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经死了。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回到了马角山,并且现在已经死在了这里。那个起先让马角山陌生的心寒,后来又让马角山可怜的陌生,而现在又陌生的出现的在我尸体前的人,正是丁雨泽。
那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干瘦的身躯也同样令我感到陌生,我与所有对他陌生的人一样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苦苦地缠着我,现在我死了依旧不知道,啊——这是什么世界啊!他的陌生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我的命运为什么在他出现后就深受其影响,生在马角山死在马角山?他的躯体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在作祟?啊,这越想越要人命,我还是不去想吧,就这样疯狂地游荡在屋子里吧!
那个冬天的雪很大,我从热坑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丁雨泽了,看到了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他正坐在炕头笑盈盈地看着我,另外一个中年妇女掀着门帘走了进来,她当时身上穿着一个花格子的棉袄,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体态丰盈的就像是一个大闺女一般。紧接着又窜进来了一大堆的人,他们睁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着我这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其中一个大声喊着:“快看啊,这个孩子是从远方一个叫城市的地方来的!快来看呐,现在没人要了,郁曾东真有福气呐,捡来了一个孩子!”
这个人粗声粗气地喊着,他嘴巴上的胡须不断地抖动着,唾沫星子也四处乱溅着,几个妇女也在一旁热烈讨论开了:“城市里的娃都吃什么了?怎么细皮嫩肉的,好像是个女孩子似的,他该不会真是个女娃吧。”“是啊,郁曾东,你可要弄清楚了,咱要这个孩子,他会吃掉你很多粮食的。”
那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子,他并不为其他的声音所干扰,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面孔,像是在观看一个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我的眼睛不住地转动着,看着这群稀奇古怪的人,不断地向墙根缩着,把身上的被子一个劲地往自己身上拢,等身板结结实实地挨着冰冷的墙壁时,一股透彻身子的冷冻钻进了我的躯体,我像是被逼上绝路的人儿一样,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一下子就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这样的声音很快就在冬日里的这个村庄炸开了锅。
刚才走进来的身穿着花格子棉袄的中年妇女,开始连哄带骗的对我说:“孩子,不哭哦,这就是你的家了,你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好好的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回来啊。”她说话的时候,还不忘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那些服装邋遢的人说:“快别看了,大家都回家吧,等这个孩子以后适应这儿了,你们再来看个够,到时候你们就是他的叔叔阿姨呢。郁曾东,你说是不是啊?”
房间里一阵哄堂大笑,坐在炕边的中年男子,突然转过身子对着众人说道:“你们小声点吧,如今这个孩子就是我郁曾东的孩子了,也就是你们的孩子了,你们都小声点,别吓着了这个孩子啊。”他说着示意身边的花格子棉袄妇女道:“把炕洞里的柴火烧的更旺点吧,给火盆里也添上炭火,今天来了这么多的乡里乡亲的,我们也得好好招待招待的。”
郁曾东说着就吆喝着众多人们走出了这个小屋子,我趴在用树木做成的窗子前,探着脑袋向外面望去,只看到一堵黄色的泥土墙,墙上面飘洒着朵朵雪花。一股冷气也一个劲的往我脖子里面钻。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就顺势倒在了被窝中,让那热气从被褥里面直直地窜上来侵扰在我的周身。直接挨着炕头的身体很快就感觉到热烘烘的了,我心里顿时充满了种种疑惑与惊恐。
刚才走掉的花格子棉袄妇女,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我吓得不敢出声,把脑袋紧紧地埋在被窝中,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里面,似乎是只要一听到什么危险信号我就会立马爬起来投入到战斗中。然而,走进来这个身影在炕头停留了片刻,把被子向我身上拉扯了两下,就默默地走开了。
她一走开我就像是摆脱了什么凶神恶煞似的,立马长长地出着气儿,僵硬的身子也瘫软下来,那温暖更加肆无忌惮地向我周身汹涌而来。但我耳朵里,却听到了一阵躁动声。这些声音和刚才的一样,有说有笑,从冰冷的空气中传播而来,从厚厚的墙壁间穿透过来,深深地钻进了我的内心。在长久的躁动中,我终于忍不住爬下了热炕头,蹬着一双娇小的、有着花纹的运动鞋,蹑手蹑脚地走向了门口,用小手轻轻地推了下那扇黑色的木门。
“咯吱”的一声轻响,木门间就露出了一个细长的门缝,从那门缝间我刚好看见了那个有着满脸胡渣的郁曾东,他高高地坐在一个高大的黑色桌子边上,挨着他的是一连串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紧紧地围绕着这个高大又宽阔的桌子,双脚都踩在桌子下面,双手也不停地在桌子下面搓来搓去,我看到了一堆火红的炭火在黑色的盆子里静静地躺着,看到了那些或粗糙或细长或厚实的双手在这盆炭火上面摆过来摆过去,时不时地双手握在一起,弄出皮肉摩擦的声响。
待我再次看到郁曾东时,他身上已经披着一件厚重的黄色大棉袄,棉袄的领子是黄黄的毛发,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动物的毛发被他披在肩膀上一样。同时,我看到了他脑袋上多了一定同样厚实的帽子,帽子的边沿也都被厚厚的黄色毛发所围绕着。郁曾东身子倾斜了下,他把一只手探到桌子下面,然后够着了一个金黄色的铜壶来,这个铜壶的嘴巴里面不断冒着热气,不久之后这样的热气就跑到我的鼻子里来了,我狠狠地嗅了两下,火辣辣的气流直直地钻进我的鼻孔里,开始在我喉咙里面搅动起来。
我打了喷嚏。这个喷嚏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霹雳一样响彻在我的耳朵里,同时也传进了那些围绕在大黑桌子的人们。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大家都转过了身子向我这边望着,而他们身边的桌子上都稳稳地放着喝酒的白色小杯子。
那个穿着花格子棉袄的女人走了进来,我来不及脱掉鞋子就滚进了被窝中,用厚厚的被褥把我整个脑袋都捂了起来,那个女人在炕边摩挲了一会就走开了。我再次从炕头爬起来行走在冰冷的房子里,把目光从门缝中望出去,看到了那些热气腾腾的酒杯还有那些已经面红耳赤的人们。
突然,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强烈地震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郁曾东和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纷纷地向窗外望去。而那扇紧闭的大门“哐当”的一声就被打了。随之,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冲进了房子,他来到了人群边上并强悍地挤进去,把双手放在黑木桌子下的火炉上烤着,口中不断地喊着:“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在这个出现的人的身后,从门缝里挤进了另外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他们带着高高的棉帽子和白色的手套,肩膀上都扛着一个长长的家伙,这个家伙一半是木头的、一半是铁的,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是一个冰冷的武器,能发射子弹的枪。
这些扛着枪进来的人浑身也被积雪覆盖着,他们的肩膀上除了扛着一杆长枪之外,还合力抬着一个庞然大物:有着庞大的四肢,光滑的身躯,大大的脑袋,尖尖的牙齿,鲜艳的花纹……郁曾东站了起来,他从牙缝里努力地挤出了两个字:“豹子?”这个庞然大物“啪”的一声就被摔在了地板上,花格子棉袄妇女听到了这个声音从屋外冲了进来,她看到这个摔倒在地板上的庞然大物后,惊叫着又跑了出去。
那些扛着枪走进来的人向黑木桌子聚拢过来,大家便纷纷站立向一旁分散开了,那个最先走进来的人伸手拉下了头顶的帽子,不断地向木条凳子上甩去,帽子上的雪花也纷纷地掉落一地。凭借着从窗子外面投射进来的光线,我看到了他短短的头发和年轻的面孔,看到了他的面孔展露出了笑容,也看到他张大了嘴巴喊了起了起来:“马维娟嫂子,这个豹子吓着您了,兄弟们向您道歉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向门口望去,没有找到那个身影,他又把目光转向了高坐在桌子边的郁曾东说:“叔,我们总算有收获了,今天我们可以大餐一顿了。”
那些扛着长枪的人抖动着身上的雪花,就挨着坐下来,整个屋子开始被挤满了。我静静地从门缝中向外面张望着,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在不断地吆喝着、吵闹着,身上忽然有了力气,就拉开了门缝跑了出来,有一个人突然就喊了起来:“快看啊,小孩?”这个声音立马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地向我投来了目光,而我正好看到了不规则地躺在地上的野兽,看到了这头嘴角渗着鲜血的野兽,我害怕的跑的更快了。
郁曾东喊了起来:“马维娟,孩子跑出来了!”这个声音刚一结束,我的身体就碰到了另外的一个身体,软绵绵的。从屋外走会进来的女人一把搂住了我,她不顾我的反抗就直接把我重新抱回了屋子。
又是在热炕上,这个女人她细声细气地告诉我说:“我叫马维娟,你现在是我的孩子,可不能乱跑了!看到地上躺的那头豹子吗?你跑出去的话,会遇到更多的豹子的,还有老虎和狼。”她说着,声音就粗大了起来,像是在吓唬一个小孩子似的,而我不再哭泣,只是紧紧地把被子向我身上裹着。
她说了很久就走开了,屋外却走进来了另外的几个人,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留着短短的头发,脸上没有胡茬,他目光中像是有什么亮光在闪烁着。我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刚才率先走进这个大厅来的那个年轻人,他混身不再有雪片了,肩膀上的雪花已经融化了,留下了湿淋淋的肩膀。
在他身后的几个扛着长枪的人,也眼睛直溜溜地向我张望过来,我不断地回避着他们的目光,等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的目光中就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身躯的人,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口中不断地念叨着:“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的孩子……”
“来水叔,您也来了!我是令天亮啊,您快来看啊,我们又打了一头豹子!”那个肩头湿漉漉的男子说着,就拉起了这个佝偻着身躯的人向外走。只见对方乐哈哈地拒绝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现在在看这个孩子,你们也看看吧,大家都看看吧。”
他说话的时候,郁曾东和马维娟也挤了进来,他于是又对这两个人说:“你们两口子真有福气啊,捡了个小子回来,看把你们乐的。”马维娟不等郁曾东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说:“金来水,我们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这个孩子有六七岁了吧,他万一跑了怎么办?大家给出出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