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冬天里的太阳开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在天边移动着,山谷间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炮声过后就是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雪地里移动着,移动的前方是一个宽阔大四合院子,在这个四合院子里面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身影——我的目光从墙角的窗子向外面望去,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大地里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们熙熙攘攘地挤在这个院子里,把脑袋向大门外面张望着那些向这边走来的人们。
我也听到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有一个妇女的声音特别大:“老大和老二来了,他们终于回来了,快来看呐!”郁曾东坐在火坑边不断地搓着双手,而金后山则直接站了起来,他伸着脖子向外面望了一下就兴奋了起来:“曾东叔,您看呐,您家的老大和老二回来了!”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进了这个屋子,围着桌子坐的那些人儿猛然躁动了起来,其中有一个高喊着:“这不是郁京夫和郁京西吗?你们哥俩可终于回来了!这次出远门可好啊,感觉怎么样啊,挣到不少钱吧?”
走在前面的一个穿着浅黄色外套,身材壮实、高大,他用着粗壮的声音回答着:“这不是令天亮吗?稀客!稀客!欢迎来我家,完了我们一定要多喝两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身边另外一位身材略显廋弱的年轻男子,则径直向屋子里面走进来,来到了郁曾东的身后,低声喊了声:“大,我们回来了!”但郁曾东依旧静默地坐在火堆边,旁边的金后山显然是听到了,他伸出一只手向郁曾东的身体挨了挨说:“曾东叔,您看这是谁啊?您看谁回来了?他是老二啊,是郁京西啊!”
“大!大!是我啊!我是京西,是老二啊!”年轻人放大了嗓音说着。后面的郁京夫也在这会儿走了上来,他用着更加低沉的声音,和这位背靠着他们的人打起了招呼。我站直了的身躯看着这两个陌生的人,又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在我目光一撇的时候,我看到了郁曾东面孔变得忧伤、深沉起来,同时看到有几滴晶莹的泪珠滑落,淹没在他那胡渣里。
这个中年男子在烈火的照耀中,黯然伤神着,他的两个儿子走过来向这位父亲打着招呼。金后山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刚准备俯下身子来看下郁曾东。这时,郁曾东说话了:“你们回来了就好,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儿吧。”
“大——我们回来啦,我们从终于从西安城里回来啦!孩儿让您们失望了……”郁京夫激情澎湃地说着,原本坐在黒木桌子边的人们都纷纷地转过了脸庞,他们神情、专注地望着墙角里这几个人们,眼睛里吐露着不解和疑惑。郁曾东仍旧背对着他的儿子,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泪珠滑动,而是透着一种火花般的光明,有一团火在他的眼睛里面燃烧。偶尔又一两个火星窜动起来,飞向他腿上的衣服,但很快就灭了。火堆里的火儿不断地欢呼着、跳跃着,仿佛要把它们激情尽情地倾洒在这个冬日里的角落。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喊了起来:“我的娃儿回来了,我的娃儿回来了吗?”马维娟摔门而入,她磕磕碰碰地向这边冲了过来,站在郁曾东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纷纷转过了身子,接连走出几步,迎上了赶来的这个女人,他们三个在很短的距离内互相打量着对方,有好几次都伸出了手臂,都差那么一点就握住了对方的手臂,但就是没有成功。
他们就像是害羞的小孩一样紧紧地对视着,马维娟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细细地打量着,打量完了这个又去打量那个,嘴角上的笑容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耀眼夺目。旁边的人们不再说话,他们静静地望着这个家庭的团聚,在大门口处又接连走进来几个人,他们的身后是更多的身影,但都被挤在了门框之外。
“大哥!二哥!你们可回来啦!”郁家明率先从门框挤进来,他几乎是冲上前来,但他的身子在距离他们有一米左右的地方猛然停住了,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我们大家可想死你们了,你们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在他说话的那会儿,我看到郁老六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他眼睛一动不动地向这边张望着。同时,在人群中,瘸着双腿的郁京中,则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不断地发出一系列奇怪的声音。有人实在是厌倦了他那奇怪的声音,就不耐烦地说:“你看这鬼,他也来凑热闹来啦!”
一直背对着这些人的郁曾东,他缓缓地站立起来,转过身子对望着屋子里熟悉的面孔,马维娟看到了自己丈夫站立起来,他用着兴奋的口吻对他喊道:“娃他大,你的宝贝娃子回来了,你都不说句话啊,你就像是一个木头人!”她说着就连忙招呼着自己的儿子向这个大屋子里的一处小黑门走去。
这时,郁曾东猛然说话了:“你们出去的事办的咋样了?”他的话冰冷而又沉重,像是寒冬里突然崩塌的积雪一样。那两个正在行走的年轻人的身影突然就停住了,他们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动。郁曾东继续说道:“你们不是出去找你们的妹子吗?都一年多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郁京夫率先转过身子,他低声低气地说:“大,我们整整找了一年多,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我问的是找到了没有?”郁曾东再次深沉地问。“没……没……”郁京夫说了半天没有说出来,而他的弟弟郁京西则转过了身子,用着沙哑的声音说:“大,我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我的妹子。我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马维娟背对着这些人,她躲在两个儿子的身后,用一只手不断地擦拭着脸庞,从她的那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音。整个屋子都被弥漫在一种悲伤中。而郁曾东不再说话,他弯折腰肢,缓缓地在屋子里走动起来,走向大门口的人群跟前,那些人儿则纷纷地向两边让着道儿,郁京中脸庞上没有了那种习惯性的兴奋,展现的是严肃和庄重,但他的手臂依旧不停地向空中一挥一挥的。
郁曾东从这些人的身旁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外面走进来的一个热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喊道:“曾东啊,明天就是你家老六大喜的日子了,应该高兴点啊。”郁曾东僵硬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默默地看着对方冷笑一声依旧向前走去,这个人再次拉住了郁曾东,依旧不屈不挠地说:“大家伙可都看着你呢,等你安排下面的事呢。”郁曾东一下挣脱了他的手,双腿跨过了门槛,院子里的人儿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一脸胡渣的男子。
“乡亲们!乡当们!”郁曾东拉长了嗓音说,“大冷天的,您们为我娃的事受苦了,我曾东感谢您们。感谢啊,感谢你们!”他说话的声音嘎然而至,脚步又开始往外面移动去,郁家明正好和郝莹莹一家子正从外面走进来,他停顿住了脚步问:“大,这是怎么了?”但没有得到回答,他开始和院子里的人们打着招呼。有人怪里怪气地喊道:“这个小姑娘长得多俊啊!她叫什么名字,叫郝妮子吗?”大家开始哄笑了。郝莹莹忍了又忍想发火的时候,郁家明就拉着他快步走上了台阶,很快就躲进屋子里面。
“外面的人都咋地啊,我娃不就跟我姓‘郝’吗,又碍着他们的什么事了?”郝盈盈在马维娟面前发着牢骚,到最后她都差点哭了出来。马维娟一边安慰着一边把她向里屋里面带去,而郁家明则选择了留下来,他站在郁京夫与郁京西身前兴奋地喊道:“大哥!二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他说着就把两位兄弟让向墙壁间的黒木桌子边,围绕在桌子边的人们都纷纷站起来,他们热情地和归来的这两个人儿打着招呼。等坐定之后,郁京夫却一言不发,他只顾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向自己嘴巴里灌酒,而身边的老二则对着郁家明沉闷地说:“我们让你们失望了,我们真没用!”
“京西哥,看你说的啥话?你们能回来,这是马角山多喜庆的一件事啊。我们得好好庆祝庆祝!”令天亮说着话站了起来,他端着酒杯向郁京西这边递了过来。这时的令天亮,他脑袋上已经没有了高筒帽子,而是露着又黑又长的头发,显得格外的精神。郁京西接过了令天亮的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令天亮紧接着又给他满上了第二杯酒,对他说:“你们哥俩一去西安就是一年啊,开了眼了吧?你们可得给大家讲讲西安城里的事啊……”大家开始乱糟糟地吵闹起来。这时,一个女人悄无声新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
大家伙停止了吵闹,他们都睁大了眼睛张望着。这个女人身子娇小,一件浅灰色的外套紧紧地套着一个厚实的棉袄,一片花色的布料披在乌黑的秀发上,她眼睛紧紧地盯着郁京夫,手里还拉着一个大小伙子。郁京夫注意到了大家的眼神,下意识地把脑袋转了回来,他看到了这个女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令天亮最先反应过来,他喊道:“嫂子啊,来找京夫哥的吧,他刚回来,你们娘俩也来坐吧,让孩子也坐在这儿吧……郁泽学,都多大小伙子了,快来坐到这儿吧。”郁京夫慢慢地站起来,他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就拉着小男孩向门外走去。
郁京夫在后面追赶着:“娃他娘,娃他娘……别走啊,等等我……”他们的声音在雪地里慢慢地远去,大家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郁家明说:“嫂子就是这个脾气,大家别在意啊,我们继续喝酒,这大冷天的,我们就喝他个痛快!”
他的话刚说毕,一个小女孩就出现在他身边,并用一只小手不断地拽着他的一角,用稚嫩的声音喊着:“爸——爸——别喝了!我娘说了,让你别喝酒了……”令天亮故意逗着这个小孩子说:“小妮子,不喝酒那喝什么啊?”站在一边的小女孩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兜着小嘴儿把身子一个劲的向父亲郁家明身上靠。她那可爱的模样可把大家给被逗笑坏了。
就在他们笑的不可开交之际,我瞅准机会从墙角站了起来,猫着腰向外走去,而一直坐在墙角的的金后山他还是忍住喊了一句:“小娃儿,这么冷的天,你能到哪里去呢?”我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刚想回头,却看到郁家明的目光早已注视到了我。我只好挺直了腰板,硬着头皮向外面继续走去,但却被佝偻着身躯的郁京中挡住了去路。
这个腰肢和双腿都显得弯曲的人儿,他挡在我身前,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嘴角里的唾液不停地向外面流淌着,流淌在胸前,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一只手始终在身子前面一甩一甩的,嘴巴中“喀拉拉”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回去吧,回到屋子里去吧,外面冷!”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郁家明已经走到了我身后,他用热乎乎、厚重结实的手拉住了我的小手,对我说:“想出去转转吗?来,叔叔就带你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