曾于月夜坐在新船旁，赤脚搅动着流水，朦胧地想象着自己以及新船未来的岁月……
记得翌年春天，我曾乘着它绕过崇明岛西南角，颠碎了无数风波，向长江口入海处对岸的大都市进发。我们深夜停泊在吴淞口石港外。出于好奇，我掀开乌黑的篷角，窥探远处岸上明亮的灯光。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不怕风吹雨淋的灯—那种不需要加油的电灯。对一个充满向往，没什么阅历的少年来说，他永远睁大眼睛，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世界。
50年后回到故乡江边，看见这艘搁浅的老船，我感慨万千：天地间谁能经得起时间的磨练和考验呢？我觉得江水没有童年时清澈了，江云、江月也没有从前那么洁白了，连江天也不像昔日般湛蓝了。我感到怅惘。
老船曾有过自己的风光。它在众多渔舟中追捕黄花鱼、风尾鱼的英姿，令伙伴们钦慕不已。它曾把岛上的鱼米、棉麻、芦苇、鸡鸭运到上海去，又把申城的日用杂货、五金器材载回岛上。它曾多次用它坚固的船头，劈波冲浪，穿越暴风雨，把乘客平安送进港湾。在江边芦苇里，它载着抗日健儿，神出鬼没地与敌人反复周旋……但是，当年的叱咤风云只剩下一堆朽木。它仅在我的回忆里还保存着昔日雄健的风采。
而我呢？自从离开了崇明岛，在一个又一个大城市里流动、迁徙。童年的憧憬已被岁月磨耗。勤奋竟换来嫉妒，认真却招致不满。失败成了我的密友，误解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尽管屡遭挫折，生活毕竟在变化：过去遍地草棚的故乡，如今已耸立起一幢幢小楼；到各地旅行，亲眼见到国家的容颜正在日新月异。因此，我仍迷恋这个世界。
如今船老朽了。老，是个时间概念。过去的新，变成今天的老；今天的新，也会变成明天的老。历史就在这种新陈代谢、新旧嬗变中不断延伸。任何生存都是一个过程，包括太阳和伟人、小草和平民，只是过程有长有短而已。日出接日落，花开必花谢，生存本身就包含着死亡。重要的是不能怠慢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怠慢了时间，也就怠慢了生命。明乎此，就要珍惜现在，把时间当做宗教和上帝一样崇拜。
今天，我头发已花白，皱纹爬满额头，皮肤开始失去了弹性，身已老迈，却仍想抓紧分分秒秒奋力前行。我想，这是我和泥淖中不能也不再航行的老船之间的差异所在。
我像个打尖的过客似的，从老船的跳板上站起，不顾路途崎岖困顿，倔强、固执地往前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