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放腿脚发软地靠往近门槛的朱漆木门,早前便因为缺少血色而有些精瘦苍老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削瘦了。
“好大一条妖蛇!”华远昌负手站到韩容身后,目光从容地盯住数丈之外,趴到地上的人脸蛇妖,随口道:“陈兄。如此看来,这位魏侠士倒真有驱魔伏妖的本领。”
陈天放颤巍巍地回应,道:“是…下官最初也这么想的。”此刻的他,死也不敢再往院内这条恐怖的妖物多看一眼。
“陈兄如身体不畅,便先去休息下吧。”华远昌虽然没有回头,也似看到了陈天放的窘相。
陈天放勉力一笑,道:“没事,没事。”心里实恨不得尽早远离此地,只是一双腿脚却好像再也不听使唤,即使想稍微移动半分,此刻也似难以办到。
“也罢。陈兄能坚持留下当然最好。”华远昌转过头,露出理解似的笑容,道,“须知我等凡夫俗子,换了别处遇到此类妖魔,怕是多看两眼的机会也没有,便会先变成它们的腹中餐物。”
陈天放胆颤心惊,附和道:“如此凶狠的妖物,确非人力能敌。”
尽管魏伯阳解除了对人面妖蛇的禁制。然而过重元神创伤,仍令这条庞大的妖物软弱失力,腹部磕碰着硬梆梆的泥地,双目大放凶光,狠狠地瞪住魏伯阳,不断地凄声嘶吼。
“真好。我终於知道妖怪是什么样儿的了。”
韩蓉笑靥如花,移近眼前的人脸妖蛇,左盯右瞧,活似兴奋至极的顽童,尝试着伸出嫩白的纤手,摸向妖蛇硕大饱满的顶额。
“嗷!…”
人脸妖蛇愤怒嘶吼,低垂的脑袋倏然仰起,大嘴喷出浓烈得逼人作呕的腥气。
“啊!”
韩蓉脱口尖叫,又匆忙地自掩嘴唇,箭也似的飘退数丈,落地后一个跄踉,刚好踩到陈天放哆嗦的腿脚上,即刻使这位瘦老的县令大人,发出杀猪般的痛叫声。
人脸蛇妖喷泉般地呼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瞪着凶光四射的血瞳,冲退到陈天放身旁的韩蓉声嘶力竭地嘶吼起来。
陈天放哆嗦得更厉害了,仿佛眼前的妖蛇准会发狂地扑上来,将他吞进肚里一般。
“陈大人该相信,本人并非随便拎条小蛇来糊弄你了吧。”
魏伯阳屈指弹出一道金轮丹气,立即令这条狂性爆发的妖物,重新瘫软安静下来。
陈天放摸了把额头的冷汗,犹有余悸,道:“相信。当然相信。”背部缓缓移离给自己压得吱呀作响的木门,勉强挺直了身躯,鼓足气叫道:“来人哪!”
“哐啷!”
不片刻,便有两名肩扛铁戈的士卒推开铁门,雄纠纠、气昂昂地从外面跑步进来。然而目光刚晃过软趴在院落内的人脸妖蛇,便情不自禁刹住脚步,满脸布满难以置信的震惊。
陈天放不悦地瞪他们两眼,叱喝道:“看什么看!去库内给本县取十六万钱来。”
两人傻愣愣地点头应是,相互望一眼后,转身又奔往门外。
陈天放瞅着两人消失的背影,走前数步半掩住县府大门,再转身来到魏伯阳身旁,看往院中瘫软的妖蛇,道:“魏仙长…您能否再将它变回去?”
魏伯阳微笑道:“既然大人吩咐,敝人自当遵命。”反掌拍往脚旁妖物的额头。
人脸蛇妖低吼一声,粗长的蛇身即刻缓慢萎缩,片刻便萎缩得仅有两丈余大。
韩蓉半倚着雕花木门,发怔地看着萎缩了大半的人脸妖蛇,嘟哝道:“妖怪,真的是妖怪…”忽然鬼魅般侧身前移,从衣袖内祭出道炫目的红光,闪电般袭向妖蛇狰狞可怖的头颅。
“糟糕!”
魏伯阳心神微震,也来不及多想,紫玉诛魔剑闪电离鞘,飞速斩往奔行如电的红光。
“嘭!”
眩目红光从中断作两截。一半倒卷射回韩蓉的衣袖内,另一半却电速扎入妖蛇生满毒牙的大嘴。
“这是什么法器?居然会如此厉害。”魏伯阳微感吃惊,刚才剑锋劈入红光的一刻,令他亦不禁有股奇异至极的感受,仿佛他击到的只是一堆有形无实的气流。
“嘶!”
红光从溶化得没剩下多少皮肉的蛇躯内重新钻出,电驰般奔回韩蓉略宽的衣袖内。
魏伯阳低叹口气,瞧着完全溶成一滩腥水的人脸妖蛇,心道:“看来再也没办法用‘紫符移魂阵’,向此妖探听到三藏魔宫的半点消息了。”
韩蓉左手轻捂着口鼻,环绕蛇妖的尸身处转了一圈,恨恨道:“臭蛇妖!死就死吧。干嘛还死得这么臭。”俏脸旋又满是喜色,洋洋得意地看往魏伯阳,道:“喂。你领过钱后,记得将这条妖蛇的臭骨头也一道领走。”
魏伯阳闻言大怒,反手将“紫玉灭魔剑”插回鞘内,冷冷道:“姑娘似乎还不知道,你此举已经坏了本人的大计。”
韩蓉“噗哧”一笑,转身移到他近前,咯咯笑道:“妖魔残害人命,本姑娘此举只是为民除害,跟你的大计有什么干系?”纤手环胸摸着下巴尖,突然“咦”地一声,道:“你这人也真奇怪。本姑娘杀了蛇妖,总算替你省却一番手脚。你不多谢我倒也无妨,怎么能怨我坏了你的大计。难道你想再将它装回布袋,放到集上去买卖吗?”
魏伯阳冷笑道,“此妖的生死跟敝宗有莫大关系。姑娘坏我大事,魏某还得向你道谢吗?”
韩蓉冷笑道:“区区妖物,死不足惜。莫非你要我再赔给你不成?”稍顿又道:“家师常言天下修术之人,俱应以驱魔伏妖为己任。本姑娘虽然不知你从何处修到的法术,不过跟妖物都能沾上关系的,想必也不是什么玄门高人。”
魏伯阳怒极反笑,道:“哈。魏某倒很想知道,尊师又是怎样的玄门高人?”
韩蓉洋洋自得,傲然道:“家师便是朝霞山的邀月仙子,你尽管去探听一下,看我师父算不算高人。”
“邀月仙子?”魏伯阳心神微怔,倒非是没有听过此名,反而是这位“邀月仙子”太有名了。
自从秦初开始,道门《仙圣真人榜》罗列的三十位法力最强大的散仙中便有邀月仙子的名号。域外的众多修仙炼道之人,更将她跟烈焰谷的焚天火神、天池剑宗的万剑道人、乘雾峰的驾鹤姥姥,共尊为四极散仙人。
魏伯阳仍记得初入师门之际,阅读到的宗门手卷内,便有对邀月仙子的细尽叙述。据说此人性情冷漠,得道后终年居於朝霞山的吟月宫中,平生从没有收下任何门徒。
“莫非那位‘邀月仙子’改了脾气,终於动了收徒之念。”魏伯阳暗自摇头,不禁再仔细端视着眼前女子,心想:“这丫头的资质平凡,修为也顶多只到化神的七、八重玄境,离炼化元婴都有很长段距离。真不知道,那位吟月宫的前辈仙子,怎么会将她看上眼的…”
韩蓉自得意满地看着魏伯阳,笑道:“怎么样?你肯定也听过家师的仙名吧。”忽然发觉魏伯阳的目光如像两道灼热的火束,直盯得自己的两边脸颊仿佛也烘热起来,忍不住娇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狠狠跺下脚,气鼓鼓地奔到厅堂内去了。
魏伯阳脸色微愣,想到既然自称“邀月仙子”之徒,施展的法器也非妖戾之物,想来她绝非故意破坏自己的计划,不禁也只得自怨倒霉,心想:“看来追查昨夜那妖人之事,只得另寻它法了。那妖人既然修得敝宗最高的《紫气丹心诀》,师父总会知道他的来历…冰魂仙子那日曾经向师父报称苏定远是给敝宗的金轮丹气所伤。看来双神宫遇袭的那件事情,或许会跟那妖人有些关系。”
“吱呀!”
早前两名肩扛铁戈的士卒推开县府大门,小跑似的走进院落。
其中一人拎口小布袋,绕过院落中的腐烂的蛇尸,奔到气色逐渐复原的陈天放跟前,道:“大人,取来了。”
陈天放微点颔首,道:“好。你们下去吧。”夺过沉甸甸的布袋,递给魏伯阳,道:“魏仙长为本县灭掉妖患,陈某心中真是万分感激。”
“大人不必客气,驱魔伏妖本来便是魏某份内之事。”魏伯阳微笑着接过布袋,不用细看便知里面装的全是碎金。
“不知魏仙长会否留宿敝县数日…”陈天放满脸笑容,小心翼翼地道,“下官心中有些疑难,期望仙长能予以指点。”
魏伯阳微怔道:“魏某身负要事,只怕不能再耽搁了。”像猜中陈天放的心思般,淡淡一笑,又道:“其实魏某於仙道之学亦所精不多。即使魏某留下,也未必对陈大人的碍难之事有所助益。”
陈天放干咳两声,像仍在费心措词般,半晌也不见说话。
“据悉陈兄近年频繁研习道学典籍。想是临到知命之年,陈兄对某些事情亦有所牵挂了吧。”华远昌大步走到他身旁,哈哈一笑,道,“本官猜陈兄心中的疑难,八成是跟长生延寿有关吧?”
“阿弥陀佛!”
院门外响过一声佛号。不知何时到来的悟天和尚,鬼魅般跨入院落,右手计数着左腕的念珠,淡淡道:“人生於世,便如白驹过隙。生生死死,也不过是空堕轮回。这位施主,你又何必如此执迷?”
“屁话!和尚说的全是屁话。蝼蚁尚且喜生恶死,更何况是人。”东方隐仍背着那把四、五尺长的御雷仙剑,闪过县府高耸的院墙,飘落到悟天身旁,摇头笑道,“和尚如果不怕死,何不立即死给咱们瞧瞧。”
悟天摇了摇头,道:“和尚既不执迷生死,又何必非得寻死。”
东方隐哑然失笑,道:“那你承认自己说的全是屁话了…”
悟天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跟他争辩,目光径自落往魏伯阳拎着的小布袋上。
华远昌显然对这两位不速之客微感不悦,稍微打量两人一番后,淡淡道:“不知两位…”
陈天放匆匆打断他的话,道:“这两位都是来替本县驱逐妖魔的高人。这位高僧乃域外来的悟天大师。”指了指东方隐,又道:“而这位便是近年来,威震巴蜀两郡的东方大侠。前年郡守大人家宅不宁,也是多亏了东方大侠才能解决了。”
华远昌微怔间态度立变,转身对两人拱手作礼,道:“久仰久仰。”
东方隐笑道:“客气客气。”
悟天却只点了下头,仍旧盯着魏伯阳手中的布袋。
陈天放干咳一声,似乎极难措词,道:“前日拜请两位之事,至今已经解决了。两位白白辛苦数夜…”
东方隐脸色微变,匆匆打断他的话,不悦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知我俩昨夜费了多大的劲,才摧毁扰乱贵县的妖孽。”目光落到魏伯阳身上,又道:“只是这位…阁下守候在旁,趁我们不注意拣了个便宜。”
陈天放表情微愣,情不自禁看往魏伯阳,道:“这个…魏仙长…”
魏伯阳低叹口气,心道:“莫非他俩人真是为领取赏钱而动手的。”见陈天放突然变得口齿结巴,立即猜到这位县令大人要说些什么,又想:“看来他是给刚才的人脸妖蛇吓怕了,这会儿说话还没机敏过来。”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擒到首恶元凶,自然是功劳最大。不过和尚超渡怨魂,也算是有功的。”悟天表情庄严地低喧一声佛号,淡淡道,“和尚饿肚子不要紧。只是施主领去的钱物中,原有部份是要用来兴建佛堂,助众生积攒功德的。施主如能摒弃这些身外之物,将它交还予贫僧,日后必定功德无量。”
东方隐拍拍背上巨剑,附和道:“不错。昨晚咱们都有份宰那些妖怪,这次的八万赏钱至少得分成三份。”目光移往陈天放,又道:“陈大人,你瞧我说得对不对?”
陈天放微愣半晌,结结巴巴,道:“下官愚昧…实在不懂怎样分辨。”
“有什么难分辨的!那条蛇妖分明是本姑娘杀的,他们有什么功劳?”
伴随愈渐清晰的脚步声,院落里忽响过一道清晰的娇喝声。
东方隐脸色剧变,急忙跟悟天和尚互望一眼,目光再投往数丈外紧闭的雕花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