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辇内的格局与御辇差不多,宽敞又舒适,同时又有一种女性所特有的芳香,温馨又不失庄重。
阮雪清怜爱地抚摸着秦阮茵的脸庞。虽然隔着锦帕,她却仿佛看见那三道伤痕就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懊悔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
她不停地自责:都是我的错,是我的冒险决定让茵茵受到了如此巨大的伤害!一个毁了面容的女子,将来还如何嫁人?茵茵的一辈子,就要这样毁在我手里了!
秦阮茵一直安静端坐。从皇帝的话里可以推测这位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但她不知道皇后对公主的态度。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她不应该做太多,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凤辇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往左边远去。马车却再次启动,缓慢行进。
秦阮茵估计这是皇帝和大臣们要去朝堂处理后续事务,而皇后则会带自己进入皇宫后庭。
从刚才看的建筑影子可以推测,现在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
就在母女俩各怀心思相对无言的时候,秦阮茵的小肚子再一次不给面子地发出了“咕咕”声。这两天她只是吃肉喝生水,没有吃一点新鲜蔬果,肠胃怕是有些失衡,时不时就会“咕咕”响几声,其实不是因为饿。
阮雪清听到这声音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急忙收拾了情绪,转身从辇壁的多宝格抽屉里拿出几碟精致的小点心摆在矮几上,又拿出水壶倒了两杯水分别摆到自己和秦阮茵面前。
“母后有些饿了,想吃些糕点。茵茵陪母后一起吃可好?”她边说边拿起一块小糕点递给秦阮茵。
秦阮茵接过糕点,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母后”,撩开面纱将糕点送入口中。
她这番小口吃糕的摸样落在阮雪清眼里,又是另一种解读:原先对食物挑剔得近乎苛刻的那么一个人,如今对这隔了夜的糕点也如此珍惜,这三天必是饿坏了她。
她心里的愧疚更深。
我的女儿啊!阮雪清在心里感叹着秦阮茵的悲惨命运,命途注定多舛。不知不觉间,她又开始回想起四年前的情景。
那是晋丰年间,先帝晋丰皇帝还在位。
晋丰三十六年八月十一,先帝崩于西北视察途中。
八月十四日,丧报传回皇都。当晚,时任太子、当今皇上之长兄,急招唯一的弟弟宣王入宫商议。直过了一夜一日宣王才出宫回府。
八月十六一早,监国太子秦雄携带所有家眷赶赴西北奔丧。行前,留太子谕令:凡监国之职及传国玉玺,悉数交由宣王代管,见宣王如见太子本人,百官莫得懈怠。
一个月后,九月十八。西北传来太子代皇帝诏: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次子宣王秦革贤德兼备,仁义可嘉,立宣王为晋丰帝太子,令收到诏书三日内登基称帝,行治理国家之职,百官不得违背或持异议,否则论处谋逆罪。
宣召之日,当时身为宣王妃的她也在场。
虽然多多少少有了些心理准备,可她还是耐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晕倒了。醒来后,太医告知他们夫妇,她已经怀了身孕一月有余。
算时间,应该就是先帝驾崩那日晚上有了的!夫妻俩很紧张,这真正只是巧合而已,但若是被用心之人利用了,谁也不知道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为了避免消息走漏,这个太医必须消失。
国丧期间,她又怀着身孕,就算为了保守秘密,身为胎儿的父母,宣王和她都不想开杀戒,所以最后他们只把当晚在场的所有人统统软禁起来。
之后宣王登基称帝。
由于有前太子的交代,一切都很顺利。
千辛万苦逃离了一个皇宫,却又进到另一座皇宫,虽然身份变了,但是所有的皇宫都一样,充满明争暗斗,阴谋和阳谋。她当时以为对她来说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此。
前太子,现在只能称一声大伯,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党羽门人早就遍布朝野上下。前太子妃颜菲语就是左丞相颜伯宏的长女。
宣王封王之后鲜少与人来往,如非为公事,几乎没有交集。而她是北琼国来和亲的公主,在西哲毫无背景,在北琼时也不受宠爱。这事想必先帝和太子也都知道,所以一直以来,先帝和太子对宣王都保持着友善的态度。
在宣王府时,他们夫妻两个恩恩爱爱、朝夕相伴,生活好不惬意。婚后第二年三月就有了长子,先帝赐名“秦风振”。
次年,改国号为天宗。
然而,先帝尸骨未寒之时,皇都却遭遇了自大宗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干旱——自二月开始,连续几月滴雨未下。整个皇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全国的和尚道士全部前来助阵祈雨,来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一个人成功求到雨。
直到六月初七辰时一刻,她经历一夜的阵痛生下了女儿,旱情才得以缓解。
关于当日情形,皇上一直对她缄口不提,她也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在他面前从来也没特意问起。他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会说,振儿就是其中一个。
据振儿描述,“妹妹哭第一声的时候,雪花就飘了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她的心都凉透了。有了她那天,先帝驾崩;生下她那天,六月飞雪。若是有人存心利用,拿她身世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也正是因为有此顾虑,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为女儿做长远的谋划,诸如冷落她、不重视她之类这些表面文章,她已经做到淋漓尽致、一丝不苟,哪怕心里再难受,她也忍住没有表现出来一丁点。
日常的请安也免了,就是不想女儿多出来走动,不要被人看到,不要被人惦记,这样就不会被人算计。希望“无作为”能成为女儿的附身符,至少要保她出嫁之前平安成长。
而暗地里,她也一直在寻找并筛选女儿的潜在和亲对象,希望能为女儿觅得良人,相伴度过一生。
平日里女儿的一切都由柳嬷嬷打点。柳嬷嬷是皇上选的,是他当年的乳嬷嬷。女儿的一切事情,她自有渠道获知,但不是通过女儿周围的人。
小心维护之下,时日总算是过得平静顺利。若非四天前的那场朝变,恐怕脸她自己都要相信大家已经淡忘了女儿的不平凡。
当时她认定这是一个契机,通过这一次事情能彻底推翻女儿的特殊性,所以她同意了冒险。然而今天再见女儿时,看到那小脸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才知道,以前的一切都是错的。最大的噩耗不是再次回到皇宫,而是女儿受伤。最大的自欺欺人,不是别人看不到她女儿,而是她认为可以让别人看不到她女儿!
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顺便掩去眼中恨意,皇后又恢复了明艳祥和。方才回程的路上,她终于想明白了——大臣们不愿放过她的女儿,其实是因为不想放过她。
阮雪清是北琼嫁过来的和亲公主。按凉颉大陆各国惯例,和亲公主不嫁当朝皇帝或太子。
西哲先帝有二子——太子秦雄和宣王秦革。当初阮雪清嫁的是西哲宣王秦革。只是不料后来宣王却成了皇上。
秦革遵守当年对阮雪清许下的“不纳妾”承诺,登基三年来一直都没有纳妃。同时,他们的儿子秦风振也渐渐长大,越来越优秀。
这样的局面,便是阻碍了某些人的利益。比如左丞相颜伯宏。
本来颜伯宏的长女会成为西哲的皇后,而他则会成为国丈。然而,事到如今,他却依然只是左丞相,他的大女儿也被秦雄带去西北,至今不知所踪。
那些想把女儿送进皇上金屋的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借着小公主秦阮茵三岁之机发难,就是想逼迫皇上妥协。如果皇上不妥协,他们就要小公主死。公主之死,必将引起皇上和皇后之间的隔阂。
如此一来,他们的目的依然能达到。
真真是老谋深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是可怜了无辜的小公主,凭白遭受如此算计。
阮雪清心中已然做了决定:既然一切都无可避免,那么从今往后,再也没必要躲闪。
马车停了下来,秦阮茵的糕点还没吃完。
阮雪清收回思绪,以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注视着女儿,静静地等她吃完,又拿出一块湿帕子帮她擦净双手,取来一件明黄色绣金丝凤纹的披风把她整个儿裹好,抱她走出辇车。
面对赤朱高墙,阮雪清在心底郑重起誓,“为母则强。你们欺人太甚,就别怪本宫护犊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