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这次可把段颎给得罪苦了!”沉默许久的曹炽这才说话。“早晚也得跟他翻脸。”曹嵩没好气道。“非也非也。”曹炽摇摇头,“虽说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但你们做得实在有些过了,让他搜一搜又能如何?”“事都行出来了,再说这种话有什么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有什么手段,我接着他的!”曹鼎仍旧不服不忿。“你拿宋氏压他,他未必会服。”曹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找王甫收拾这条狗。”
曹操是没有闲心再看这仨老家伙斗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通知何颙赶紧转移。瞧他们三个还在各执一词,便蹑手蹑脚溜了出去。父亲不允许他出府门,家院小厮紧紧把着,那怎样才能通知到袁绍他们呢?曹操绞尽脑汁,终于有了一个险招!
他匆忙钻进弟弟屋里,道:“德儿,哥哥有事求你,你管不管?”曹德一愣:“什么事呀?这么认真。”“你不要多问,就答复我一句话,你信任不信任你哥哥?”“当然信任啦。”“好,你帮哥哥办件事情,哥哥感念你一辈子。”
曹德被他的一脸严肃逗乐了:“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说呗!”
“我要出去一趟。”
“什么?爹爹不准咱们出去。”
“可是我现在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必须得出去。而且绝不能叫爹爹知道。”曹德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这个……行!你只管去吧。”
“你一会儿告诉家人们,就说你要在房里读书,你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谁也不会去扰你。然后你就偷偷到我屋里,把被子蒙上假装睡觉,这样谁都会以为咱俩都在家呢。”
“那你怎么出去?”
“小时候的办法!”
“又翻墙呀?”曹德白了他一眼。
“五年多没翻咱家的墙了,今儿我也找找旧日的感觉!这边的事就交给你打发啦!”说罢便解下佩剑闯出门去。他躲躲闪闪又来到后院柴垛,趁仆人不注意,爬上柴堆利索地翻了出去。
待至街上,也顾不得好看不好看了,把衣襟一兜,撒腿就往袁府跑。汉人颇讲求礼仪庄重,可今天洛阳城大街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公子,不骑马不坐车,撒开脚丫子奔跑而过——这也算是一景了!
曹操也真了得,拐弯抹角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袁府。只见门厅广阔,仪门高出普通官员家一倍,绛紫色大门半开半掩,门口是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看门人的家丁衣着考究垂手而立。袁隗前几日刚刚升为司空了,这四世三公家族的气派规矩自非寻常可比。
曹操也顾不得许多,迈步就往里闯。看门的家丁一把拦住:“什么人?敢擅闯公府!”曹操眼睛都红了,急中生智扬手就是一巴掌:“瞎眼的畜生!你他妈连我都不认识了!”把看门的打了一个趔趄,理都不理就往里跑。看门的见开口就挨了一巴掌,料是亲眷不敢再问了。他便堂而皇之闯到院中,二门上的也瞅见来者不善,但大门上不管,他又何必出头?就这样糊里糊涂竟被他唬进了内宅!
穿房过院间,丫鬟、婆子端汤送水正忙,眼见一个年轻人紧锁眉头横冲直闯过来,吓得手里东西都扔了,杯盘盏爵摔了个稀烂。
曹操一概不理,急冲冲就跑到了袁绍内房,把门一踹。
袁绍正在屋里看书呢,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曹操把门一关,顾不上缓口气儿:“段颎查出何兄了!”“什么?”“他已经开始带兵搜府啦!第一个先去了我家,只怕过不久就要搜到这里了,快叫伯求兄速速转移!”袁绍也吓坏了:“他扮成马夫,正藏在马厩。”“快告诉他!”“你小些声,他在这儿的身份是马夫头何大,除了我合府上下没人知道。你冷静点儿随我来。”说着出了门溜溜达达似闲逛一般往马厩去,曹操擦着满头大汗紧随着。
其实俩人都有心事,固然袁家是待不下去了,可是出了这个大门他还能躲到哪儿去呢?曹家虽是勉强搜过了,可曹家门户极严,曹嵩又一心要置何颙于死地,随曹操过去岂不是与虎谋皮?
但到了马厩俩人都傻了眼,何颙已经不声不响走了,只在袁绍马鞍下塞了一张帛书。说他有心为当年受难者报仇,不料天时不与,反连累了更多人下狱,没有脸面再给朋友添麻烦了,就此告辞。可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却不得而知。
袁绍见他已经走了,心里反倒轻松下来,捧着这张帛书愣愣发呆。“太学生就是因为文书泄密。”曹操提醒道,“快烧了它!”“好!”“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得赶紧回去。”“瞧你满头大汗,骑我的马走!”袁绍赶忙解缰绳。“不用啦!马不会翻墙啊!”他丢下一句袁绍半天都想不明白的话,翻头又往回跑。丫鬟、婆子摔碎的东西还没捡干净呢,拿着扫帚正扫,见那个不速之客雄赳赳气昂昂又回来了,吓得又把扫帚扔了。
曹操哪里管得,穿房过户只管往外跑,两处看门的全弄懵了:这是他妈哪门子亲戚呀?进去跑了一圈,没半刻时辰怎么又出去了?偌大一座三公府邸,竟叫他随随便便跑了个来回。
曹操一路上奔跑如飞,直等到翻墙进院,倚在柴垛上就不动了,这一趟实在太累了。守着后厨,忙唤庖人端水来,连着灌了两碗,才算松口气。
“大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庖人问。“我练剑练累了。”曹操的瞎话张嘴就来。凉爽下来,曹操又开始担心何颙。论人品他是绝对靠得住的,即便被抓也不会招出自己。但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才俊就真的要命丧奸臣之手吗?看他给袁绍信上的口气,会不会自己去投案呢?会不会又闯进皇宫寻思呢?
他在柴垛边想了许多许多,直到天色转晚才意识到:忘了!德儿还在房里蒙着被子呢……
兵法之辩
何颙不辞而别之后,许久都没有消息。曹操再没有偷偷离家,而是一有空就躲在曹嵩书房窗下偷听,可是却毫无消息。看来他已经安然逃出洛阳城了。刚放下心来两天,就有一件惊天大案震惊朝野。
尚书令廉忠在王甫的唆使下诬告勃海王刘悝谋反。刘悝被冀州刺史收监,被迫在狱中自杀,其妃妾十一人、子女亲属七十余口、侍女二十四人皆死于狱中,勃海国就此被除,自勃海相以下所有官员都以“导王不忠”的罪名全部被处死。何颙费尽力气想要阻止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对于曹氏家族来讲,受到冲击最大的当然是曹鼎。他与宋酆结成儿女亲家,刚得意了没几天,就被泼上一盆冷水。更有甚者传言,皇帝刘宏有意废宋氏而立屠户出身的何贵人为后。这一系列可怕的消息搞得他满腹怨言,他就是搞不明白,大汉的那些外戚,诸如窦宪、邓骘、耿宝、阎显、梁冀都威风凛凛,窦武也曾煊赫一时,为什么轮到自己依靠的宋家时,却这么不成气候。曹嵩和曹炽也有一些担心,不过好在他们所依附的是宦官王甫,正是迫杀勃海王的罪魁祸首。所以曹家总的来说是不赔不赚。但是自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七月起,外戚势力一蹶不振,刘宏一朝开始了宦官王甫、曹节主宰一切的时代。
通过捕杀太学生和诛灭刘悝一族这两件事,司隶校尉段颎用他颇卖力气的行为博得了王甫的信任,不久被晋升为太尉,超登三公之列。此事公布后,朝野立刻哗然。一者段颎凉州寒族出身,按照当时的惯例是不得授以公侯高官的;二者段颎本一武夫,资历又较张奂浅,是没有资格担当这么重要的官职。因此百官自然要争辩,闹得最凶的自然是刚刚与之反目的曹家人,跟皇上争又跟王甫争。无奈有钱能使鬼推磨,段颎把多年来在凉州积累的钱财往太后和宦官兜里一塞,谁反对也是白说。
这样一来,朝廷上下为了太尉任免一事闹腾了半个多月,段颎还是照样升了官。抱怨的抱怨、庆幸的庆幸、咒骂的咒骂,刘宏一门心思在享乐,董太后一门心思在捞钱,大家就把追捕何颙之事丢到一边,再没人管没人问了!
朝廷里的纷争暂且停歇,而曹家的家事却闹得很厉害。不知为什么,曹嵩又开始考两个儿子的学问了。他先把大儿子曹操叫到身边,命他诵《礼记》、《中庸》,哪知曹操却不以为然。
“孩儿如今很少读这些书。”
“为什么?”
“不喜欢。”
“你好大的口气!”曹嵩一听就来气,“亏你还是跟七叔念书念出来的,竟这样轻狂。你以为学通孙武子十三篇就了不起了,是不是?”
“不敢。”曹操仗着胆子道:“儿子读的是真正有用的书。”
“哼!自负聪明,刚愎自用!”曹嵩冷笑道,“那我倒要问问,什么才是有用的书?”
“孙武子十三篇、桓宽之《盐铁论》、扬雄之《法言》、桓谭之《新论》、王符之《潜夫论》、王充之《论衡》、班孟坚的《白虎通》。”
曹嵩不禁一愣,却道:“君子不器的道理你可知道?”
“君子虽不器,亦当有一技之长。”
“哼!狡辩!”曹嵩似乎真的发火了,指着曹操道:“我不问你了,你给我出去!”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挨骂挨多了曹操也不当什么事儿了。只苦于不能出门,便像往常一样在花园中与小厮们蹴鞠。刚玩了一会儿,便见四叔曹鼎跑来“应卯”,忙叫住他一处玩。
曹鼎满腹牢骚:“去去去!被你爹训斥了一通,谁有闲心哄你?我还烦呢!”
“侄儿实在是闷得慌,德儿天天就知道看书看书看书,爹爹又不叫侄儿出门。”
“你想出门吗?”
“当然想。”
“那跟我走吧!你烦我也烦,陪我一处解解闷儿吧!”
曹操自不明白曹鼎叫他如何陪,便随他去了。哪知曹鼎带他回府,摆下酒席,叫来两个歌姬。一边饮酒一边听她们唱曲。刚开始还好好的,唱到一半曹鼎竟拉过一个歌姬,抱在怀里就亲嘴。曹操哪里见过这阵仗?汗都下来了。曹鼎却不以为然,硬将另一个歌姬推到他怀里。
曹操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觉得被那女子摸得心头暗颤,热血沸腾,痒痒的实在难受。最后实在受不了,推开歌姬,也不顾曹鼎了,跑出门骑马便跑回了家。待回到府中,心头仍在怦怦乱跳,索性找弟弟读书稳稳心神。
“阿瞒你可回来了……”曹德瞅他进来还挺高兴,“正有事有劳兄长指定迷津。”
“干嘛这么攥文假醋的?有事儿就说!”曹操瞧他文绉绉怪可乐的,暂把自己那点儿荒唐事放下了。
“我虽学不及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然四书五经也是了然于胸的。”曹德口气颇为自傲,晃了晃手里的竹简,“唯这兵法怎么也看不透!”
“哦?还有你小子看不懂的书?竟然开口问我了,说说吧。”曹操撩衣坐下。
曹德随意举起一卷说:“就拿这《孙武子》第一卷的《计篇》来说吧!‘兵者,诡道也。’你听听,诡诈欺人岂不有违君子之道?而且‘亲而离之’明明就是小人所为!孙武何以教人诡道?你还在一旁批什么‘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这都是什么用心嘛!”
曹操瞧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从心里觉得弟弟既可气又可笑,“德儿,你的《论语》、《中庸》是不是读得太多了呀?两军交战是你死我活的拼杀,怎么能讲什么君子小人呢?”
“不对呀!君子以仁德取信于天下,所以不欺君、不欺民、不欺心,亦不欺敌!仁德所在恶者望风而靡,何用诡诈之术取胜?昔日周武王会诸侯于孟津,牧野一战殷商兵卒望风倒戈,不正是这样的道理吗?”曹德越发认真起来了。
“德儿,你为什么不说孟子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呢?依他的话讲,武王连兵都没用商人就降了!”曹操不屑地说,“仁德的话断不可全信!孟子说‘无道齐桓晋文之事’,可他推崇的周武王却是以杀戮夺取天下的。难道不是吗?”
曹德一时无语了,孟子确实有失语之处,这是无可争辩的。
“你还没想明白吗?打仗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必要速战速决,才能使国家少受损失。以诡计取胜、用智谋对敌,可以很快战胜敌人,使百姓安定,你想想,这就不算仁德吗?而且当初周武王会师孟津合诸侯之兵也是以多攻少、以强取弱,还不单单是仁德的原因。”
曹德摇摇头又说:“虽说是这样,但古人用兵纷纷约定时辰、地点,攻杀战守皆有定制,互不相欺,那不也是君子之战吗?”
“德儿,你为什么句句不离‘君子’二字呢?”
“难道君子不好吗?”
“并非不好,我不是说了嘛,两军争斗之时不能分什么君子、小人,也不能刻意追求信义。宋襄公就是因为在战场上讲君子信义,不肯偷袭渡河的楚军,才在泓水战败祸国殃民的。”曹操不知不觉也认真起来了。
“话虽如此,但宋襄公不也名列春秋五霸之中了吗?正因为他讲求信义、宽而待人呀!”
曹操反被他问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宁学宋襄公之仁,也不以诡诈之术待人。”曹德一脸严肃。
“你可真是读书读呆了!”
“另外还有这一段……”曹德又拿起《九变篇》,“这里说‘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你听听,‘必生’‘必死’‘忿速’倒还罢了,怎么连廉洁爱民也成了危险之事呢?”
“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曹操款款道,“将帅廉洁爱民原是美德,但过于看重名节或一味注重百姓,就会被敌人利用。孙武的意思是要将帅明晰利害,放宽眼光,方能在战场上随机应变。”
“你能举个例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