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堆上的树,你不全认得清
你认得跟你有关系的几种
最大的一棵,枝叶很多,很复杂,是春令果树
棘刺间挂过春天的灯笼,也响过
无声的音乐。使人类惧怕的细长的漆树
矮小的冬米树( 你还盼望过年? )
六月的杨桃最酸了,而七月就已熟透
野葡萄藤胡乱地缠在树头上,每年九月
在毛栗子的哈哈笑声中,露出黑石堆—
正午你被奢望从屋里逐出来
你又不自觉地走上这条路。这石堆永不会
走动
—太阳无数次背离过它
雪和映山红也背弃它很久了—夏天
你回来了
你坐在一块尘土的石头上
路在你胯下曲折地流下去
你漫无目的地向上看去,你发现了奇迹:
那被松针映衬的天上的云朵
像稻床上十二月的雪堆,在阳光下闪耀,
倾坍
你的心常在蝉声的震颤中
感到断裂似的悲痛,而石堆全笼在阴影里
你期待一些奇怪的东西,从石洞里爬出
蜥蜴、小黑貂或拖着长尾的野鸡,从又黑又丑的
石头前走过,寻觅着什么,突然
撞见一只更美丽的—好引起一阵骚动
就像大雪天清早,你一个人走到这里的情景:
又黑又白又花,咯咯咯的沉寂……
你又开始观摩每棵不知名字的树和草
你深信你原来是认得它们的,可是
无情的岁月和道路使你成了另一个人
(你忘却了不该被忘却的,而你又完全明白
这些过程)
你发现了一条河,其实你早就熟悉它
千古的流水让石头生锈,而蜻蜓
独自飞来,独自在岸边停留,没有飞走的意思
在苦李树丛那边,总是披挂着八月楂藤的
巨大的灌木和斜坡,隐藏着
幽深的鸟鸣的丛莽,令人心惊的莫名其妙的
响声……
你走去了,树枝和树枝间都见到了路
石头和石头间都找到座位,草地和草地间
都是你沉思默想的窗台—
你开始思想,是什么使这大石头破碎
是因为穿过松树的阳光照射,是靠着山边
扫来的
千万条雨丝的袭击,是攀爬植物,历史上哪一次
雷打火烧
还是多少年的树根作怪?(鸟的嘴,爬虫的脚
和燕子尾巴都没有这样厉害)
你细听
如果一只山雀擦着它唧的一声飞过
它能唤起这石头的梦?或使石头间松弛
至少,一粒小小的雀粪当了它的催腐剂
而松香,就又把这些危险的石头
粘在了一起……
树枝间一块平坦的山石
上面有你祖上的手印,这样世界传给了你
偶尔你的手也扶摸在上面,按在
厚厚的松针和石衣之上,比沙发还均匀和
富有弹性(一瞬间,你感到头脑里堆满石块
或干脆就是一条荆棘从那里探出手臂)
你去接触石缝中的野藤,你的手被粘住
你顿时感到,平时幽默的难堪,和一丝人生
交际的苦涩(你观察了一片银灰树叶的背
面,缀满晶莹的卵,你幻想它们下籽,作蛹,
生翅,夜晚围绕着灯火,膀子上饰着绵绣文
采……并深为它们所困扰)
雨天的山妖也在这里出现
变成你熟悉的东西,引你追她—失踪
夜里叫着名字把你的灵魂抓去
可现在是你,你不会轻易地答应她
童年跑丢下的魂魄回绕在石洞里,穿过树林
传来母亲永久凄凉的呼唤
回来吧—它在梦中呈现,这黑石堆
每次醒来都是这样晴好的白天
最后你注意到“五爪龙”在石头上攀爬
那是所有人的幻象!你想那么多草木的故事
都穿着山歌拼凑的衣裳,从你眼前
这条小路上经过,树枝至今仍被搅动
你注视着它们……
在留不住的希冀中,穿过一切的视线
一切的声音,时间,隔膜
抚摸一切的感觉,沉醉,挣扎
恋爱和灰心中
想它,梦见它—
这平常而又平常的乡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