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条铭鱼句鱼。他的父母很聪明，谨小慎微，太平无事，在河里过了一生，都是长命寿星，既没有给人家捉去熬鱼汤，也没有掉进梭鱼的喉咙去。他们吩咐儿子也要这样，“当心啊，好儿子，”老鱼句鱼临死的时候说，“如果你想快快活活过日子，就得时刻留神！”年轻的鱼句鱼也满脑子智慧。他开始运用这些智慧，于是看见：无论往哪儿弯，到处是绝路一条。周围水中，尽是大鱼游来游去，他却小不点儿，任何一条鱼都能吞下他，而他连一条也吞不下，而且他也不懂：为什么要吞下？龙虾能用螯把他夹成两段；水蚤能叮在他背上把他折磨个要死，甚至他那些鱼句鱼弟兄，只要见他捉了一只蚊子，就会蜂拥而上，要把蚊子抢走。大家你抢我夺，互相厮打起来，结果只是把蚊子白白扯了个稀烂。
那么人呢？人是多么阴险的造物者啊！要叫他鱼句鱼死于非命，什么坏主意他们使不出来！
拖网啦，渔网啦，鱼篓子啦，鱼围子啦，最后……还有鱼钩！乍一看你也许要说：鱼钩，那不是最愚蠢不过的吗？一根线，线上吊个钩子，钩子上挂条虫子或者苍蝇……你瞧，那是怎么挂的？……可以说最假不过了！然而，鱼句鱼却多半恰恰是在鱼钩上给捉去的！
做父亲的老鱼句鱼曾不止一次说起鱼钩，要他小心为是。他说：“千万要当心鱼钩啊！这套家伙虽然笨拙不堪，可是要捉我们鱼句鱼，愈笨拙就愈是十拿九稳。
人们扔给我们一只苍蝇，样儿倒仿佛想心疼心疼我们，你要是去衔它，苍蝇可就要你的命啦！”
老鱼句鱼还讲，有一次他怎么差点儿给人家捉去烧了鱼汤。那时候，一大伙渔夫来捉他们。宽阔的河里，撒下了一面拖网，就这么贴着河底拖了两三里。落网的鱼真不少啊！梭鱼、鲑鱼、大头鱼、石斑鱼、光溜鱼，甚至连懒骨头鳊鱼也从水藻里一股脑儿给拖了去！至于鱼句鱼，简直数也数不清。当人家拖着他在河里走的时候，他，这老鱼句鱼，感到什么样的恐怖，可以说是故事讲不尽，笔墨写不完。他觉得，他被带走了，可是带到哪里去，却不知道。他看见，身旁一边是梭鱼，一边是鲑鱼。他心想，眼看就要被吃掉，不是被这个吃掉，就是被那个吃掉，可是他们没动他一下……“哪还有心思想吃的！“大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期到啦！可死期是怎么来到的，为什么会来到，谁也不懂。最后，渔夫收拢了网，把他拖到岸上，接着又把网里的鱼往草地上倒。就在这个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鱼汤。一团红色的玩意儿在沙滩上抖动，冒着灰色的云，热烘烘的，使得他立刻连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没有水已经闷得够受，可这里还加了一个……听人家说是“火堆”。这“火堆”上摆了个黑糊糊的玩意儿，里面盛着水，像风暴时的湖水那样翻腾不已。人家说这叫做“锅子”。到后来又听见说：把鱼扔到“锅子”里，来点“鱼汤”喝喝！于是他们就把咱们弟兄往那儿扔了。有个渔夫扔了一条大鱼下去，起初，他往水里钻，随后像疯子似的跳了起来，跟着又往水里钻，到后来便规规矩矩地一动也不动了。这就是说，他已经尝到了“鱼汤”的滋味。他们起初就这么扔着，扔着，连挑选也不挑选一下，可后来，有位老头子把他瞧了一眼，说道：“这小家伙能熬什么鱼汤，让他到水里长长大吧！”他就揭着他的鳃，把他放到了河水里去。而他，既然并不愚蠢，当然拼命往家里奔。当他跑到家的时候，他那鱼句鱼妈妈正半死不活地在洞口张望呢……说也奇怪！那时候老鱼句鱼不知解释了多少次，什么是鱼汤，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直到如今，很难看见河里有谁对鱼汤有正确的理解！
但他，小鱼句鱼，却牢牢记住了老鱼句鱼的训诫，真所谓铭刻肺腑，永世不忘。他是一条有教养的、温文尔雅和信奉自由主义的鱼句鱼，他很透彻地懂得：过日子不是舐舐面棍儿，没那么惬意。他对自己说：“必须小心为是，不然就要摔跤子！”于是就这样生活起来。第一件事，给自己修这样一个洞，他可以爬得进，别的鱼却钻不进来！这个洞他用鼻子整整打了一年。这期间，当他时而在淤泥里；时而在水牛蒡下；时而在苔草丛里过夜的时候，他真是提心吊胆，经受了不少的恐怖。最后，洞子终于顺利打成了。清洁、整齐，正好适合他一条鱼居住。第二件事，自己的生活决定这么安排：夜晚，当人、野兽、鸟雀以及鱼类都睡着了，他才出来散散步；白天，他就在洞里呆着，打哆嗦。但因为毕竟需要有点儿吃喝，而他又没有俸禄，也没有听差，所以在中午时分，当所有的鱼都已吃得饱饱的，这才走出洞去，上帝保佑，也许他还能捉到一两条虫子呢。如果捉不到，那就饿着肚子躺在洞里，再一次打哆嗦。因为不吃不喝总比吃饱肚子送命好一点。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晚间他披星戴月，出来散步；白天，就钻进洞里哆嗦。只有中午才出来捉点什么的，可中午时候你能捉到什么呢？这时蚊子热得藏到树叶下面去了，小甲虫躲在树皮里不见个影儿。吞口清水，就算啦！
他整天躺在洞里，夜晚不睡觉，也不吃点儿东西，心里老想着：我好像还是活着的吧？
唉，明天会怎样呢？
不过说实在的，他也打起瞌睡来了，而且做了个梦，梦见他得了一张彩票，中彩两万卢布。在他乐得得意忘形的当儿，翻了一个身，好险，原来他已经半个嘴伸到洞外去了……要是这时附近有一条小梭鱼，怎么得了啊！不就把他从洞里拖出去了吗？！
有一次，他一觉醒来，看见洞口对面有一只龙虾。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着了魔似的大睁着算盘珠般的眼睛，盯着他。只有它的须随着流水飘啊飘的。这时候他真是吓得要死！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黑，这只龙虾都恭候着他，而他只是不断地哆嗦，不断地哆嗦。
另一次，天明之前他刚刚回到洞里，才打了一个甜蜜的呵欠，正预备享受一下美梦——好家伙，不知怎么的，忽然有条梭鱼站在洞口，咯吱咯吱磨着牙齿。那梭鱼整整把他守候了一天，仿佛光看他也能饱肚似的。他倒是叫梭鱼上了一回当：不出洞去，也就完事大吉啦！
这类事他不止遇到过一次，也不止两次，几乎天天都有。每一天他都一面哆嗦，一面得胜。每一天他都欢呼：谢天谢地，又活着啦！
但事情并未仅此而已：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虽然他父亲有一大家子。他认为，父亲是可以嘻嘻哈哈过日子的！那时梭鱼比较善良，鲑鱼瞧见我们这些小不点儿也不眼红。虽然他曾一度给捉去熬鱼汤，但毕竟还有个老头把他放了。可如今河里的鱼一天天减少，鱼句鱼大受欢迎。这种情形还谈得上什么成家立业，自己能活着就算不错啦！
聪明绝顶的鱼句鱼就这样活了百多年。他不断地哆嗦着，不断地哆嗦着。他既无朋友，也无亲眷。他不去找谁，谁也不来找他。他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不追求漂亮姑娘——他只是哆嗦，只想着一件事：谢天谢地！我好像还活着呢！
后来，甚至梭鱼也夸奖起他来了：你瞧，要是大家都这样生活，河里就太平无事了！当然，它们只是故意这么说说，以为他听见夸奖就会自我介绍道：“在下有礼了！”于是一口吃掉！但是这种玩意儿是骗不过他的，他又一次以自己的聪明战胜了敌人的阴谋诡计。
百年之后又是多少年，我们不知道。不过聪明绝顶的鱼句鱼却一天天走向死亡。他躺在洞里想道：谢天谢地，我总算能寿终正寝了，就像我的父母一样。这时他又想起梭鱼的话：要是大家都像这条聪明绝顶的鱼句鱼那样生活……喏，想想吧，那时真的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于是他又动用起他满腹的才学来，忽然仿佛有谁向他低声说：真是这样的话，也许鱼句鱼早就绝种啦！
因为要鱼句鱼能传宗接代，首先需要有个家庭，而他却没有。仅仅如此还不行，若要鱼句鱼的家庭根基稳固，繁荣昌盛；若要这家庭的成员身强力壮，神采奕奕，还需要生活在美好的环境中，而不是呆在那终日黑暗得几乎叫眼睛也瞎掉的洞子里。必须使鱼句鱼得到充足营养，不可与世隔绝，有福彼此同享，在道德和其他美好品性上互相截长补短。因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使鱼句鱼的种族日益完美，而不至于庸俗不堪，退化为胡瓜鱼。有些人的看法是不对的，他们认为只有那些吓得失魂落魄、躺在洞里哆嗦的鱼句鱼，才算是可敬的公民。不，这不是公民，至少也该说是无用的鱼句鱼。既没有谁从他们那里得到温暖，也没有谁得到寒冷；他们既未给谁带来荣誉，也未带来耻辱；他们生活着既不感到光荣，也不感到羞愧……他们只是白白占据一席之地，白白吃着伙食。
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如此明白，以致他忽然有了一个迫不及待的愿望：我要爬出洞去，在河里昂首而游！但是他刚刚想到这里，马上又畏惧起来。于是他又开始一边哆嗦，一边走向死亡。他活的时候哆嗦，死的时候也哆嗦。
整整一生瞬息之间便在他眼前过去了。他有过什么欢乐？他解除过谁的忧愁？他对谁有过善言劝告？他向谁说过一句好话？他庇护过谁，保护过谁，给过谁温暖？谁听见讲起他？谁想得起他的存在？
对于这一切问题，他只好这样回答：没有谁，谁也没有。
他生活着，哆嗦着——如此而已。甚至就是现在，当死已临头，而他依然哆嗦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洞子黑暗、狭窄，连身子也转不过来，那里既没有阳光，也没有温暖。可是他，这视而不见的、身心衰竭的、谁也不需要的鱼句鱼，却躺在这潮湿的阴暗里，躺着，等着：哪一天他才会饿死，叫他彻底解脱这毫无益处的生存？
他仿佛听见有别的鱼在他洞口走来走去，也许这是像他一样的鱼句鱼吧，但它们谁也没有对他发生兴趣。谁都没有考虑：让我去问问聪明绝顶的鱼句鱼吧，他到底有什么妙法，居然活了百多年，既没有给梭鱼吞下，又没有被龙虾夹成两段，也没有叫渔夫捉去烧鱼汤？它们只顾游来游去，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洞里有一条聪明绝顶的鱼句鱼正在结束他生活的旅程哩！
最使他痛心的是：甚至没听见有谁说他聪明绝顶。大家只是说：你们听见讲起一个傻瓜没有，他不吃，不喝，没瞧见过谁，也没有同谁分享过荣华，只顾小心翼翼地保全他那十分叫人厌恶的性命？而且许多鱼甚至干脆管他叫笨蛋或无耻之徒，同时很奇怪河水怎么容得下这样的蠢货。
他就这样运用着脑子里的智慧，渐渐入睡。其实这并不是入睡，而是已经开始昏迷。死前的低语传进他的耳里，慵倦无力渗透他的全身。这时他又做起往日的美梦来了。他梦见他仿佛中了两万卢布的彩，整整长了半尺，而且亲口吞下了梭鱼。
可是，正当他做这个梦的时候，他的头也谨小慎微地整个儿伸到洞外去了。
他忽然失踪了。这意外究竟怎么发生的——是梭鱼吞掉了他，龙虾把他夹成两段了，还是他寿终正寝，浮到水面——这些都无见证，所以无从得知。多半是他自己寿终正寝的，因为对梭鱼来说，吞食他这条病入膏肓的、垂危的，何况还是聪明绝顶的鱼句鱼，有什么好滋味呢？
信奉理想主义的鲫鱼鲫鱼和刺儿鱼争吵。鲫鱼说，只要靠真理就能在世上过活。刺儿鱼却断然说，不耍滑头绝对不行。刺儿鱼所说的“耍滑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无从知道，不过每当他说出这话，鲫鱼总是气愤不已地嚷着：“这岂不是卑鄙吗！”
刺儿鱼却反驳说：
“以后你瞧着吧！”
鲫鱼是一条温顺的鱼，对理想主义颇有偏爱，无怪乎僧侣们都喜欢他。他多半躺在河湾深处（那里比较安静），或者躲藏在池塘的淤泥里，找点极小极小的贝壳充饥。当然，躺着躺着就不免要胡思乱想点什么，有时甚至想得自由之极。但因为鲫鱼既不把自己的思想提出来呈请审查，也不上警察局去注册登记，所以，谁也不怀疑他们有叵测之心。如果有时候我们看见鲫鱼偶尔也遭到围捕，那决不是因为他们有自由思想，而是因为他们鲜美可口。
人们捕鲫鱼多半用普通渔网或大鱼网，但要获得成功，也需要有点儿窍门。有经验的渔夫总是在刚刚下过雨、水浑的当儿，选定一个时间，把大鱼网撒到水里，再用粗绳或者木棍把水打得噼啪作响，总之，就是造成一片喧哗。当鲫鱼听见喧哗声，便认为这是宣布自由思想凯旋得胜，从水底浮游上来，开始张罗，看看能不能多少沾点胜利之光。这样，就往往闯进渔网，直至作了人们饕餮的牺牲品。因为，我再说一遍，鲫鱼是非常鲜美可口的菜（尤其是用酸奶油烧的时候），贵族理事也喜欢拿他们孝敬省长大人。
至于刺儿鱼，由于这种鱼沾染了怀疑主义，同时也多刺，所以一经煮成鱼汤，便是一份味道极美的清汤。
鲫鱼和刺儿鱼怎么会碰在一起，这一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仅仅是：有一次，他们碰了头，立刻争吵起来。他们争吵了一次，接着又争吵一次，后来竟争吵出兴趣来了，互相开始约会。他们游到水牛蒡下面的什么地方，谈起很有学识的话来。而白肚皮的石斑鱼就在他们身旁游来游去，向他们学见识。
鲫鱼总是第一个说话。
“我不相信，”他说，“斗争和争吵是正常的定则，大地上一切生物仿佛都非在它的影响之下成长不可。我相信不流血的功业，我相信和谐，我也深信幸福不是理想家的无聊幻想，而是或早或迟会为大家所享有的！”
“那你就等着吧！”刺儿鱼讥讽说。
刺儿鱼在争论的时候，说话声音断断续续，显得不安的样子。这条鱼有点神经质，看样子，那一肚子的委屈，他还记在心上。他有满腔的愤怒……唉，满腔的愤怒啊！虽然他还没有达到憎恨的地步，但信心和稚气却早已没有了。他看不见和平生活，却看见到处是纷争；他看不见进步，却看见一片野蛮景象。他断言，谁要求生存，谁就应当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好好盘算。他认为鲫鱼“傻里傻气”，虽然同时又意识到还可以同他“吐吐胸中积闷”。
“我会等着的！”鲫鱼答道，“而且不光我一个，大家都会等着的。我们所浮游的这片黑暗，是痛苦的历史偶然性的产物。但因为现在有最新的科学研究作依据，能详细分析这种偶然性的底细，所以它产生的原因，不能认为无法铲除。黑暗是既成事实，而光明则是我们所期待的未来。光明会到来的，会到来的！”
“这么说，你认为没有梭鱼的时代也会到来？”
“什么梭鱼？”鲫鱼感到惊讶，他确实天真极了，以致当人家在他面前说：梭鱼在大海，鲫鱼不得安眠，他还以为这无非是水精水怪之类，不过拿来吓唬小娃娃的，当然，不足惧怕。
“唉，你真是个迂夫子，真是个迂夫子！你想解决天下大事，可是连梭鱼都不知道！”
刺儿鱼鄙夷地摇了摇鳍儿，游回家去了。但是，没过多久，两个朋友又游到一个幽静处所（在水里是够寂寞的），开始了学术辩论。
“生活中善起着首要作用，”鲫鱼夸夸其谈起来，“恶是由于误解而产生的，主要的生命力仍然蕴藏在善那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嘿，刺儿鱼，你怎么说这种岂有此理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难道这能算回答吗？”
“对你，老实说，根本不该回答。你很愚蠢——再没有别的好说了！”
“不，你听着，看我给你说什么。恶从来不是创造力量，这一切历史早已作了证明。恶扼杀一切，压榨一切，蹂躏一切，把一切交给火与剑，只有善才是创造力量。它竭力帮助被压迫者；它不受枷锁与镣铐的束缚；它激起心中的美好感情；它让智慧展翅高飞，随意翱翔。如果没有这种真正富有创造作用的生活动因，也就不会有历史。因为要知道，就实际而论，什么是历史呢？历史，这就是解放的纪事，就是善与理性战胜恶与疯狂的故事。”
“看来，你是确凿无误地知道恶与疯狂已经被打败了？”刺儿鱼跟他开了个小玩笑。
“还没有打败，但将来一定被打败，这是我对你说的老实话。现在我还是要引证历史。
以往是什么情形，如今又是什么情形，如果你拿来比较比较，你就会毫无困难地同意我的话：如今不仅恶的外表手段已经有了缓和，而且数量也显著减少了。就拿我们鱼族来说吧，从前人家任何时候都捕捉我们，尤其是在所谓‘汛期’，当我们像傻瓜似的自个儿一直往渔网里钻的时候，而现在，即使在‘汛期’，也认为捉我们是有害的。从前，可以说是用最野蛮的方法消灭我们，据说，乌拉尔地方在叉鱼的时候，好几里河水，都给鱼血染得鲜红，现在，不来这一套了。拖网、鱼篓、钓竿什么的，一律不准用！关于这个问题人家还在委员会里讨论：用哪种拖网？选什么时机？挑什么样的对象？”
“人家用什么方法拿你做鱼汤，你大概不会觉得反正一样吧？”
“什么鱼汤？”鲫鱼惊奇地问。
“嘿，真该死！名为鲫鱼，却连鱼汤都没有听说过！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权利同我谈话？
因为，要进行辩论，要坚持意见，至少得先把情况摸清楚。每条鲫鱼都可以做鱼汤，如果你连这个简单的真理都不知道，你还能谈什么呢？去吧……我要戳你啦！”
刺儿鱼竖起了身上的刺，鲫鱼却以他的笨拙所能许可的程度，尽快钻到水底去了。但是，过了一天一夜，这对朋友和论敌又游到一起，想出一段新鲜的话题来。
“前两天梭鱼来瞧咱们河湾啦。”刺儿鱼宣布说。
“就是前两天你提起的那种鱼吗？”
“就是他。他游过来，瞧了一阵，说道：这地方好像太安静啦！这样的水里大概有鲫鱼吧？……他说着这话就游走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准备着呗，没有别的。你得好好留心，等他游过来，两眼盯着你的时候，你就把鳞呀、鳍呀紧紧收缩起来，朝着他的大嘴一直钻进去！”
“为什么我要钻进去？我犯了什么罪？”
“你真笨，这就是你的罪。再说你也长得肥。又笨又肥，这就是要你钻进梭鱼大嘴的法律！”
“不可能有这样的法律！”鲫鱼真正气愤了，“梭鱼没有平白无故把人家吞下肚去的权利，这是首先应当解释清楚的。所以我要找他谈谈，我要把全部真理摆出来。我能用真理叫他出一身大汗。”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是个迂夫子，这话现在我还要重复说：迂夫子！迂夫子！迂夫子！”
刺儿鱼非常生气，发誓以后决不再同鲫鱼有任何往来。但是，没过几天，你看，习惯又占了上风。
“只要全鱼类彼此同意……”鲫鱼神秘莫测地先说起来。
但这时刺儿鱼却大为慌张。“这个迂夫子讲什么来着？”他想道，“眼看这家伙要胡说八道了，而大头鱼就在这儿不远地方溜达。你瞧，他眼睛斜视一旁，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却竖起耳朵在静听呢。”
“不过，你脑子里想到的话，可别全讲出来！”他劝告鲫鱼，“不要动不动就开口乱说，可以小声点儿，挑需要的讲。”
“我不打算小声说话，”鲫鱼泰然自若地继续说，“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全鱼类彼此同意，那么……”
刚说到这儿，刺儿鱼就粗暴地打断自己朋友的话。
“看样子，吃饱了撑得难受，才需要同你谈话！”他对鲫鱼大声说，接着便三步当两步，连忙游回家去了。
他很懊恼，同时也很可怜鲫鱼。虽然鲫鱼很愚蠢，到底还可以同他谈谈心。他不随便泄露机密，不出卖朋友——这些品德眼下你能在谁身上找到？如今世道不好，这是一个连父母也靠不住的时代。就拿石斑鱼来说吧，虽然不能说他怎么坏，可是一旦没摸清底细，还是会说走嘴！至于大头鱼、圆肚鲦鱼、冬穴鱼，以及其他一些奴才们，那就不用说了！为了一条虫蛆，他们准备鸣钟宣誓！可怜的鲫鱼啊！碰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会完蛋的啊！
“你瞧瞧你自己吧，”他对鲫鱼说，“喏，万一有个什么事情，你能拿什么防卫？你肚皮大，脑袋小，使不出什么心眼儿，嘴巴也小得很，刚刚看得见。甚至你那一身鳞甲，也不怎么样。你既不机灵，也不敏捷——一个十足的笨蛋！无论谁，只要愿意，就会走过来把你吃掉！”“为什么吃我，如果我没有犯罪？”鲫鱼仍然和先前一样固执。
“你听着，蠢种！吃难道还要讲‘为什么’？难道人家吃你是因为想惩罚你吗？吃就是因为想吃，如此而已。你，大概也要吃吧。你总不是白白拿着嘴尖子在淤泥里翻，你是要捉贝壳。
他们，那些贝壳，想活下去，可你这个糊涂蛋却从早到晚拿他们填肚皮。你说吧：他们对你犯了什么罪，你每时每刻都惩罚他们？记不记得，你前两天怎么说的：只要全鱼类彼此意见一致……如果那些贝壳彼此意见一致，会怎么样？你这糊涂蛋那时会觉得舒服吗？”
问题提得如此直截了当，如此不愉快，以致鲫鱼也感到难为情，脸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
“不过贝壳，要知道这……”他不知所措地嘟哝道。
“贝壳就是贝壳，鲫鱼就是鲫鱼。贝壳是给鲫鱼吃的，而鲫鱼又是给梭鱼吃的。贝壳没有任何罪孽，鲫鱼也没有犯罪，可是这方也罢，那方也罢，都应该负起这个责任。这问题你就是想上一百年，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
在刺儿鱼说过这番话以后，鲫鱼便藏到水藻丛里，闲来无事也开始思索起来。他不断想着，同时也不断吃贝壳。吃得愈多，就愈是想吃。但终于也想出一点道理来了。
“我吃贝壳，不是因为他们犯了罪——这点你说得很对。”他向刺儿鱼解释，“我吃他们，那是因为他们，这些贝壳，天生便是供我吃的。”
“是谁给你讲的？”
“谁也没有讲，我自己考察出来的。贝壳没有灵魂，只有一口热气。你吃他，他也不会懂得。而且给他的安排也是如此，要你不吃他，那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只要你喝那么一口水，就有一大堆贝壳在你嘴巴里爬。我并没有捉他们，是他们自己钻到我嘴里来的。喏，至于鲫鱼，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老兄，鲫鱼平常总有十来寸长，对待这样一位老人家，你吃他之前，总得同他谈谈才成。他若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坏事，喏，那时候，当然……”
“那么，等梭鱼吞了你，你就知道这么做是为什么了。现在顶好闭口不谈。”
“不，我不愿闭口不谈。虽然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梭鱼，不过从听来的故事中我可以断定，他们对真理的声音不是充耳不闻的。请你讲讲，能有这种混账事情吗！鲫鱼躺在那儿，又没动谁一下，忽然，就那么无缘无故掉进梭鱼肚子里去了！我不相信真有这种事情。”
“真新鲜！就在前两天，你不是亲眼看见，有位僧侣从河湾里把你们弟兄整整拖走了两大网……你以为怎么样？他会把鲫鱼养起来看着玩儿，是不是？”
“不知道。不过这还是老太婆说话，可没有定准，这些鲫鱼也许给吃掉，也许给放在鱼池子里。他们也会吃着寺院的粮食，快快活活在那儿过日子哩！”
“嗳，如果是这样，那你也去吧，真是不要命的家伙！”
日子一天天过去，鲫鱼同刺儿鱼的学术辩论还不见有个完结的影儿。他们生活的地方十分安静，甚至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绿霉，这对于学术辩论倒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无论聊些什么，无论怎么想入非非，完全逍遥法外，不会遭受惩罚。这给了鲫鱼莫大的勇气，以致他大谈仙山琼阁的声调越来越高了。
“必须做到鱼类彼此相爱！”他发表演说了，“要能够我为大家，大家为我，那时候真正的和谐就实现了！”
“我很想知道，你怀抱着你这种爱走到梭鱼跟前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刺儿鱼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我要到他跟前去的，老兄！”鲫鱼坚持己见，“我有这么一些话，任何一条梭鱼听了会立刻变成鲫鱼！”
“好极了，那你讲讲看！”
“我只想问问：梭鱼，你可知道什么是道德，对待街坊近邻你有什么义务？”
“一定给问得哑口无言，没什么说的！可是你愿不愿我听见这个问题就用我的刺儿戳你的肚皮？”
“哎，不可如此！劳你驾，别开这个玩笑！”
要不就说：
“只有从小在我们身上培养公民情感，我们鱼类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权利！”
“公民情感对你有屁用！”
“毕竟……”
“问题就在这个‘毕竟’上头。要有广阔的天地，公民情感才有用处。可是你躺在水藻丛里，能干什么？”
“不是水藻丛里，而是本来……”
“能不能举个例子？”
“例如，僧侣想拿我烧鱼汤，我就对他说：神父，不经审问你无权处我这种极刑！”
“可是由于你鲁莽，他把你扔进煎锅，或者丢到火灰里……不，朋友，生活在水藻丛里，用不着公民情感，倒是需要有傻瓜情感——这就是实话。找个地方躲严实一点，别出声，傻瓜！”
要不还可以说：
“鱼类不应当以鱼类为食物，”鲫鱼睁眼说梦话了，“大自然本来就为鱼类准备了许许多多可口的菜肴：贝壳啦，苍蝇啦，虫子啦，蜘蛛啦，水蚤啦，最后还有虾、蛇、青蛙。全是财富，全是供我们享用的。”
“鲫鱼却是供梭鱼享用的。”刺儿鱼提醒他。
“不，鲫鱼是独立存在的。如果大自然没有为他提供防卫武器，比如像你那样的武器，那么这意思就是说，应当颁布特别的法律，以便保障他的安全！”
“如果人家不遵守这条法律，怎么办？”
“那么就应当公开表示谴责，说如果不遵守法律，最好是根本不颁布法律。”
“这就成了吗？”
“我认为，许多鱼会感到羞耻的。”
再说一遍：日子一天天过去，而鲫鱼依然满嘴胡说。别的鱼认为这至少会碰一鼻子灰，而他却满不在乎。如果他稍有一点儿警觉之心，他也许会成为一个长命寿星，胡扯个百来年的。但他自命不凡，以至于什么都不在考虑之列。他就这样胡说着，胡说着，突然，大头鱼拿着一张传票来到他跟前，说道：明天梭鱼大人要到河湾来，所以，鲫鱼，你听着！天一亮赶快去回话！
然而鲫鱼并不畏惧。第一，他听见过各种各样对梭鱼的评语，以致自己也很有意思同他认识认识；第二，他知道他有一个魔力无边的词儿，只要讲出口，最凶残的梭鱼立刻会变成鲫鱼。这个词儿是很靠得住的。
刺儿鱼见他有这样的信心，甚至也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否定方面作得太过分了。也许，梭鱼实际上所期望的只不过是要人家喜欢他，给他一点善意的劝告，为他的智慧与心送去光明？也许，他……是善良的吧？再说鲫鱼也许决不是如外貌所表现的那种傻瓜，说不定恰恰相反，倒是很会替自己的功名打算的？你瞧，明天他就上梭鱼那儿去，直言不讳地向他说出他有生以来从未听说过的实实在在的真理，而梭鱼也会点头称是，说道：鲫鱼，因为你向我说了实实在在的真理，现在我把这河湾赐给你，今后你就是这河湾的长官啦！
第二天早晨，梭鱼果然游来了。鲫鱼看见他，不免感觉奇怪：尽管人家编了梭鱼许多坏话，可他到底还是一条鱼！只是嘴巴裂到耳根下面，而喉咙正好能让他鲫鱼钻进去。
“鲫鱼，”梭鱼说，“我听说你很有点儿才华，是个能说会道的好手。我愿意同你来一次学术辩论。你开头吧。”
“关于幸福我想得较多，”鲫鱼谦逊但是颇有自尊地答道，“希望不光我一个，而是大家都能幸福。希望一切鱼在任何水里能自由地游来游去，如果他想躺在水藻丛里，那就让他躺在水藻丛里。”
“唔……你认为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吗？”
“我不仅认为可能，而且时时刻刻都在等待这个哩。”
“比方说，我在水里游着，而我身边恰恰有……一条鲫鱼呢？”
“这是什么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听见。如果我转过身来，把鲫鱼……吃掉呢？”
“没有这种法律，大人。法律上明文规定：贝壳、蚊子、苍蝇以及蚊蚋之类可供鱼类食用。除此之外，最近各项指令又增列了如下食品：水蚤、蜘蛛、虫蛆、甲虫、青蛙、虾以及其他水中居民。但是没有鱼类。”
“对我来说略显少了点。大头鱼！难道真有这种法律吗？”梭鱼掉头问大头鱼。
“早忘啦，大人！”大头鱼巧妙地滑过去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会有这条法律的。喏，鲫鱼，那么你还要时时刻刻等待什么呢？”
“我还要等待公道赢得胜利。强者不再排挤弱者，富者不再排挤贫者。等待出现这样一种共同的事业，就是一切鱼都有自己的所得，每条鱼都作自己的一份事。梭鱼，你最强，也最机灵，你要把比较艰巨的工作担当起来，而我，鲫鱼，大伙就本着我卑微的才能，指给我一项卑微的工作。我为大家，大家为我——将来就是这样。只要我们能互相支持，那就谁也不能叫我们上当了。什么地方出现渔网，我们撒腿就跑！有的在石头下面，有的在淤泥底处，有的在洞里，或者在木头下面。鱼汤么，看样子，势必非抛开不可啦！”
“不知道。人们可不大喜欢把他们认为鲜美可口的东西抛开的。喏，这还是将来不定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我倒要问：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应当工作吗？”
“人家怎么样，你也该怎么样。”
“这还是头一次听见。去吧，好好去睡一觉吧！”
鲫鱼睡了没有，不知道，总之他的智慧未见增多。中午，他又来参加学术辩论，不仅毫无畏惧之心，甚至比先前更为愉快了。
“你是否以为我会工作，而你就会从我的劳动里捞到点好吃的东西？”梭鱼直截了当提出问题。
“大家彼此彼此……从共同的、相互的劳动里得到……”
“我明白这个‘彼此彼此’……可是顺便也要从我这儿……哼！然而，我以为，你在讲极不体面的话。大头鱼！这些话照现在的说法叫什么名儿？”
“谢会主义，大人！”
“原来我已经知道了，我早就听说：鲫鱼在讲大逆不道的话！不过我心里想：最好让我自己听听……原来你是这个样儿！”
梭鱼说完话，就极其明显地用尾巴把水打得啪的响了一声，无论鲫鱼何等老实，也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
“我，大人，没有什么意思，”他嘟哝着，显出一副窘相，“这是我本着老实……”
“算啦。常言道，老实比偷盗还坏。如果对傻瓜听其自由，他们就会把聪明人撵出世界。人家对我讲了你好多好多，真是天花乱坠，可你到底还是一条鲫鱼，如此而已。我同你还没有谈上五分钟话，可是你已经叫我讨厌得要死。”
梭鱼思索起来，而且用一种鲫鱼也能完全懂得的神秘神情瞧了鲫鱼一眼。但在昨天一顿饱餐之后，梭鱼大概肚皮还很饱，所以，他打了一个呵欠，立刻就发出了鼾声。
但这一回鲫鱼却不那么称心如意。梭鱼刚刚话音一落，大头鱼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把他看管起来。
傍晚，太阳还没有落坡，鲫鱼第三次去梭鱼那儿参加学术辩论。不过这回是押着去的，而且身上还带着几处伤痕。原来，鲑鱼在审问的时候，咬伤了他的背和一部分尾巴。
但他依然精神抖擞，因为他还备有一个魔力无边的词儿。
“虽然你是我的仇人，”梭鱼又是头一个说，“显然这也是我的不幸：我太喜欢学术辩论啦！请吧，你开头！”
鲫鱼听见这些话，忽然感觉他的心燃起了怒火。在这眨眼之间，他缩紧肚子，打着哆嗦，用剩下的尾巴把水打得噼啪作响，一直瞧着梭鱼的眼睛，使出浑身力气喊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道德？”
梭鱼吃惊地张开大口，本能地吸了一口水，虽然完全无心吞下鲫鱼，可是却把他吞下肚了。
那些目击这场事故的鱼儿们，立刻目瞪口呆，但马上也就清醒过来，连忙向梭鱼打听，问他老人家这顿晚餐吃得是否如意，有没有卡住喉咙。而事前即已预见并预言了这一切的刺儿鱼，却游到前头，庄严宣布道：“瞧，我们的学术辩论就是这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