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走出御书房,抬眼瞧见满目朱红和橙黄,还有那照亮世间万物的艳阳,左丞相颜伯宏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在冰冷阴森的御书房里呆的一个时辰,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那么难捱。重重叹气,晃了晃顶着象征一品大员身份高冠的脑袋,用力将玄青朝服广袖甩到身后,别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
远远看去,雄壮宫殿前、宽广大道间,一个佝偻的身影踽踽独行,那么寂寥和落寞。
御书房内龙椅上,皇帝秦革脸上神色未明,嘴角却流露出一抹残酷冷笑。良久之后,收起情绪,也不看堆积如山的奏章,径自往咏禧宫去。
“怎么样,同当年振儿四个月的时候比,是不是差不多了?”皇帝手里抱着一个男婴逗弄着,轻声询问皇后。
皇后手中也抱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婴,一边轻轻摇晃着双臂哄婴儿,一边取笑皇帝,“瞧你心急的样子。振儿四个月时,哪有这般大。”
皇帝闻言,抬起头来尴尬地笑笑,“我怎么记得,振儿一出生就是如今这般大呢。”复又低头含笑,丫丫地逗孩子玩儿。
皇后伸手戳了戳怀中婴孩儿肉肉的小脸,抬眼瞧着皇帝,“这会儿,七个月大同四个月大倒是不明显,只怕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要瞧出端倪来了。况且,早产的婴孩,又是双生,本应比平常孩子弱些才是。这一对儿反倒比一般同龄婴孩儿显得更为健壮,这也是于理不合。”
“依你说,要到多久,才能看不出其中差别?”皇帝将婴儿换一个方向抱起,踱着脚步哄,活脱脱一个资深奶爸的做派,“不然咱们就说这俩孩子天赋异禀,学说话学走路都比别的孩子早。”
“你呀。”皇后笑了,也换了一个抱孩子的姿势,“最难分辨,自然是三岁到四岁之间时。年纪越往上,越是难分辨这区区几个月时日的差别。”
皇帝好看的剑眉紧到一块儿,言语间也多了分担忧,“只怕两个孩子年纪越是长大,就越是长得不像,区别也要更明显了。”
“但愿这两个小子能长得像他们的父亲吧。”皇后轻叹一声,把手中婴孩儿放入婴儿床中。
两个孩子,一个是阮雪清哥哥阮雪痕的孩子,一个是秦革哥哥秦雄的孩子。只要孩子长得像他们各自的父亲,也就是分别像阮雪清和秦革。
但若不幸孩子长得像他们各自的母亲,这就非常棘手了。
秦革和阮雪清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才一次抱了俩孩子来说是双胞胎。若有人要质疑什么,他们大可以强调这对男婴是双生子的事实,怀疑和谣言必然统统都会随之无疾而终、自行消失。
接过皇帝手中婴孩儿,小心地将之放入另一张婴儿床,做完这一切,皇后脚步轻灵地走回皇帝身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哥哥们,都还好么。”
皇帝搂着皇后,轻抚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下颚抵在她如墨青丝上,一股蔷薇花的香味悠悠然溢满鼻腔,沁人心脾。“大舅子好得很。可皇兄他,他怕是不行了。”
皇后闻言惊愕不已,猛得抬起头来,满脸痛惜,伸手抚上丈夫的满头白发。“振儿生病,茵茵生病,大哥又是如此,你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住。你怎么这么傻,一切都自己一个人硬扛着,也不差人来告诉我一声。你忘了我是你妻子么,我们说好了有难同当的你忘了么。”
皇帝爱怜地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面前了嘛。况且,那个时候,你不是正在怀孕么”。
按照计划,年前冬季前往渊州北巡狩猎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接到两个孩子,而第二则是找个由头让留守宫中“养胎”的皇后“受刺激致早产”。
只是帝后二人全然没有想到,这一次北巡真真是差点要了秦风振和秦阮茵的小命。
临时突发状况太多,皇帝不想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妻子担心,便瞒着她独自一力承担下来。以至于后来秦风振病危的消息传回来,皇后甚至认为这就是皇帝所说的“由头”。
“你!”皇后的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小拳头雨点般垂向丈夫宽厚结实的胸膛,“讨厌,你明知道我没有。”
“哈哈哈哈,”皇帝大掌握住皇后粉拳,心情大好。这么多年了,小妻子还是一点没变,被呛着了就耍小粉拳。“都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就没点进步么。”
“你!”
皇后着急,作势要再次开动小粉拳攻击,不料一个深情的吻突然落下,温柔又缠绵,瞬间撷去了她所有的力气。
帝后二人情到浓时无法自持,却突然听得一阵“哇哇”的哭声。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皇帝满脸的无奈而皇后早已羞红了脸。
走近一看,竟是阮雪痕的儿子尿床了。皇帝气得脸都绿了。
皇后忙叫了伺候的奶嬷嬷和奶妈子们进来把两位小皇子抱走,这才回到皇帝身边安慰他。
“臭小子,真不愧是他爹生的,简直同他爹一个样。”皇帝恨恨地气道。
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听得皇帝这样说,皇后的脸色倒先变得更加绯红。
当年,宣王夫妇大婚。洞房花烛夜,两人正吻到深处、干柴烈火之时,突然听得窗外传来窃笑声。宣王不动声色走近,趁其不备一把抓出偷窥者,岂不正是来送嫁的大舅子阮雪痕么。
回想起当年,两人禁不住是一番感慨,世事多变。谁又能料到,多年以后,他从富贵闲王爷变成了劳碌穷皇帝,而她,从一座深宫的公主,变成了另一座深宫的女主。
“一眨眼,振儿都八岁了,茵茵也六岁了。”
“是啊,振儿和茵茵都越长越大,我也老了,就是你呀,越活越小了。”
“我哪有!唔!”
皇后的娇嗔还没有发泄,皇帝的吻再一次落了下来。
红烛滴泪,咏禧宫内室里,一片春光旖旎。
朝廷上的风波、中宫里的温存,这一切,身在宣王府内院的秦阮茵一概不知。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外面的世界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已经忘了该如何与外人交谈。
新婚燕尔的文培良、颜菲云小夫妻俩携手登门道谢,谢大媒。
把秦阮茵当做大媒,不过是文家人对秦阮茵的一种巴结和攀附。毕竟,文家除了文培良外,还有很多的子女。他们的婚事,也多有需要秦阮茵帮忙的地方。
倘若是年前,秦阮茵也就欢欢喜喜地开门迎客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秦阮茵早已没了那分心思。
由于王府保密工作做得好,文家众人还不知道秦阮茵身在病中的事。今日夫妻二人备了厚礼登门道谢,不料,没有见到大媒的面,却等到了一封信。
信笺上只写着一行小小的字:恭祝新婚,愿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田庄璧还。信封中,还有一块玉佩,正是前年腊月里文家送给秦阮茵收取庄子的信物。
文培良当即起身对送信出来的柳嬷嬷长揖到底。“还请嬷嬷告知小可,可是小可有何不妥之处得罪了公主殿下,或者小可莽撞触怒了公主殿下?”
柳嬷嬷长叹一气,到底是不敢说什么旁的,只按照秦阮茵交代她的话如实转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君子之交,淡若水即甘如醴”。
“可是这玉佩乃是家父敬呈公主之物,小可实在不敢擅自做主带回,还请嬷嬷代为交还公主殿下。”文培良再一次长揖到底,态度十分诚恳。
柳嬷嬷无法,将文培良托起,“文进士,您这是何苦,快快请坐。”
待文培良坐定后,柳嬷嬷再次转达秦阮茵的意愿,“公主殿下说了,当日忠义伯将此玉佩信物送给她时,曾修书一封,表明此物是为未来儿媳的添箱,请公主殿下代为保管,以便日后交给儿媳。既然今日文进士与静宁县君一起来了,她正好将此物璧还二位,还请静宁县君笑纳。”
文培良闻言,心思未定,转眼看向颜菲云。
颜菲云先是错愕一闪而过,随即对丈夫轻轻点了点头。
文培良见状,遂又长揖到底,恭声道:“既然公主殿下同家父有言在先,那么小可今日就暂代拙荆收下,还请嬷嬷代为转达小可夫妻二人的谢意。”
“文进士且放心,奴婢一定带到。”柳嬷嬷脸上露出满意笑容,心中对颜菲云生出一份赞赏。
“有劳嬷嬷了,小可告辞。”
“不送。”
小夫妻俩出得王府,行至远了,直到看不见王府建筑的檐角,文培良才开口问道,“刚才你如何竟会点头。”
颜菲云只见过秦阮茵一面,其实文培良也只不过三年前在晋州营区里见过秦阮茵一面罢了。见秦阮茵最多的,反倒是文家的五小姐文佩灵。
“直觉。”颜菲云巧笑嫣然,“公主给我的感觉就是不做作。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又没见过她,如何得知她的品性。”文培良以指腹轻轻抚平颜菲云被风吹乱的刘海,语气里充满了暧昧的调戏。
颜菲云小脸微红,但笑不语。她见她时,他正在前往回州参加乡试的路上,此间诸事,自然有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