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十分,柳嬷嬷才回到幽然轩。
皇后娘娘看过公主的信,当时就去写回信。徐嬷嬷与她闲话良久。后因中秋宫内事务繁多,她才得空告辞回来。还一同带回来皇后娘娘的回信。
秦阮茵也不着急拆开来看,仔细收到袖口中,便让柳嬷嬷先休息会儿,准备晚上阖府饮宴的事。戌时一刻,秦风振前来约她一同前往。两人一路小声说着话,小半刻钟就到了望月亭。
望月是一座三层楼亭形建筑,一楼和二楼分别有三层、双层回檐,最高处的三楼却只有单层屋檐。门栏窗户多是红木精雕而成。一楼各处雕刻花草虫鱼,二楼各处雕刻飞禽走兽,三楼则是雕刻着日月星辰,各种图形在镂空的雕版上体态逼真,栩栩如生。
二人到时,亭内早已聚满了忙碌的人。众人见到秦风振和秦阮茵二人,纷纷见礼退让。秦风振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优雅从容地请大家起身,“这是家宴,大家今日都只以家人之身份共处。”
众人道谢起身,复又各自忙碌。公主有令,今夜人人都可参与宴会,喝暖茶吃点心过一个好节。所以她们要快点做完此间诸事,才能尽早得片刻歇息时间,与小姐妹们分享喜悦。
三层楼阁是最佳观景点,自然留给了王府里的五个贵人,胡先生,大、小李先生,秦风振和秦阮茵。至于二楼和一楼,原是供府里下人做等待间的地方,如今也摆满了果品小食茶点,以不设座方式开流水席。就是公主口中的“自助”。
待仆人们摆好席面后,秦阮茵就让她们暂时不用上来,都留在二楼喝茶赏月,有需要时再知会。三楼安静下来,秦阮茵一拍手,东南西北风就出现在眼前。
“公主”。四人抱拳行礼。
秦阮茵看向三位文士,“这四位是统领将军,东南西北风。”又看向四位武将,“这位是胡先生,这位是老李先生,这位是小李先生。”
“见过三位先生。”
“四位将军有礼。”
双方皆是拱手行礼,一方闲适安逸,一方淡定刻板。
秦阮茵待他们相互见礼完毕,转头看向秦风振,他身边的人她是不想自作主张的,还是看他自己的安排。
秦风振也依样召唤出身边的四位守将,无天涯海角。看向秦阮茵,不知她意欲何为。而秦阮茵却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说话。秦风振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方对眼前八人道,“为保护我和皇妹,几位将军辛苦了,今夜中秋,大家一起赏月,喝杯热茶暖暖胃。”
“谢大皇子,谢公主”。八人机械地躬身拱手行礼。
秦阮茵看着直瘪嘴,都是木头,不过军人还是木头一点比较像个样子。
老李先生和胡先生自然是无酒不欢,两人盘坐在护栏上,一杯酒,一桩事,天南海北地回忆着过往的点滴。
小李先生很是规矩地坐在一旁,吃喝、赏月。秦阮茵看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样子,遂捅了一下身边的秦风振,示意他与小李先生多做交谈。
秦风振悄悄走到他边上,一副小大人的摸样,假装望月,开口念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这首十五夜望月,正是今日上学时先生教的,此时此刻,用在这位小李先生身上真是再好不过。这是这一手显露,却看得一旁的秦阮茵佩服不已,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在有些方面,简直就是天赋异禀。
小李先生回过神来,心下微窘,竟然被一个小孩子调戏了,面上却只是微红而已,起身行礼道,“大皇子”。
秦风振示意他不必拘泥,径自望向当空皓月。复又吟诵几首应景咏月的诗句。小李先生被他的少年忧思所感染,竟然与他对起诗来。
几番下来,结果自然是秦风振先招架不住,以他的年纪见识和所读诗书,能背出这几首已经十分难得。秦风振自己也不觉难堪,小李先生也没有对他轻视之意,遂多的时候,两人也不再拘泥于诗词,说些各自的趣闻和见识,竟是十分投契,不知不觉就聊到了一块儿。
落了单的秦阮茵也不感觉寂寞,她的心里,团聚着一家人。独自凭栏,遥望明月,是否因为今夜还不是月亮最圆的时候,所以我们还不能团聚。远在另一个时空的秦家宅邸,还有家里住着的人,你们都还好吗,此时此刻,你们是否也在对月兴叹,也有想起我。还有最牵挂的哥哥,你是否已经成了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团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寒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转寒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离别多时,终于体会到何为中秋,何为团圆,何为相聚时难别亦难。情到深处,悲从中来,一曲《但愿人长久》悠悠婉转,脱口而出。
两个时空中的人,你我各自安好,便是晴天。
她的歌声虽轻,却也引来旁人的注意。胡默和老李自觉年过花甲,经历人生百态,经历当年妻子难产离世的生离死别,方有此悲切感悟。而公主小小年纪,生在深宫,娇生惯养,本应无忧无虑才是,却何来此等哀戚心情。
两人停下推杯换盏,继而各自沉默。半晌之后,胡默率先一口饮尽杯中残留的酒,走到秦阮茵身边坐下,秦阮茵转头看他一眼,相顾无言。一老一幼并肩坐着举目远望高悬当空的明月。老李这时也走过来,在他们身旁坐下。气氛变得不再欢快,更多的是带点沉默的感伤。
秦阮茵回过神来,当下失笑道,“二位先生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中秋团圆夜,怎得感伤起来。”
两老头对视一眼,老李先生先说道,“正是,此间佳节,如何伤怀起来,一言兄,咱们接着喝酒。”当下给胡默和自己各自斟满酒,一碰杯,一饮而尽。胡默也随即一仰头,一口干。两人自将酒杯倒立,未见一滴酒水洒出,方才哈哈大笑。快意,莫过于相视一笑而已。
“桂花酿。”秦阮茵闻到了那醇香绵甜的气息。今夜恐怕无论如何也只有这桂花酿才是应景佳酿。
“哦,小公主可是对这酒还有研究的,此酒非彼酒,老少皆宜,公主可要饮一杯?”老李先生惊异于秦阮茵对酒的敏感。
“学生正有此意。”秦阮茵豪爽一笑,自去取了酒杯。
两位老先生对她这样磊落不忸怩的行事作风很是喜欢,互看一眼对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意和欣赏。
三人互斟互酌,各自品饮,相谈甚欢,气氛渐渐变得缓和融洽,渐入佳境。
酒过三巡,因着酒精度数作用和心情的影响,秦阮茵已经微微有些醉意。眼前景象和前世景象时不时重叠在一起出现,突又各自区别开。一阵冷风吹来,秦阮茵顿时清醒许多,前世已然成了前世,那些地方,也成了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去的地方。
“明日又会是一个好天气”。秦阮茵仿佛自言自语般安慰自己。
这话却正被胡先生听到了,他很是随意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的,难不成你能掐会算,能预测天象?”
“今夜的月亮明亮光洁,月周无多余光晕,且天气干燥,夜露稀少。明日不可能天阴或者下雨。”此时的秦阮茵并未反应过来这些事情小公主是不可能知道的,她只是依据自己以往野外生存的经验,顺着今夜的心情脱口而出罢了。
而然在星象专家胡默眼中看来,她却俨然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是棵好苗子,若是经过经年的专业学科学习,必然有所成就。目光炯炯,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收入门下,将自己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于她。只是此情此景下,也不好提收徒之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胡老先生活了一大把年纪,懂的就是耐心,总能寻到恰当的机会圆了自己的理想。遂按下心中踌躇,将话题转移开去,复又斟饮多杯。期间有意无意,又对小公主进行多方试探。不仅说星象,也说些奇闻轶事。他们说到民间江湖,说了边关朔守的将士,也说了各国迥异的风土人情。这一切,二人多只是从书上见闻而已,他们并未曾有机会亲身经历。然而无论说什么,小公主都能说上一两句,而且说得逼真生动,仿佛她曾经身临其境一般。惹得两人大笑不止,花白胡子一颤一颤,很是有趣。
话题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医术和医学上。秦阮茵对于医学上的一些了解,远远超出老李先生的认知范围,类似注射之类这些新词,引起他强烈的好奇。忍不住一再追问其中奥秘。
因为醉酒,秦阮茵没了心中时常警惕的顾忌,知无不言,说了不少现代科技下的产物。以至于将激光手术整容之类统统说了出来,还哭笑不得地说着若是身在当时,莫说三条疤痕,哪怕是全身伤痕,也能有办法治愈。但是当老李先生追问她如何实施操作时,她却也说不出清楚。这一切,在前世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她没经历过,也不知其中原理。
老李先生看她痛苦的样子,心下一阵惋惜和怜爱。虽然平日小公主总是一派娴静模样,但其内心里必是承受了巨大悲伤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乃是堂堂一国公主。所以她才会在酒醉时,幻想那些美好的境界,能够将她的脸伤治好。只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立时为她将容貌复原。不过,既然她能想到那些办法,自己未必就不能帮着她实现。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才能真正从心里变得开心吧。
两个各怀心思的老头,和一个因酒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被人惦记的香饽饽的小女娃,一杯接一杯地饮歠。
凭着酒劲,秦阮茵忍不住竟跳起舞来。胡先生和老李先生也放下酒杯,为她击节合拍,随后也加入,一起舞蹈。三人忘了年龄差距,忘了身份之别,忘了俗事,只沉静在一片欢歌热舞的祥和气氛中。
柳嬷嬷招待完底下的人,上到三楼来照顾两位小主子,却正看到这一幕。她本欲上前劝阻小公主,却被秦风振拦下。
“皇妹心里有苦不能言,且随她去吧,但愿今夜过后,她能真正开心。”秦风振低低叹息一声。这一声叹息,瞬间让他显得成熟内涵了许多。
柳嬷嬷何尝不知道小公主心里的痛苦,她也怜惜得不得了,今夜就让她忘了忧愁,尽情玩乐吧。遂在一旁看三人场中欢舞,情不自禁地打起节拍附和三人的舞步,眼中,早已是热泪满盈。
直到子时,宴会也不曾散。
所有的人都醉了。
有人酒醉。
有人情醉。
还有人,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