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禧宫暖阁里,阮雪清将秦阮茵早上说的话复述与秦革听。
早前秦革心里气得不行,连问罪诏书都已经拟了好几道。然而,夜深人静时,细细考虑之下,他又发觉,目前还不是全盘撤动大臣的最佳时机。
如果他此时出手,必是两败俱伤。可若他不出手,不能为女儿讨个说法,他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女儿身为受害人,主动提出先退一步,这就是给了他和朝臣之间一步转圜的余地。
茵茵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怀和谋略,这谋害毁容之仇还怕以后没机会报?思及此,秦革轻声沉吟道:“就依了她。我会下旨对大臣申饬一番。你也要掌握主动,先召些命妇来敲打敲打。”想了想,他又继续说到,“只是如此一来,却是委屈了茵茵。”
阮雪清闻言,欲言又止。茵茵何止是委屈而已?
容貌损伤对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有女子才能明白。
秦革长叹一声,无奈吩咐道:“保养容貌这些事情,你们女人家最是在行。你去太医院看看,可有什么好配方。至于伤口处理,不能找太医,就只能你们几个亲自做。这两天护理得可还好,有没有化脓?”
目前对于彻底消除疤痕是没有办法,但总要做点事情来防止伤痕加深。
“柳嬷嬷照顾得很好,伤口周围保持得很清爽,没有化脓迹象。”阮雪清利落回禀了,瞄一眼秦革脸色,小声追回道,“皇上,臣妾想起有个人,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秦革端了茶盏,轻呡一口,清苦气息扑鼻。
阮雪清考虑片刻,终是提了出来,“皇上可还记得,当年为臣妾诊断喜脉之李太医。”
“怎么,他逃出去了?”秦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阮雪清莞尔,“臣妾想起,李太医当年就是以善于祛除宫妇们的产纹而出名。而且早上臣妾派去潜邸打听的人回报,李太医这几年在宣王府潜心医学,研制出不少新药方……”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各自陷入沉默。秦革在思考,阮雪清在等待他思考的结果。
茵茵毁容之事不能扩散出去,就不能找太医。谁来为她诊治,谁就得永远消失。而李太医早在四年前就已经“马车相撞致重伤不治而亡”。
一来,这方面是他专长;二来,若是他能为秦阮茵治疗,也不必再造杀孽,能为茵茵积累福祉。成与不成且先不管,有了内行人的照料,至少情况会好很多。
“你怎么想?”秦革觉得找李太医来诊治这个提议不错,但是也要问问皇后的意见,毕竟她是茵茵的母亲。
“臣妾觉得可行。只是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臣妾觉得不可将李太医接近宫。而若是茵茵时常出宫往潜邸去也容易引起旁人注意。不如就找个借口,光明正大将茵茵送到潜邸去。直到李太医把她治好或者再无计可施为止,再接她回宫。”阮雪清压低了三分音量,谨慎地回道。
“茵茵只有三岁,若是住到宫外,你可舍得?”秦革语气中不无失落,但他也清楚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
“臣妾自然是舍不得。但是臣妾也明白,父母陪伴子女,能伴一时,伴不了一世,总要放手。只是咱们的茵茵命苦,这一天来得早了些。”说起这些,阮雪清的眼框忍不住湿润了,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皇上,咱们都有老去的一天,咱们不是茵茵永远的依靠,茵茵的将来,更多是要依仗振儿的帮扶和她夫君的爱护。”
一提到秦阮茵未来的路,阮雪清心下更是纠结。
“臣妾也想过,若是茵茵的脸伤治好了,一切都不用咱们再烦恼。可若她的脸伤治不好,她又该怎么办?不能远嫁他国封王做和亲公主,留在西哲,身份配得上她的几大世家,这些人曾经想要害死她,难道茵茵能嫁给他们的子孙吗,皇帝难道愿意招他们当驸马吗?除了几大世家外,若是能找到一个真心爱护她的男子,身份地位上必然会有所欠缺,想要弥补这一切,也只有皇上您和振儿能帮茵茵了。”
说道伤心处,阮雪清激动情绪难以自持,忍不住嘤嘤哭出声儿来。
秦革搂她入怀按抚着,轻叹一声,捻着折扇挂坠沉吟道:“那就更不能让茵茵出宫,离开皇宫,茵茵和振儿就算少年分离,缺失了这段童年时光,他们如何建立深厚的兄妹情谊?”
“不,皇上,茵茵一定要出宫,只要有一丝希望,臣妾也要支持她治疗。”阮雪清目光瞬间变得坚定,仿佛只要有谁阻碍她保护自己的女儿,她就会同他拼命。
“那你的意思是?”秦革心下愕然。
“请皇上准许振儿和茵茵一同出宫。”阮雪清起身离开秦革怀抱,拜倒在地。
两人四目空中相接,电光火石间,相互都看到了对方的心意。
秦革看到了阮雪清的决心,而阮雪清则看到了秦革的动摇。
把唯一的皇子、将来的储君送出宫外,这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只有帝王能体会。就如毁容之伤只有女人能懂一样。
秦革自知对女儿亏欠太多,但这些弥补的责任应该由他自己承担,不该把儿子牵扯进来,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背负着对女儿的愧疚,可也背负着江山社稷的责任。
当年生秦阮茵时,阮雪清劳心过度伤了身体,已经再无法生育。而秦革又不会纳妃。所以,这两个孩子将是他们所有的孩子。也就是说,风振就是唯一的皇子,唯一的储君人选。
如果秦风振也搬去潜邸,秦革就不能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亲自指导教育。这无论对秦革,对秦风振还是对国家,都是一种无可弥补的损失。
阮雪清也知道其中思量,但她不能眼睁睁看机会溜走,她试图再劝。“皇上,振儿每日要进宫到上书房上学。您若想见他,日日都能见到。而且……”
秦革听到这里,心再一次动摇了一些,“而且如何?”
阮雪清语意微顿,并不立即说下去,转而把话题引到秦阮茵身上。“皇上,对茵茵此次回宫后之所为,以及今日所言,您有何看法?”
秦革垂眸思量片刻,终是沉声中肯道:“长进了不少。小小年纪,是个有谋略的。”
“皇上,您一直觉得振儿年少时多受咱们的疼爱和保护,多了几分率真,却少了一些城府。若是让振儿与茵茵相互影响,您觉得如何?”阮雪清斜觑秦革眼神,轻声建议。
秦革陷入沉思。半晌,才悠悠地说:“雪儿,还是你观察得仔细。朕对这双儿女啊,就没你这么细心。”
“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情本该臣妾为皇上尽心,皇上的孩子也是臣妾的孩子。”阮雪清面色柔和,温婉沉静,轻声细语安慰丈夫。
秦革搂过妻子娇小的肩膀,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缓缓地说道:“这件事情交给你办,需要朕出面做什么你只管派人来知会一声。”
夫妻两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秦革不无哀愁地低声沉吟道:“我们本来只需做一对神仙眷侣,养儿育女,将来含饴弄孙,安宁度日。当年我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如今要你随我过这样为江山不得不舍弃儿女的生活,你可后悔?”
阮雪清面上露出一抹浅笑,轻轻摇头,“咱们没有舍弃儿女。而是以一种更好的方式处理国事与家事。”
人的思想要越过一道坎,有时候就差这一句话。秦革听阮雪清如此说明心意,心中再无心结。
为国家效力是每个人的责任,身为君王,责任尤其重大,无可推脱。抚育儿女是每个父母的责任,责无旁贷。
既然做不到最完美,那就努力做到尽己所能吧。
夕阳西下,帝后二人相依看窗外闲庭花开,难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