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离京去苏联访问的时候,少年时代的朋友从南方来信,要我带一块白桦皮回国送给她。我记住她的嘱咐踏上了旅途。
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一提到白桦林,我总是十分动情。记得有一次在沈阳,有位年轻朋友向我诉说在黑龙江边桦林里疾步穿行,一条条细高的白影在她的足音里向后飞掠,如入梦境一般,立即就触发起我种种想象。何况如今我越过了黑龙江,踏上了俄罗斯大地,那漫山遍野的白桦林,更是朝朝暮暮引诱着我去造访。
1988年9月中旬一天中午,我离开莫斯科宇宙宾馆,到郊外散步。经过宇航纪念碑,绕过国民经济展览馆,穿过居民住宅区,一条向北的小路带领我向前走去。
远远地,我看见池塘边生长着三棵苗条的白桦。也许因为孤独,树上已出现簇簇黄叶。沿池塘西去数百步,便是一大片斑斓的桦林。林边树墩上有个红衣少女,一手拿书,一手支颐,低头注视着什么,不知是在遐想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还是在为飘零的落叶感到忧伤。秋阳从上面照射下来,被叶子筛成碎片,洒落在树干上、草地上,于是在有光的树干和草地上也就出现了零散的叶影。
我在树林中徜徉,欣赏桦树的洁白、正直和柔韧,端详每一棵树不同的姿态,观察树梢在秋风里俯仰、旋摆、摇曳,—那富有弹性的律动,宛如飘逸的舞姿。我忽然悟到了为什么苏联人把我们最好的歌舞团称为“小白桦”的原因。
一株白桦树,就是一首小诗。白桦树,是俄罗斯人爱的载体。难怪有那么多的画家、作家、诗人在自己的作品里带着深厚的感情描绘它,回忆它,歌唱它。我们熟悉叶甫列姆·兹维尔科夫的油画《金秋》,读过布宾诺夫的长篇小说《白桦》,记得诗人谢尔盖·瓦西利耶夫的诗篇《白桦树》。对了,瓦西利耶夫的诗,描写的也许正是我看到的这片白桦林呢:
我记得黎明时分,
弹片把白桦砍伤;
冰凉的汁液像眼泪,
沿着受伤的树皮流淌。
林外大炮轰鸣,
硝烟团团升起;
可我们守住了首都,
救下了莫斯科郊外的白桦。
于是早春天气,
白桦树重新披上了绿叶,
又把大地美化。
从此面对种种威胁,
我们庄严宣誓:
决不再让人欺侮亲爱的俄罗斯白桦。
白桦,在这里成了祖国和故乡的象征。
我背靠着树干,闭目谛听白桦林的声音。白桦林的神韵,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但你可以感受到那种微妙的俄罗斯氛围,从而似乎更理解了俄罗斯的绘画、音乐、诗歌,更懂得了这块俄罗斯大地所孕育的、举世称道的文学艺术……
我呼吸着散发出黄叶香的空气,在白桦林里徘徊,一直找不到朋友需要的那块树皮。每一棵白桦树,都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丽生命,我怎能忍心破损它们的仪容?夕阳降落,我正想空手归去的时候,终于发现有一株白桦树上,一块树皮已被害虫蛀坏、龟裂,翘离开了树干,快要掉落下来了。我喜不自胜,轻轻把它掰下来。这块桦树皮外表积有灰尘,内侧粘着棕色的虫壳和腐黑的木屑。我走到池塘边,蹲下来洗涤,用手绢把洗净的树皮擦干,包好。我想,远方的朋友收到这块被虫豸伤害过的桦皮,一定更加怜惜和珍爱。
夕阳已悄悄从地面上退去,退到树干,退到树梢,退向天空。当我把手绢包放进风衣口袋返城的时候,回望桦林,蓦然觉得:一株株白桦树,仿佛都变成了一支支大白蜡烛,而抹在树梢的夕照,就是一片飘动的烛光;而漫天燃烧的晚霞,就是千万支烛光溶汇成的熊熊火焰。哦!这是怎样一个令人激动的盛典啊。我惊呆着默默自语:“啊,俄罗斯的白桦林,俄罗斯的白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