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灯因为编一篇急稿,下班晚了半个小时,骑车接女儿的路上心急如焚。虽然苏西所在的托儿所规定的下班时间是六点,可往往一过五点半,老师的脸色就开始难看起来。
小灯一结婚,几乎一天也没浪费就怀了孕——就如同大学毕业后一天也没浪费就结了婚一样。杨阳很得意地对小灯说我在你的地里撒的第一粒种子就结了硕果。小灯不服气,说再好的种子没有沃土也是白费劲。两人关于到底种子重要还是土壤重要的讨论持续至今,尽管女儿苏西已经三岁。
杨阳现在在复旦大学一边教书一边攻读在职博士,而小灯依旧在一家出版社做一名普通外文编辑。杨阳曾经半心半意地劝过小灯也去考研,小灯说学英美文学的人,要读研也是出国去读,在国内能读出个什么名堂?难道还听不够中国教授教洋文?一听这话杨阳就急了,说我一个学中文的,跟你去国外做什么?就是讨饭人家也听不懂中文。从此杨阳再也不敢轻易煽动小灯事业上的任何野心。
小灯紧赶慢赶地骑到托儿所,已经是五点四十五分。没想到两位老师没等她下车,就远远地迎了上来,笑靥如花。
“苏西妈,替我们好好谢谢苏西的外公,他好客气的,大老远带了这么多东西。”
小灯怔了一怔,说你们弄错了吧,我家苏西没有外公。
两位老师面面相觑,说我们查过证件的,是石家庄来的,叫王德清。他说得出你和苏西爸爸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都没有差错。
小灯的脑袋唰的一下裂成了无数个碎片。半天才回过神来,紧紧揪住一位老师的袖子,仿佛要从那一团布里捏出水来:“他把苏西,接走了?”
老师被小灯的样子吓了一跳,说话就结巴了起来:“他三点钟就,就把苏西接走了,说去,去公园。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小灯扔下老师,拔腿就跑。那天小灯的自行车就像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刀片,在一街的车水马龙中间割出一条窄细而决绝的缝。街市被割疼了,发出愤怒的谩骂声——小灯置若罔闻。平素骑二十分钟的路,那天只骑了十分钟,到了楼下才感觉手和脚都酸疼得厉害,颤颤的竟半天也扣不上车锁。
到了宿舍门口,小灯发觉门是虚掩着的。她喊了一声杨阳,没人回应。推门进去,就听见了厨房里哗哗的水声。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厨房的地上摆了一只大铝盆,苏西赤身裸体地坐在一盆水中,舞手舞脚地唱着歌。有个男人正背对着她,拿了一条毛巾给苏西揩洗身子。
突然间苏西停了歌,欢天喜地地喊了一声妈。男人回过头来,看见了小灯。四道目光在空中相遇,时间成为定格。
“是杨阳给我开的门。他去食堂买菜了,让我给苏西,先洗个澡——她皮了一天,流了一天汗了。”男人嚅嚅地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苏西眼中简直就是儿童卡通片里的慢镜头动作。妈妈的眼眶撕裂了,流出一丝猩红的血。她像一只母豹,从地上腾空而起,一把将苏西从水中抢出来。还没站定的时候,就飞出了一条横腿,将那个男人一腿踢翻在地上。男人猝不及防,一路溜出很远,脊背在门框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一只花瓶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砸成了无数个碎片。苏西受了惊吓,山崩地裂地哭了起来。那天苏西的哭声像一把速度调到了最高档的电钻,在小灯的太阳穴上吱吱地打着转。小灯没有哄她,甚至没有说话,她只是飞快地把她抱到了屋里,从床上扯下一张薄毯子将她通身裹住了。小灯把苏西抱在怀里,抱得那样紧,仿佛要把苏西整个嵌进自己的肉里去。苏西热得浑身是汗,却突然止了哭,因为她隐隐意识到:有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母亲,从前没有以这种方式抱过她。从来没有。
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小灯知道是王德清跟进了屋。小灯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咯咯声响——那是她上下排牙齿发出的尖锐磕碰声。她的身子抖得跟风里的树叶子似的,仿佛随时会把苏西抖落到地上。
“如果你敢再碰我女儿一下,我会杀了你,你信不信?”
小灯听见一个声音,像腊月天挂在屋檐下的冰柱一样,从她的齿间挤出来,狠狠地朝着那个男人扎去。
几年没见,男人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有些灰白了。男人也抖得厉害,颧骨下颌眉眼鼻子耳朵都在颤,五官扭曲成一个极为滑稽的表情,似乎像哭,又似乎像笑。
“灯,爸这一辈子,就做了一样错事。这一样错事,就把那千样好事全给抹了?”男人说。
小灯转过身来,看了男人一眼。这一眼如长铁钉,一下子把男人钉在了墙壁上。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错事。”小灯说。
“爸找你,找了好几年。爸想你啊。你就是不想我,也总得想你妈吧?这么些年,你也没来扫过你妈的墓。”
男人在小灯脸上看到了一条缝。这条缝很窄,他想试一试能不能插进他的脚尖。
“爸老了,就要退休了,别的啥也不想,就想能时不时看看我的外孙女。”
男人手里捏着的那块湿毛巾,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地板上爬着一条污秽的黑虫子。
小灯脸上的那条缝顷刻合拢了,把男人的脚尖夹成肉饼。“你永远别想,再见到苏西。”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那是她今天刚发的工资,抽出几张票子,往男人身上一扔:“火车票旅馆,都够了。你走。”
男人不动身,依旧拿眼睛掏来掏去的,想掏小灯的眼睛,却总也掏不着。
“我能不能,以后就在托儿所外头,看她一眼?”男人低三下四地讨着价。
“你最好,趁杨阳还没回来赶紧走,省得我在他面前赶你。”
男人无奈,只好背起他那个皱得像千层饼似的挎包,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踅了回来:“唐山市政府有人来过,做地震孤儿的跟踪调查,问你是不是记起从前的事了。他们会直接找你联系的。”
小灯不吭声,只是定定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上面歇着一只大马蜂。过了一会儿,小灯才转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一罐酸奶、两个苹果,塞进男人的包里。
“你走吧,我不想让杨阳跟你说话。”
“灯……”男人的眼里突然就有了泪。
男人终于走了,身子很沉,腿驼不动,膝盖弯软得像一张弹棉花的弓。
杨阳提着一摞饭盒回到家的时候,小灯正抱着苏西坐在椅子上发怔。苏西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小灯的下颌抵在苏西的头上,尖尖的,仿佛要把她的脑壳扎出一个洞。
“爸呢?”杨阳问。
小灯没动,也没说话。
苏西挣脱了小灯,跳下来朝杨阳跑去,急切地要看那一摞饭盒里的内容。
“妈妈把外公赶走了。妈妈生外公的气。”苏西说。
杨阳吃了一惊:“怎么啦,小灯?人家大老远找过来,你饭也不留人吃一顿?”
小灯依旧没有说话。
这天杨阳买了很多熟菜,大大小小地摆满了一张餐桌。杨阳挑了几样放在一个小碗里,喂苏西吃饭。小灯手里抓了一双筷子,眼睛却不在筷子上,也不在盘碗里,只是浮在半空中。那目光虚软得厉害,仿佛坠上一粒灰尘就要拦腰折断。
“再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也是你爸,养了你这么多年。”杨阳说。
啪的一声,小灯扔下筷子,跑进了屋。
“对于你不了解的事,你最好不要随便开口!”
这天半夜,杨阳被一泡尿憋醒,正想起身小解,突然发现床头闪着两点光亮,绿荧荧的,像鬼火。仔细一看,原来是小灯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发愣。
杨阳吓了一大跳,声音撕成了破布条:“怎,怎么啦,你?”
小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杨阳,我想出国留学。
杨阳把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你给我好好睡下,那事明天醒了再讨论。
第二天早上,他们没有讨论这件事。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话题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事实上杨阳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忘在了脑后。结婚四年了,他早已习惯了妻子瞬息万变的思维模式,他不会把她的每一句话当真。
然而,这一次他错了。六个月后,他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不声不响地办妥了去加拿大留学的签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