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事后五日,皇庄上阴干后的凤仙花干和二十株品相良好的鲜活植株送抵宣王府。
干花转送到悦己堂库房里存着备用,而盆栽则由柳嬷嬷领着家丁送进了皇后的咏禧宫。
宫中自有专人培育鲜花,只是像凤仙花这样的凡品,入不得宫廷门第,想来皇后的寝宫中不会有这等低品杂花。
但是凤仙花确实是一种宜居宜家的花卉,看着赏心悦目,又能净化环境,还有驱虫避蛇的功效。送一些给皇后,有趣又实用。
虽然花卉不高贵稀罕,但这是女儿的一份心意,皇后收到后必是会高兴的。
柳嬷嬷改半月一进宫为五日一进宫,俨然成了咏禧宫专职供花的花匠。
她的辛苦,换来的回报却是给了秦阮茵。
皇后赏下诸多名贵花卉的枝条和种子。这些花卉品种多由宫廷花匠经过长期精心培育,品质优良,花开绚丽,十分难得。
秦阮茵着人将种子和枝条送到皇庄上去,自然又是一番造势夸耀。一个公主的名头便足以压制老单头,再加一个“皇后赏赐”的名头,想来老单头暂时也是不敢轻取妄动了的。
在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去接任老单头主持皇庄农耕大局之前,只要他安安静静种地不惹事,秦阮茵并不打算马上就动他。
此间诸事皆有专人负责具体操办,已无需秦阮茵挂心。除了查看几封西风从环州寄来的书信,听一听崔管家关于锦服轩府外部分的筹备进展,余下时间,秦阮茵俨然又成了一个不知俗世、文艺气息浓厚的深闺千金。每日里只读书、练字、观星,娴静得很。
偶尔,程睿祺也会来为她指点一些乐理常识。
程睿祺,总是穿着白色为主的衣裳,一尘不染。即便最是喜庆的时辰,依然如此。仙气肆意挥洒,然而偏偏看上去又丝毫不显得突兀和冷漠。
能将一种色调演绎到如火纯青的地步,这也是本事。
对此,秦阮茵心中不无佩服。她自知自己是学不来一丝一毫的,于是除了在心中感叹“美人如斯”外,便只能偷偷多看几眼以满足自己的观感享受需求。
悠闲时光如夏冰,看着看着就不见了。
栀子花的清香还没有随着秋风散尽,满树的丹桂已循着浓墨书卷气盛开。
这是一次属于饱识之士的盛会。
秋闱开考那日,钦州上空飘零着淅沥的秋雨,打湿了秀才们的衣裳鞋袜,消去大半秋老虎的燥气,却浇不灭考生们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的热情。
怀揣着理想的人,都是可爱的人。
看着一张张严肃的脸上带着无限憧憬的模样,秦阮茵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前世的青葱年纪。
同学朋友们,三三两两结成队,紧张而有序地进入考场。
秦阮茵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日这样的天气,偏要拉着柳嬷嬷上街。不知不觉中,便来到了钦州贡院外。
远远望着高大巍峨的贡院门庭,秦阮茵心中暗自叹息,快意峥嵘岁月,看得见、回不去。
秋雨微凉,透心凉。
“嬷嬷,咱们回吧。”
多想无益,徒增伤感罢了。最后望一眼青砖灰瓦的贡院,秦阮茵转身绝然而去。
在钦州贡院参试的秀才中,并没有文培良。
按大宗朝科举规定,考生需按户籍所在地参加相应分区的乡试。西哲一百三十二州,分六大乡试区,每区领二十二州籍秀才。
文家户籍抚州,抚州隶属东北区。东北乡试贡院设在回州府,文培良已于六月间起身前往回州。
那个月白长衫飘逸、总是用一支白玉簪子束着高冠、风度翩翩中带着一丝精明的年轻男子,应该是能在上万人的博弈中脱颖而出的吧。
想起陈年邸报上的记录,秦阮茵私心里觉得皇帝似乎已经知道文培良此人的存在。
皇帝派去东北区主持乡试的主副考官,都是出自回州贡院。
当年两人家境贫困凑不了足够盘缠到回州府,得了文家老太爷的资助才最终成行,并双双榜上有名,其中一人甚至是当科解元。两人在任上多以正直而闻名。这样两个考官,遇见文家子弟,虽说不会徇私枉法为其放水谋利,但至少不会有意为难于他。
文培良中举的概率,大大提升。
“翠竹,我记得你们家还有个老幺,今年也差不多七岁了吧。”
想到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秦阮茵的心情也变得愉快。
去年夏天里这个小家伙竟然背着大人同小伙伴到溪里抓鱼。抓了好大两条鱼,却也弄破了裤衩。小家伙不敢回家去,就跑到了宣王府来找姐姐,在王府后门徘徊,差点被人当成小乞丐赶走。得亏小家伙激灵,还记得姐姐方艳在王府中的名字叫翠竹。
秦阮茵让柳嬷嬷拿了五两银子给翠竹,让她护送弟弟回家,却不想小家伙楞是不肯走,非要亲自给秦阮茵磕头道谢。当时惊得秦阮茵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最后与他说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的道理,小家伙这才被忽悠着随翠竹回家去了。
那两条石斑鱼,自然是下了幽然轩的锅。
说起家中小弟,翠竹幸福地抿嘴一笑,回道,“是呢,正是七岁了”。
七岁,本是活泼的如朝阳的年纪。
若是要学些手艺技术,方家老幺年纪尚小,若是想走读书的路子,却已经必须要开始早做安排。而至于像秦风振这样的皇族子弟,从四岁开始便要接受系统的皇家教育,算起来,孩子当中最辛苦的,莫过于他了。
秦阮茵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家里对他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穷苦人家的孩子想要上学其实并不容易,家里供养不起便是最大的障碍。
对幺弟方强,翠竹曾经是有些许期待的。家中哥哥姐姐六个,难道供不起幺弟一个读书人。只是前些日子随秦阮茵去贡院外看过后,心中热情顿时冷了半截。
贡院外人山人海,成千上万的秀才争取六十几个名额,机会如此渺茫,想要中举,谈何容易。
翠竹自认自家弟弟不具备中秀才中举人的资质。虽自己有决心供他读书,可若是他考不出个功名来,当不得官,又错过了学手艺的时机,这不是反倒误了他一生么。
“眼下还没有什么打算呢。”翠竹心中的喜悦散去大半,言语中少不得就充斥了一些惆怅。
秦阮茵如何听不出翠竹语气中浓重的失落之意。收回伸出亭外接水的小手,以帕子擦拭水渍,风轻云淡地问道,“怎么?”
翠竹银牙轻咬,一股脑儿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一连数日连绵的阴雨天气,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阴郁。
这些烦闷,压在翠竹心头多日,今日得以吐露,心中顿时轻了许多。
安静地听完翠竹的想法,秦阮茵敛了裙裾,端坐亭中心石桌边莲花台石凳上,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一个提议,你不妨听听看。”
能得公主指点前路,翠竹自是求之不得,当下恭敬地谢恩请教。
秦阮茵的提议是,让小方强文武兼修,以武为主。每日到王府来跟胡先生学认字,跟东风或者北风学拳脚武艺。
武艺若是学得好了,将来就可以当侍卫,是一个不错的前途。加之认字的优势,想来受到拔擢的机会也比别人更高一些。若是武艺学得不精,至少也是练过的,体力上到底比一般人强些,最不济到时候还能上环州庄子去跟着做些农活,帮着父亲记记账本,也不至于没了退路。
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太过根深蒂固。一般人家,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舍得将孩子送去学艺的。一旦入了匠籍,后代便也要跟着学艺。
前些年生活如此艰难,方家人都舍不得让方富和方贵去学手艺。如今生活大大改善了,方家更不会考虑让方强去学艺。
秦阮茵深知这一点,便不再提学艺之事,只点了学文习武这条路。
翠竹略一思索,目前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比起一般男孩子到了十岁上便去给人当小厮,老幺至少还有两年多的时间可以耗,不妨就先学着认字习武,且待两年后再做近一步打算。
想通其中深意,翠竹当下掩不住兴奋心情,激动地就要跪下给秦阮茵磕头。
不待她曲膝,秦阮茵已经先一步闪避开去。“今日就回去同你母亲和弟弟说说吧。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禀了我。”
翠竹道了谢,冒雨出府而去,迫不及待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
看着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翠竹的身影,收回视线,摩挲着左手腕上戴的赤金掐丝莲花镯子,秦阮茵心下闪过一丝冰冷。
有太多的人,经不起诱惑;有太多的人,太会诱惑别人。
取出皇后赏赐的紫竹短笛。迎着秋风吹来的方向,指尖轻动,气息匀称,一曲高亮萧瑟《寒蝉秋》婉转期艾。笛声随着秋风吹走的方向,慢慢传远去、散去,直至消失不见。
看不出,程睿祺竟是一个婉约的才子。多年前的一个秋日,笔下流畅出一曲《寒蝉秋》。如此落寞寂寥的曲调,声声未歇,声声慢。
澄心湖中秋意浓,一场秋雨一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