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按西哲传统，除去周岁庆贺外，一般要等过了三十而立之年方可做寿。
当今皇上秦革还未做过大寿。
秦革今年正好三十岁，但是他的生辰在九月。
秦阮茵本年幼，又身为晚辈，不可大摆筵席庆生。
然而闺中姐妹们联络感情的礼物都已送来，请客是少不得了。为今之计，只好转换名目，避重就轻，略去庆贺生辰的本意。
秦阮茵亲自给众位千金小姐撰写的请柬上，赫然写着“初夏花好，和田昆仑共赏之”。
收起请柬，将要发送出去，翠竹不明就里，于是问道，“和田昆仑共赏之，是什么意思？”
柳嬷嬷轻轻巧了一下她的脑门，慈爱地为她解释，“和田和昆仑，是两种玉石。因二者渊源密切，素有姊妹玉之称。”
“那直接写姊妹共赏之岂不好。”翠竹的修为和见识毕竟没有柳嬷嬷那般高深，自然无法理解其中缘由。
“以后你若是给人写请柬，就写姊妹共赏之罢。”柳嬷嬷笑着同翠竹打趣，替她收起请柬。
二人说笑有趣，秦阮茵只在一旁看着，但笑不语。
姑娘小姐们送给秦阮茵的礼物多为玉石玩物。秦阮茵也略略猜出几分众人“不约而同”的缘由。
当日亮相镇国公府时，秦阮茵送出的礼物便是玉石所制。而后给皇后送的飞行棋“燕子”也是玉石所雕。众人定是联想到了皇帝早年间作为宣王爷时爱玉石，顺理成章认为秦阮茵继承了父亲的爱好。本着投其所好的原则，多数选了稳定不会出错的玉石物件。
其中有多少人真正对玉石有自己的理解，又有多少人只是看在价钱上想买一个附庸风雅，秦阮茵却是不得而知。
今日措辞“和田昆仑”，只是秦阮茵一份低调的炫耀和试探罢了。既然你们都送玉石，那就考考你们。
只要稍微对玉石有点了解的人，必然能从这个比喻中看到秦阮茵诚挚交友的心意：温润如玉，君子之交。若是全然不懂的外行，则多半如翠竹一般，不知所云。
到时候只需看各人反应，对照其所送之礼，便大致能探知其心中思虑。
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
一大早宫里便传了赏赐下来。千篇一律的如意和银子绸缎等物，秦阮茵机械地跪拜叩谢了“皇恩浩荡”，前脚送走传旨内侍，后脚便命人将礼物收进大箱子里。
虽是生辰，却不是秦阮茵的生辰，而是小公主的。
秦阮茵本身对生日没有多少感觉，收拾了脸面，便如往常一样端着牛奶前往循善堂送秦风振上学。
王府热闹，与秦风振无关，今日他依然要上学。只在上马车之前，将一只小盒子交到秦阮茵手中。
挥手送走秦风振，直到回转幽然轩，秦阮茵方打开盒子。盒内红绸包裹中是一对赤金掐丝莲花镯子。
莲花，六月之花。
镯子上有可调节大小的活扣，必是秦风振考虑到随着年纪增长，秦阮茵的手腕也会再长一些，才特意选了这种款式。
秦阮茵只看一眼便很喜欢，当下将之戴上双腕，调整合适的大小。双腕齐举，一对镯子便如双生子般并列其上，漂亮极了。
昨日秦风振迟了一个时辰才回府，让秦阮茵好生担心，一拨拨地派人去路上接。回府后任凭秦阮茵怎么盘问，他都不说这一个时辰去了哪里。如今想来，原是上街挑礼物去了。
“小公主，你有一个好哥哥。”摩挲着腕上的金镯子，秦阮茵心底感叹。前世，她自己也有一个好哥哥。想到已然逝去的小公主，秦阮茵心下惋惜，复又褪下戴在右手腕上的镯子，仔细收好。
“你一只，我一只。”
虽明知小公主已不可能再戴镯子，只是秦阮茵心中怀有一丝祭奠之意罢了。
这厢伤怀未歇，那边已开始忙碌接待。
最早到的人自然是木纯欣。小小的人儿，依然是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一进幽然轩便大喊着“茵茵我来找你了。你在哪儿快出来。”边喊边就要冲将进来，最后却只能在院中止步。
刚才张嬷嬷欲引她到澄心湖水榭去，遥遥地给她指了指幽然轩的所在，她便自顾撒丫子跑过来。张嬷嬷和木府随行的丫鬟婆子们所料未及，一大串人还在后面追着。
第一次到宣王府，木纯欣根本不知道秦阮茵住哪间房，身边没个丫鬟婆子，又不好如在自己家中一般横冲直，一间间翻寻。正自为难间，忽见得院中红蓝各色紫薇花开得正好，当下走到花坛边假装驻足欣赏花容花姿。
“咱们纯欣大小姐可真是好雅兴。”秦阮茵当先迎将出来。
只见院中站立一个火红色身影。紫薇树上花团锦簇，迎风摆动。紫薇花下，人赏花，人比花俏。秦阮茵被眼前风景吸引，已经看了有一会儿。
木纯欣转身看见秦阮茵带着柳嬷嬷和翠竹正站在廊下栏前看着自己，小跑着来到秦阮茵身前，“你又取笑我。我可不依了。”
秦阮茵眼角眉梢都是笑，轻点一下木纯欣的额头，“我哪敢取笑你呀。”
“今日又有什么好玩的？”木纯欣毫不在意掠过前篇，挽起秦阮茵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外走去。
秦阮茵不禁失笑，敢情这小妮子只记住自己那些好玩的玩意儿了。“刚才看你赏花入神的模样，还以为你早已知道今日聚会的目的了呢。”
木纯欣原知今日是秦阮茵生辰，只是想到秦阮茵每每见她都会有一些新奇玩意儿。一想到新奇好玩的玩意儿，便忘了主题。当下俏皮一笑，“诶呀，你就不要、、、、、、”
“取笑”二字未出口，便有小丫鬟来禀，岳家四小姐和五小姐已到。
“敏儿姐姐来了，咱们去迎迎吧。”木纯欣欢快地搭着秦阮茵的手，便要拉着她往二门处去。
岳敏儿和岳琦儿一起来，木纯欣脱口而出便只有“敏儿姐姐”，想来，同为公卿家的小姐，其中也多亲疏有别。秦阮茵心中清明，面上却依然笑着。
见木纯欣的欢喜模样，秦阮茵也乐得随她，只轻轻挽住她的手，“走慢些，留心脚下。”
两拨人马在垂花门前相遇。岳敏儿领着岳琦儿对秦阮茵见了礼，堂姐妹俩齐声口称“公主金安。”
未及两人福身，秦阮茵便一手一个虚力托住，“快别多礼，今日只不过咱们闺中姐妹一同相聚赏玩罢了，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岳敏儿落落大方平身，一个“是”字，不卑不亢。
四人中数岳敏儿年纪最长，身量也最高。一袭粉蓝色轻纱短褂裙裳，将其未施粉黛的白皙肌肤衬托得更为素丽。看上去，自有一种“姐姐”的端庄感觉。只是毕竟还未发育完全，五官尚没有展开，整体感觉欠缺一些气场。
秦阮茵心下想着，他日岳敏儿成年后，必然又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岳琦儿紧跟岳敏儿身后，显得有些拘谨和紧张。木纯欣轻车熟路地将岳敏儿拉走，一口一个“敏儿姐姐”，好不亲热，独留岳琦儿呆在原地踌躇。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看着眼前一身藕色丝绸长裙短褂，粉嫩小脸上满是局促不安的女孩子，秦阮茵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去挽住岳琦儿，“今日咱们赏花，宴会设在澄心湖水榭中。”一边说着，一边已引着她往澄心湖去。
岳琦儿闻言，猛然抬头看向秦阮茵。今日秦阮茵所佩戴的面纱，正是岳琦儿送她的生辰贺仪。这条面纱帕子，是岳琦儿亲手所绣。
看到秦阮茵眼神中流露的友善，岳琦儿心下微定，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嗯”。
“你送的礼物很漂亮，我很喜欢，”感受着岳琦儿渐渐放松的心情，秦阮茵试图找话题聊。她完全能理解岳琦儿身为大户千金却有此拘谨内向性格的缘由。
岳琦儿在家排行第十，是晋北侯嫡次子岳延沐的嫡亲孙女。相比其他八位住在晋北侯府内的堂兄弟姊妹，皆为晋北侯世子的嫡亲孙子。或有一个将来要成为晋北侯的世孙父亲，或有一个辅国公府为娘家的母亲。岳琦儿祖母和母亲娘家的社会地位都不甚显赫，父亲和祖父又非长非庶。这一脉，将来不能如庶子岳延涧一样带着家人另开府，也不能如世子世孙一样掌管府内事物，一切都要依附嫡长一房而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这也就是同为岳家小姐，岳敏儿能一掷千金而岳琦儿却只能送一条绣花面纱的原因之一。
可以说，在晋北侯府内居住的九个小字辈人只，岳琦儿的地位是最低下的，行事作为，都要看哥哥姐姐们的眼色。
不过，秦阮茵觉得交友贵在交心，岳敏儿的礼物虽贵，却不见得是她亲自准备，而岳琦儿的面纱却是自己绣的。
当日柳嬷嬷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面纱帕子上两朵荷花绣工粗糙，针脚稀疏不齐，断定其必出自初学者之手。柳嬷嬷心中气得不行，竟然拿一条如此不堪的帕子糊弄公主。
然而秦阮茵却不这么认为。联想到岳琦儿之母精于刺绣，原想着帕子可能是岳琦儿母亲岳薛氏的绣品，如今听完柳嬷嬷的分析，基本可以确定这条帕子是岳琦儿自己绣的。
当时秦阮茵便感动得不了，今日宴会佩戴这条帕子，便是出自对岳琦儿的感谢和鼓励。
听闻秦阮茵之言，岳琦儿面色瞬间涨红，显得局促不安，低声回道，“绣得不好，让公主见笑了。”
那日四堂姐突然去找她，说是公主生辰，家中姐妹要备礼送贺。母亲即为她高兴，又发愁没有银子准备贵重贺礼。最后父亲提议不如就亲自做一件礼物送给公主，礼轻情意重。自己这才在母亲的指点下绣了这方面纱帕子送来。只是仓促之下完成，必然落入粗制滥造之流。
秦阮茵挑起话头的目的是为了缓解岳琦儿的心情，却不是为了让她更不安。当下做出崇拜状，“早就听闻令堂绣工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岳琦儿自是不知秦阮茵所指，疑惑道，“公主在何处见到家母的绣品？”
“你瞧。”秦阮茵指着岳琦儿，又指向自己的面纱，“初上手的徒弟便能教得这样好，师父本尊岂不是技艺精湛的。”
岳琦儿的面色微霁，勉强展露出一丝笑颜。在她的一生中，身世、地位，没有一样能比得过兄弟姐妹，母亲的刺绣技艺是她唯一的骄傲。
“如果公主喜欢，琦儿回去后定向母亲禀明、、、、、、”
“诶，”秦阮茵止住岳琦儿的微弱声音，“令堂的绣品，自然是要送给与她同辈之人，咱们这些晚辈，自然是要送自己的礼。”
礼物，不过是一座桥梁罢了。借着送礼的由头使人情往来密切一些，才是最深层的目的。
哪怕岳琦儿再单纯，秦阮茵的语气和表情也充分表达了心意，她又怎会看不出来。“是。琦儿一定好生学习，下次定要绣朵更漂亮的花儿送给公主。”
真是个聪慧的小姑娘。秦阮茵心下喜欢，“大家以后常来常往，私下里你也别再叫我公主了，同纯欣一样直接叫我茵茵，我也直接叫你琦儿，可好？”
小姑娘家的交情，很简单，一件礼物，一个昵称，都可以是源头。
岳琦儿全然想不到，素未谋面、传说中的抚国公主竟然会如此这般重视对待自己。当下也不再理会什么身世差别，回握住秦阮茵的小手，重重点了点头，“好。”
“琦儿。”秦阮茵率先唤了声对方闺名。
按年龄，岳琦儿比小公主长两岁，只是姐姐长妹妹短的，叫着麻烦，也稍显肉麻。
岳琦儿小脸微红，轻轻唤了一声“茵茵”。
秦阮茵有心逗她，故意扯着嗓子高声叫道，“诶，琦儿找我有什么事儿啊。”一手圈在嘴角，一手捂在耳畔，好像两人相隔甚远需千里传音一般。
岳琦儿在家时多受父母祖父母和亲哥哥的爱护，本也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见秦阮茵如此形状，顿时玩心大起，做出一副呼应模样，“我要到你家玩啦，欢迎不欢迎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