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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们的面前应有尽有(三)

这样房里要暖和些。

当然,主要不是为了暖和。

书房里临天井的窗下,放着张红木写字台,台面上的笔墨砚台,还是父亲当年用的。胡玉成写不来毛笔字,当会计用惯了钢笔,父亲留下的东西,只有一副白铜框的老花镜,他现在还用着。写字台前的西式圈手转椅,是花梨木的。胡玉成还记得,与写字台配套的转椅,在父亲坐牢期间,被他们几个孩子当玩具,转来转去,摇松了转轴,坐不稳了。从鸣羊街搬回来后,一个星期天的清早,父亲领着他在莫愁路黑市上挑了这把椅子,只花了旧币一万元,也就是一块钱。

那是个天翻地覆的年代。曾经的教职员、世家子,不少成了无业游民,积蓄用完,只得靠变卖家产度日。另一面呢,只带着个身份进入城市的南下干部,在组织关怀下,娶了城里的女学生,正忙着置办家业。日用家什的生产赶不上新生活的需要,黑市上的洋货古货便成了及时的补充。父亲和穿长衫的卖主拱手作别时,喃喃了一句:旧时王谢堂前燕啊。许多年以后,胡玉成才领悟了父亲当时的心情。

父亲只有写文章的时候,才身板端正地坐在这转椅上,写出来的小楷字字工整;而看书的时候,父亲的姿态就随意得多,通常是倚在堂屋的躺椅中。所以胡玉成从小就感觉到,写文章是一桩严肃的事情。他放学回来,如果父亲在书房里写文章,母亲就会示意他悄声,他也就乖乖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作业看书。有时父亲写到很晚,母亲从不去催他。晚饭开得迟,母亲就会在胡玉成手里塞半块金刚脐,或者几根京果,让他先挡挡饥。

每次坐在这张转椅上,胡玉成便觉得,自己的思绪也跟着严谨起来。

乔家炜和曾宪章心心念念的那一份文稿,就在他身后的书橱中。

父亲是个仔细的人,发表文章的报刊都完整地保存着,且和自留的底稿夹在一起。没能发表的文章,没完成的文稿,为写文章搜集摘抄的资料,也都分门别类,放得整整齐齐。这些东西占了一层书橱。父亲的书并不多,许多书都是从图书馆借来读的,读完就还掉了;只有图书馆不方便借,或者经常要用到的,才会买一本存着。这其中就有不少与那份文稿有关,凡文稿中注明“见某书某某页”的,那本书就一定能在书橱中找到。可见父亲在撰写这篇文章时所下的功夫。

也正是依靠父亲提供的完备材料,他这个文史专业的外行,才有可能把父亲的未竟事业做完。胡玉成是在上高中的时候,开始阅读父亲作品的。

小学和初中的语文课上,课文的作者多被忽略了。可是高中的语文老师开始认真介绍这些作者,介绍他们的文学成就,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那一篇篇精短的诗文,仿佛被推上了宝塔的峰顶,而标题下陌生的署名,也化身为头戴桂冠的朦胧形象。不知有多少莘莘学子,就在这一刻,将对诗人作家的钦慕种在了心底。胡玉成由此懂得了笔名的涵义。而家里有个作家,有个时常用笔名发表文章的作家,尽管不便公开张扬,他心底的自豪却可以想见。

胡金保从未主动让儿子读自己的作品,但儿子要读,他也不反对。

身为省文史馆员,领着一份生活津贴,胡金保每年都会为省里市里的《文史资料选辑》写几篇回忆录,或是他的自身经历,或是他的所见所闻。这种文章通常写得平直干巴,很像是“坦白从宽”的自我揭发和批判,也免不了穿靴戴帽,缀以时兴的标语口号。然而胡金保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在儿子的眼中,完全可以同课本上的现代作家作品媲美。直到四十年后,周作人的著作死灰复燃,成为社会的阅读热点,胡玉成才发现,父亲在那一时期的文风,很有几分像周作人,冲淡平和,于不经意中流露出深厚的学养。他也就猜到,“宗知”和“知蜕”这两个笔名,与周作人的号“知堂”会有关系。可当时的高中生们,只知道骨头最硬的革命文豪鲁迅,做梦都想不到,鲁迅还有一个也是文豪的弟弟,而且竟是大汉奸。

在胡玉成上大学那几年里,父亲转向太平天国历史研究,文风陡然一变,那样的考辨文章,引经据典还带注释,胡玉成便只能囫囵吞枣,晓得个大概意思而已。如果不是父亲写的,他可能根本看不下去。

太平天国与金陵关系密切,可胡金保的关注点只集中在《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上。有专家认为,《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疑点甚多,很可能是曾国藩及其爪牙伪造的;胡金保旁征博引,坚信其确实出于李秀成之手。有专家因《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中充满卑躬乞降语句,且为曾国藩收服太平军余部献计献策,认为“忠王不忠”,李秀成已经投降了曾国藩;胡金保则条分缕析,坚信李秀成此举应该属于诈降、伪降,目的是借以脱离敌方牢笼,重振太平天国。

胡金保没有可能亲眼看到李秀成的手迹,他的依据主要出自几本书:《忠王李秀成自述手稿》、《忠王李秀成自述校补本》、《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以及《忠王自传原稿考证与论考据》,再就是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丛刊”中的一部八册《太平天国》。李秀成的自述,无论哪一种版本,都是文理不通,别字、病句充斥,加上夹杂广西方言,胡玉成读来犹如天书。而专家们的考据论辩,奇文疑义,更令他一头雾水。倒是《太平天国》中收录的清方人士记录,像《盾鼻随闻录》、《江南春梦庵笔记》、《金陵杂记》等,写得明白晓畅,读来通俗易懂。然而胡金保一发现儿子在读这些东西,当即将书收起,另挑了别的书给他看。

那是香港商务印书馆寄赠父亲的《艺林丛录》第一辑。胡玉成已经记不清,出版社是为了向父亲约稿,还是续出某辑中打算收录父亲的作品;但他清楚地记得,父亲领取这本书时费尽周折。先是邮递员送来一纸通知,告知胡金保有一件境外邮品,须按约定时间本人带户口簿去邮局办理领取手续;胡金保准时去了邮局,被引至一间没有名称的办公室,里面的人身穿警服,很负责任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问他什么时候去过香港,与香港商务印书馆是什么关系,知不知道他们给他寄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为什么会给他寄这东西,是从哪里得到他的通信地址的,等等。胡金保最后一次去香港,还是抗战以前的事,他与香港商务印书馆从无来往,更猜不到他们会给他寄什么东西,只能一问三不知。“警服”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意,不过最后还是让他填写一份表格,表格内容十分丰富,从个人履历到社会关系,从政治面貌到历次运动中的表现,从主要收入来源到家庭财产状况,无微不至。胡金保字斟句酌,足足填写了一小时。“警服”认为他填写表格的态度是认真的,但须待表格通过有关部门审核后,再通知他前来领取邮件。半个月后,胡金保第二次应召到邮局,当然不是领邮件,而是就上次所填表格中有疑问的地方,接受再次询问。又一周后,胡金保应召到邮局,这回见到了那个邮件,但必须当场拆开检查内容物。胡金保用邮局提供的剪刀拆开包封,里面是一本新出版的《艺林丛录》,扉页上盖了“赠阅”印,书里夹了一纸铅印的赠阅说明,并附有征求意见的回执,此外别无他物。然而就像青年男女相亲一样,短暂一面之后,该书与该赠阅说明都又被收走,因为有关方面须对其进行审查。不过这一回出乎意料的快,仅仅三天之后,胡金保应召到邮局,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位“警服”同志宽慰胡金保,说因为有关方面知道他是省文史馆员,需要这样的研究资料,所以审查工作是优先尽快安排的。父亲给香港商务印书馆复了信,用“年事已高,目力不济”的理由,婉转地谢绝了他们的要求,也谢绝了他们再赠书。

这本书的几十位作者中,胡玉成熟悉的名字只有唐圭璋和陈垣两位,此外那些两个字的署名,很可能都是笔名。他们或品评诗画,或谈论经籍,或检点书札,行云流水,随兴而至,看得出都是有学问有年纪也有闲情逸致的人。这些人的文字并不艰涩,可是引用故典太多,没有相当的文化素养,就难免弄到驴唇不对马嘴。父亲叮嘱他,不懂的地方要自己查《辞源》和《辞海》,还坠了一句:读通这书,抵得上读半年中文系。这是父亲难得的教训,胡玉成是永远牢记在心的。也亏得曾经过这样的训练,在父亲去世后,胡玉成才能够顺利地阅读父亲的遗稿和相关的书籍。

胡金保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涉及太平天国藏宝问题。《李秀成自传原稿》中,在回答曾国藩关于太平天国窖金的讯问时,他一再申述“国库无存银米”,“不得已将自己家存之米谷发救城内穷人,自辖之官兵又不均匀,再不得已,将家内母亲以及妇女首饰金银概变为军资,家内无存金银者”;而且天王曾要求他“助饷银十万”,他将“合家首饰以及银两”勉强凑出七万两上缴。在回答李鸿裔讯问“城中窖瘗金银能指出数处否”时,他更是闪烁其辞,虚与应酬。然而现存文献史料和民间传说中,却提供了不少线索,证明太平天国败亡之前,确实有为数巨大的金银财宝消失无踪;李秀成被捕之时,随身尚携带着价值数万的珍宝,可见李秀成说的不是实话。胡金保申明,关于藏金问题,他将另有文章详考,本文中不作细论。他只想借此证明,李秀成决非真心投降曾国藩。清廷最终没有得到太平天国的藏金,李秀成保存下这笔财富的目的,显然是用作太平天国东山再起的军费。

当时会有多少人关注太平天国的藏金问题,等待胡金保的下文,胡玉成不得而知。但是,胡金保的“另有文章”最终没有问世。因为,不知哪家报刊的编辑向他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毛泽东主席看了《李秀成自传原稿》的影印件,在上面批了十六个大字:“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晚节不终,不足为训。”

“忠王不忠”遂成定论。专家学者们的所有考辨,都因此而成为废纸。

此事的余波是,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也被翻出来进行严厉批判,作为他叛变革命的铁证。

胡金保的文章就是写成功,也不可能再有地方发表。他叹息再三,从此封笔。胡玉成明显地感到,父亲从那以后日渐委顿,歪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身躯越缩越小。

如此一年余,刚满七十岁的胡金保无疾而终。

这已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挥手之间,“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席卷中国大地。看到无数文人学者被挖出历史旧账,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死于非命甚至尸骨无存,胡玉成不禁暗自为父亲庆幸,父亲虽然生不逢其时,却可谓死得其时。他也担心造反派什么时候想起胡金保这只“死老虎”,上门查抄,父亲留下的那些书籍文稿,弄不好会惹出灾祸,便偷偷将它们带到会计室里,藏在堆放积年旧账册的文件柜底。两三年后,红卫兵都成了知识青年,奉旨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大规模的社会动乱渐渐平息。可建筑公司的工程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谁都愿“抓革命”,没人敢“促生产”,上班也是无事可做。胡玉成每天到公司点个卯,混个把钟头就开溜,顺便在手提包里带点父亲的遗稿回家。

就是此时,他看到了父亲为探讨太平天国藏金问题搜集的材料和部分文稿。应该说,这些材料的前一半,论证太平天国如何积聚财富,败亡之际仍有大量财富留在天京城中,史事确凿,切实可信。然而到了关键部分,也就是太平天国藏宝地点的探寻,却令人将信将疑。其中的民间传说,不少是胡玉成早就听说过的。而且事实也证明,凡是拿着个棒槌当了真的人,无不沦为笑柄。可是,父亲的批注和分析表明,他曾仔细研究过这些材料。像父亲这样一生严谨的人,竟然如此认真地对待那些荒诞故事,甚至在临终之际托付给儿子,这种强烈的反差,给胡玉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几年以后,林副统帅事件,消息传出,震撼了每一个中国人。胡玉成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越是被人们认定不可能的事情,往往偏就有发生的可能。

那么,太平天国的藏宝之谜呢?

胡玉成重新拿起了父亲的遗稿,他决定继承父亲的未竟之业。他丢开了那些举世皆知的民间传闻,而把钻研的重点放在曾国藩幕僚们保存下来的,那个被人长期忽略了的隐语上。金陵人曾经上过“楚子埋金碣”的当,“不在山前,不在山后,不在山南,不在山北,有人获得,富了一国”,为了求取富可敌国的宝藏,一代代人在钟山上乱掘乱刨,结果挖断龙脉,白白地断送了金陵王气。胡玉成不会到处乱挖,现在的社会也不容他在城里到处开挖。他必须勘破谜底,准确地指出太平天国的藏宝之地。

这又谈何容易。

年复一年。

有一天夜里,胡玉成在梦中猛然惊醒,仿佛有什么人在冥冥之中点拨了他一下,他顿时领悟了那个隐语的所指。茅塞一破,豁然开朗。这以后他反复推敲,越来越肯定自己的结论。

他所缺少的,就是通过实地发掘,证明自己的论断。

因为没有机会。

近二十年来,他忠实地守护着这笔巨大的财富,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将他的理论付诸实施,能够动手挖掘出这批宝藏的机会。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想到曾宪章和乔家炜,胡玉成就有些抑制不住心头的振奋。他甚至有些自责。这么多年来,他总以为自己没法实施挖掘,总是处于被动的等待中,在幻想中虚度时光,延误了父亲夙愿的实现。他竟没有想到,太平天国藏宝具有足够的吸引力,肯定可以找到适宜的合作对象。如今,几乎是同时,主动找上门来的就有两位。他们不知在文字的海洋中扑腾了多久,才侥幸地找到了胡金保的一篇文章;而无此侥幸的一定还大有人在。

就说这两个人。乔家炜的说干就干,让胡玉成欣赏。他会把地道挖进胡家堂屋,也说明他对藏宝地点的判断更接近于真相。可他也让胡玉成担心,这样的人一旦行动起来,很可能把握不住。曾宪章有着政府背景,言谈举止也显着些文气,又是乔家的女婿,似乎更可信任。乔家炜说曾宪章已经把工程交给他做,就算是真话,在得到如此重要的信息之后,未必不会发生变化。然而,曾宪章得到宝藏信息,会不会把胡家父子丢在一边,直接去向政府邀功?胡玉成又怎么能证明,是他提供了确切的藏宝地点。

各有利弊,他该选择哪一个,才更妥当一些?

苦思良久,胡玉成突然开了窍。为什么这两个人里,他只能挑一个呢?让他们两人一块来做,相互牵制,相互监督,岂不正好?尽管乔家炜声称他同曾宪章的夫人是堂姊妹,但他世居江宁东山,想来也只是远房亲戚。曾宪章来时没提到乔家炜,乔家炜也不知道曾宪章来过,可见两人之间只限于业务往来关系,在这事上并没互通声气,结为一体。那么,这个三方合作,自当由他胡玉成来主导协调,他不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么?

万事俱备,却欠东风。入冬以来,堂屋里的气温日低,坐得稍久,便生寒意,而这件事情恰恰又是需要细细磋商的。当然,不是不能另找个地方,比如上佳佳轩茶馆租个包间,但胡玉成不愿意把父亲的遗稿带到外面去。如果拖到来年开春,未免又迁延过久,乔家大院的维修工程未必会等他。他甚至都想过要不要去买一个电暖气。

没想到十号以后,天气日渐回暖,气温竟升到十度以上。胡玉成当机立断,分别给乔家炜和曾宪章打了电话,约他们前来,只说有要事相商。

次日午后,乔家炜兴冲冲地先到了,仍然没忘记提一包水果,进门就问胡老,是不是材料找着了?

找着了,找着了。胡玉成先让他吃颗定心丸,请他在桌边坐下。乔家炜才注意到,八仙桌被挪到了堂屋当心,两张太师椅东西相对,南北另添了两张方凳,似乎还另有客人。可请客是主人的自由,胡玉成不说,他也就不问,照例在西边的太师椅上,与胡老相对而坐。胡老沏上茶来,却又补了一句,只不晓得是不是乔老板想看的东西。

真人面前不说假。乔家炜暗想,有些话还是趁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先同胡老交了底的好。待会来人如果碍口,就可以不作声。所以他爽快地告诉胡老,他挖那条地道,是听信了人家的传言,说是太平天国当年,有一笔财宝藏在了乔家大院里。胡老不要见笑,我当然是没挖到。所以就想晓得,胡老的父亲是怎么考究这事的。

胡老笑道,这可应了老话,英雄所见略同啊。

正说话间,曾宪章夫妇准时到了。

如果说,乔家炜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曾宪章夫妇对乔家炜的捷足先登显然更感意外。不过毕竟都是熟人,也谈起过太平天国藏宝这个话题,此刻相聚一堂,就是扯破了一层窗户纸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尴尬。双方更在意的其实是胡玉成。他们都曾想单独与胡玉成接触,而胡玉成作此安排,正见出他的城府,不能不另眼相看。

胡玉成掩饰起心底的得意,起身请新来二位入座。思雨便坐在了临门的下首。乔家炜也站起身,好像要把太师椅让给曾宪章,可北面又是上座,他便只做了个姿态。结果,曾宪章席次虽高,屁股底下却是张没靠背的方凳,与次席的乔家炜算是扯平。这也是胡玉成心思周到的地方。

胡老给客人奉上茶,这才转进书房,捧出厚厚一叠稿纸来。他把稿纸放在自己面前,左手压在上面,眼望着两位男客,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开言:承蒙几位关心家父的旧作。家父虽然说到他另有专文,考证太平天国藏金之事,但这篇专文其实并未写成,还是一堆草稿。不过,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太平天国确有藏金存在,而且和乔家大院有着直接的联系。曾总和乔老板正在筹划维修乔家大院的事,所以我擅作主张,请几位一块过来,共同协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乔家炜笑道,我早说过,现在是个合作的时代。胡老提供信息,曾总统揽大局,粗活归我来做,资源共享,利益均沾。这正是与时俱进的办法。

乔思雨却不觉皱起了眉头。为着是不是与乔家炜合作,白毛与她商量了几回,至今未有结果;这胡玉成自作主张,如此安排,竟像是霸王硬上弓了。可她也明白,这个问题此刻不宜深论,否则节外生枝,弄不好就看不到胡金保的研究成果了,便转脸去看白毛的意思。

曾宪章倒是笑着点了点头,然而他心里另有顾虑。眼看着胡玉成捧出一叠材料来,乔家炜更是挖过一条地道,两个人似乎都掌握着乔家大院藏宝的秘钥,只有他,成了个空头指挥。两军对垒,宁可失子,不能失势。他笑容仍挂在脸上,说话就夹了骨头,乔总的意思,我们是做不来粗活咯?

乔家炜不禁一怔。

乔思雨会意,又补了一句,像这样的粗活,不晓得家炜曾做过几回?

胡玉成听出点意思来了,这曾宪章夫妇分明是横生枝节,要压乔家炜一头,便想圆个场,说,几位既都是内行,不是更好吗?

乔家炜还是不能装哑巴。确实,他做惯了的,是扒房拆屋刨墙根的粗活,虽也在人家墙基下刨到过元宝银洋,要说正经探宝,倒真是只挖过一回地道,又什么都没挖到。他机灵地把球踢了回去,诚恳地请教曾总,这挖宝的事情,不知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曾宪章道,这可不像搞拆迁,看人家墙上有个车轮大的拆字,就可以动手。东西在地下,看不见摸不着。首先一条,要通过周密的调查研究,找到准确的目标。听说“文革”期间,金陵一位大员,指山为矿,画地为井,挖了十来年,山肚子都掏空了,掏出的也只是山肚子。第二,目标明确,还要能够打通关节,把这块地方控制在自己手里,否则也只能望洋兴叹。这一点,乔总好像深有体会。第三,要有相应的管理能力。这种开挖,不是盗墓。几个人偷偷摸摸去打个洞,至多算有点技术含量吧。这是一个系统工程,招聘工人的条件,工人待遇标准的设定,现场管理,技术指导,安全保卫,奖惩制度,样样都有讲究。最后,上面说的每一项都要用钱,所以还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乔家炜笑道,要讲理论,打通关节呀,现场管理呀,我做了这几年,也能总结几条的。

只怕这鸭头不是那丫头。曾宪章调侃了一句,可只有思雨笑了,乔家炜和胡玉成不晓得这出典,空瞪着他没反应。

曾宪章不得不露点真章了。

在去北京做创意之前,他走南闯北,做过几年专业的觅宝人。开始很盲目,跟着人乱跑,专拣名声大的去处,比如四川彭山江口镇,张献忠的藏宝,号称世界第三大藏宝,口诀是谁都知道:“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可石龙石虎渺无踪影,就有人说,不是“石龙对石虎”,是“石牛对石鼓”。民国年间,有人连石牛、石鼓都挖出来了,还是落个空手。后来他才悟出道道,这样盛名在外的宝藏,传了几百年还是个谜,肯定不是轻易找得到的。那以后他改变方针,心不要那么大,实实在在的,抓一点是一点。

他缓缓开口道,就说景德镇那回吧。当时瓷器的价格刚朝上走,景德镇已给刨得到处是坑了。大多数人的目标是古墓,弄得江西人不得不自己去掘祖坟,把老辈人陪葬的古瓷取出来,免得被盗墓贼瞄上了,弄得尸骨不全。可就是大户人家又能有多少瓷器陪葬呢,还未见得是精品。所以我到景德镇,先去泡图书馆,找当地的老方志研究,终于发现有一处龙窑,从宋代延续到清中期,太平天国战乱停窑,后坍塌成了个小土坡,现在上面盖着个旧仓库。这就有机会了。我去动员那单位领导,对旧仓库进行改造,四面围挡严实,召了十几个农民工,前后挖了四十三天,我和两个搭档吃喝拉撒睡全在工地上。从五十厘米以下开始出瓷片,一直挖到三米八,不说机械了,连大锹都不敢用,全是小铲子,剔牙一样,一点一点剔,剔下的土都过了筛子,一丝一牙不能漏下。整个地块画格子编了号,瓷片按号装箱,每天夜里转出去,存在一个秘密的库房里。这是预防万一,什么时候被叫停,前面挖出来的可以不受损失。到最后,回填平地,翻盖仓库,只用了一个礼拜。那几百个纸箱,装了两卡车,运出景德镇,运出江西,在黟县山里租了几间房,请了专家来整理,完整的有几十件,基本完整和可以修复的,是几百件。我们只出手了一件,就收回了全部成本,照现在的价格看,还是卖贱了。

曾宪章说得神乎其技,乔家炜听得半信半疑。景德镇是景德镇,北门桥是北门桥。他无意在这上面纠缠,便嘴上表示佩服: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曾总如此内行,我们往后就靠曾总指导了。

胡玉成倒是犯了疑惑,认真地问,曾总这回维修乔家大院,想也是有备而来?

这倒不是。曾宪章既占了上风,也就顺势把话题推回给胡玉成:维修乔家大院,是市里布置的工作。跟天国藏宝有没有关系,可就要看胡老的了。

胡玉成放心了。从曾宪章与乔家炜的说话中,他更看到了自己的重要性。这在他的一生中,还是头一回。过去在建筑公司当会计,岗位虽然也很重要,可他主观上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别人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直到一九九三年,新上任的公司领导考虑他年过半百,为公司操心劳神一辈子,安排他到工会福利部当主任,好歹也算提拔了个干部。然而短短几年之间,领导们轮番赴欧美考察,上日本调研,进口了一大堆洋盘建筑机械,将公司几十年的积累盈余挥霍一空,生产经营却年年亏损,直沦落到靠卖设备、卖厂房发工资。公司里上上下下这才醒过梦来,老胡那个死人头会计,是个少不得的好当家,职代会上大声疾呼,要请老胡重回会计室。他们觉悟得太迟。胡玉成已看透内情,深知回天无力,无意充挡车螳臂,索性打报告退休回家了。

可此刻,胡玉成轻挥手臂,把众人的眼光都吸引过来,在那叠材料上拍了两下,郑重其事地宣布,曾总讲得好,这个事情,首先要进行周密的研究。今天请几位来,正是为了共同研究。材料只有一份,三位客人都等着看,乔思雨自告奋勇由她来读。曾宪章说,这么一大堆,读下来也够呛。最好是提纲挈领的,把要点拎出来就行。

思雨说,我可没那个本事,要不,请胡老来讲?

胡玉成犹豫了一下。这些材料,他是没少翻过,可他关注的重点只在最后一部分。前面一大半,意思他是晓得的,还真是谈不上提纲挈领。他当然不能说,父亲的研究成果前面的都用不着看,便推说自己眼又花,口又拙,莫不要耽误了大家的工夫。

思雨把材料推到曾宪章面前,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乔家炜笑道,对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曾宪章也就当仁不让了。

胡金老,曾宪章说出这三个字,就清了清嗓子,看了看乔家炜,让他明白这是对胡金保的敬称,不要开口闭口你父亲。当着胡玉成的面,自不便直呼胡金保其名,可他们已经把胡玉成敬称为胡老了,所以加这个金字以示区别。

胡金老开宗明义,指出研究太平天国藏宝问题有一个大前提,即太平天国是不是有宝可藏。

这就牵涉到几个方面:首先,太平天国有没有积敛财富的渠道,是不是曾经积聚起大量财富;在肯定这一点的基础上,还须进一步研究,上述财富的控制者与控制方式,尤其是有没有被消耗或转移等等。

曾宪章便发感慨道,不愧是专家啊!这个思路,就不像一般的寻宝人,道听途说,急功近利。只有通过这样严谨的、专业的探讨,才能……

思雨打断他说,你这样边讲边评,只怕比读还慢。我们还是看专家的研究吧。

几个人都笑起来。

曾宪章摇摇头,一目十行地翻了几页,继续往下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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