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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976年初秋,河北唐山某军驻地

那个夜晚是一个异常阴郁的夜晚,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捅得着,云如吸满了水的旧棉絮,任何一阵风随意吹过,都能刮出几滴脏雨来。

窝棚里有一些嗦嗦的声响——那是纸、剪子和手指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先把纸裁成小方块,再把五层方块纸叠在一起,折成长条,中间用绳子扎起来。再把长条纸的两头剪成尖角或者圆角,然后一层一层剥开。

几个战士在教孩子做纸花。尖瓣的,圆瓣的。当然,都是白颜色的。

大人们在回避着彼此的目光。此时任何一次不经意的目光相遇,都能引发出一声不经意的叹息。而任何一声不经意的叹息,都能引发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号。

孩子们已经哭了一天了。

他们认为永远不会死的那个人,却死了。那枚永远不落的红太阳,竟然坠落了。

地陷的时候,也惊惶,却总觉得还有天盖着。有天盖着的地,怎么也还是地。可是等天也塌下来了,地就彻底没有了指望。孩子们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已经经历了天塌地陷,孩子们哭过了太多的回合。孩子们的生命如同一首开坏了头的歌,不知将来还能不能唱回到正调上来。大人们不知道。大人们只是舍不得再让他们哭了,所以大人只有自己隐忍着。

“怎么用这只手?你这孩子。”

一个战士发现角落里有个孩子在用左手使剪子。那个孩子低着头,眼睛近近地凑在纸上,刘海随着鼻息在额上一起一落。那个孩子使剪子的姿势还很生疏,剪出来的纸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毛边。战士把那个孩子左手里的那把剪子拿下来,塞进右手,说你赶紧换过来,养成习惯就难改了。那个孩子果真便用右手来剪纸,剪了几下,剪子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我的手,断了。”那个孩子说。

战士吓了一大跳。这几个孩子是还没有来得及安置的孤儿,暂时收留在这里,都经过身体检查。战士在这一两个月的救护中多少学会了些医务常识,战士把那个孩子的右手抻直了,前后左右地甩了几下,硬硬的很有劲道。于是战士说话的语气就有些严肃起来:“你的手好好的,从今天开始,再也不许用左手。”

那个孩子捡起剪子——用的依旧是左手,也不抬头看战士,却低声地说:“你又不是X光,你怎么看得出我的手没断。”周围的孩子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眼泪的废墟上毫无过渡地生出了快乐的绿意。“叔叔她有神经病。”一个男孩趴在战士耳边说。

那个孩子咚地一声扔了剪子,倏地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战士忍不住对旁边的另一个战士说这孩子真怪,今天多少人都哭了,就她不哭。另外那个战士说岂止是今天不哭,我从来就没见她哭过。医疗站的人说她是脑震荡后遗症,全记不得地震以前的事了。先头的那个战士就说:“听指导员说有一对夫妻要来认领一个孩子,我看把那个孩子给他们最好——不记得从前的事,正好培养感情。”

战士口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一个代名词。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所有的人只好用“那个孩子”这样一个笼统的称呼暂时作为她的名字。

她是在震后的第三天被一个战士找到的。当时她蜷成一个小团,老鼠似的睡在一辆军车的座位底下。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爬上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座位底下藏了多久。她身上披着一块满是破洞的塑料布,头发结成一条一条蚯蚓似的泥绳。她一侧额角上有一片伤口,不深,却面积很大。当战士把她从车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在战士身上烫烫地撒了一泡尿——她的神智已经模糊了。

后来战士喂她喝了半个水果罐头,她就清醒过来了。问叫什么名字,她不说话。问父母叫什么名字?她还是不说话。又问家住哪里?她依旧不说话,却突然紧紧拽住右手,说手断了,我的手断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疼得浑身颤抖,额上冒出泥黄的汗珠。战士急急地将她送到了急救站,医生作了全身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骨伤。

失忆症加上受害妄想症。大灾祸之后的常见病。医生说。

医生清理包扎了头伤,就把她送到了驻地暂时收养。一两个月过去了,她一直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也没有任何亲人来驻地认领她,于是她就被归类在等待领养或是送往育红孤儿学校的那群孩子里面。

那个孩子总体来说是个容易管教的孩子,话很少,也从不和大人作对。只是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总是定定的,仿佛要把人看出两个洞来,没有人敢接那样的目光。她的沉默是一条绳索——经过地震的孩子都记得那种圈在某处废墟之上的绳索。绳索本身并不具备任何威慑力,真正让人心存恐惧的,是绳索所代表的那个符号。所以那个孩子在这一群孩子中间尽管没有朋友,却也没有明显的敌人——没有人敢欺负她。

过了几天驻地来了一对中年夫妻,要见那个孩子。指导员把她叫出来,说王叔叔和董阿姨要和你说话。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样子都很佝偻,带着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夫妻两人穿的都是一个颜色一个式样的显然是从某个救灾仓库里发出来的工作服,女的戴了一副断了一只脚的宽边眼镜。见了她,都有些慌张,男人呵呵地咳嗽着,女人用衣袖嗤嗤地抹着清鼻涕。两人都用目光将她上上下下地舔了许多遍。目光不会说话,目光又说了许多的话。目光如蘸过温水的丝绵,擦去了她身上厚重的污垢,在他们的目光里她感觉清爽和暖。

半晌,女人颤颤地叫了她一声“娃呀”,眼里竟有了泪光。

等男人和女人走了,指导员才说王叔叔和董阿姨没有孩子,想领你去他们家,你愿意吗?其实她已经完全记不得那对夫妻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那女人的唇边有一颗形状模糊的黑痣,那颗痣随着女人的表情飘荡浮游着,使得女人的脸看上去有些生动亲近。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那个孩子就搬入了王家的窝棚,成为王家的养女。王家的女人拉着那个孩子的手,问你真的,不记得你的亲娘了?那个孩子定定地看着王家的女人,说你就是,我的娘了。王家的女人又哭了起来,这回是欢喜的哭。

女孩站在王家夫妇跟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女孩任由王家的女人哭成一个泪人,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等王家的女人终于哭完了,女孩才抬头,轻轻地问:“多久?”

王家女人问什么多久?女孩的目光,从王家女人的脸上,移到王家男人的脸上,又从王家男人的脸上,移回到王家女人的脸上。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收留我,多久?”

“一辈子,我们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

王家的男人和女人同时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女孩,泣不成声。

在后来办理领养手续的过程中,王家夫妇非常民主平等地和那个孩子商量起名字的事。当时供选的名字有王小珏、王小苓、王小巍、王小砚、王小雅。王家的女人是教书的,起的都是温文雅致的名字。那个孩子呆呆地听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过了半晌,才说小,小灯,好吗?王家的女人问是哪个deng,登山的登吗?那个孩子愣了一愣,又连连摇头,说不啊,不是,是电灯的灯。王家的女人拍案叫绝,说好一个小灯啊,你就是我们家的灯。

于是王家的户口本上,就有了一个叫王小灯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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