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跟二弟、三弟商议后,将责任田转包给村里的张家,让父母到县城过过清闲的日子,也算尽我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不料,这事让父母很快知道了,他们老大的不悦意。这晚,父亲一个人坐在自家土地的田埂上,点燃一根烟,屏住呼吸,仿佛在聆听风与庄稼幽秘细碎的私语。我曾仔细观察过父亲的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皮没有什么两样。那双手曾在土地上扒挠了几十年,村里的每一块土地都曾留下他的手印,甚至每一个土团都曾感受过他的手温。我知道,那片土地已洒下了父母几十年的汗水,留下过父母无数次殷实的步履,也承载了父母亲几十年的辛劳和希望。最后,不得已我请来四叔才勉强劝服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在四叔的劝说下虽然勉强搬进了县城,但明显地看出他们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对他们来讲,搬到这里来,也是一次颇为重大的人生转折。大半辈子生活在山村,生活方式、人际关系都已经固定化,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周边的环境和生活设施,要慢慢熟悉。
时间是短暂的,记忆是永恒的。母亲一生从未出过远门,去年利用国庆节放假,二弟带着双亲去了趟北京。国庆期间的北京游人如织,颐和园里满满的游人尽情地欣赏着迷人的风光,享受着几百年以前帝王将相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母亲压根不知道颐和园是什么地方,尽管二弟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这是昆明湖、那是万寿山,母亲还是全然不知,每走一个地方总是那一句话“这个地方真好”。尽管她老人家话语不多,但从母亲那布满笑容的脸上,可看出她有多么的高兴,她要把亲眼看到的北京装在心里。回来之后,母亲把北京之行看成一件久未遇到的新鲜事,时不时地向亲戚邻里叙说,北京之行将永远留在母亲的记忆之中。
感情是要在长期相处的默契中加强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面对面拉家常,甚至是默默相对,那些动作表情,声音气息,都会转化为一份情意。有时,看着他们,意识忽然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一双年迈老人,就是为我们弟兄提供衣食、抚养长大、又挨个儿供三人读完大学的生身父母吗?记忆中,他们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飞,笑声朗朗。在家乡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在几间摆放着最简单家具的房间中,在自己常年耕种收割的土地里,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们从牙缝里节省下的一点积蓄来为维持一个大家庭最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百般筹划算计,节衣缩食,但有时仍不免愁肠百结。
我开始自责,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回家次数太少,有时因工作忙碌,却很少有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回家陪陪父母。还有,是基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错觉,总觉得未来的日子会很长,一切都来得及。
回头想来,生活中会有多少不易觉察的盲区啊。只有时间的流逝,才会让我们慢慢意识到。因为这种迟来的觉悟,有时会留下终身不可弥补的遗憾。我心中感到十分愧疚,然后又感到庆幸:好在尚有机会弥补。父母搬来这里,空间距离大大压缩了。其实,另一种变化更有意义,那就是心理距离的缩短乃至消失。但这点却是慢慢意识到的。固然是因为住得近了,很容易就可以坐在一起,但关键还是,在父母子女双方,都已经到了那个辈分年龄的界限被打破的阶段了。人生际遇、感受随着岁月流逝而增添、调整,相互重合的区域越来越多,共同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了。“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对这样的话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五
父母一生给予儿女关爱最多,对子女要求最少。父母那份血浓于水的博大而无私的亲情之爱,我们做儿女的永远难以偿还。多少次徘徊在故乡那窄小的土路上,似乎看到父母亲锄禾晚归的身影;耳畔回响起《诗经?小雅?蓼莪》里那古老的歌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给予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成家立业,而当他们真正到享受天伦之乐时,却不知不觉走到了人生的暮秋。他们一步步走远,终有一天会彻底地离去,阴阳暌违。仔细想来,这实在是一件在心理上难以接受的事情。一旦父母离去,对我们而言,也就是塌下了一层天,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存在的根据也会变得恍惚可疑。对于一颗敏感的心灵,即便生活成功美满,一切都很如意,这种亏缺感也是无法被填补的。说到底,那是一种永远还不清的深沉的感情债。
有一句古语说得好,子欲孝而亲不待,这是人生的最大憾事。趁着父母还有能力行走,还有能力享用生活中小小的满足,在他们看来近乎奢侈的所谓的“享受”,让我们作子女的多给予他们生活的关爱,心灵的关怀,精神的慰藉吧,这样,我们才不会在人生的未尽之路上抱憾终生。
思念,一朵飘不走的云
又要迎来第二十五个节日了。我在想,如何选择恰当的语言,向您表达一下我最衷心的祝愿。
思盼也许是只属于人类的一项自煎的专利。恋人的思盼是一团火,亲人的思盼是一弯难圆的月,而对您的思盼却是一条无形的小虫,这条小虫,又常常在我寂寞时显示充沛的活力。
夜,接近高潮,石英钟不紧不慢走着恒定的路,秒针“哒哒”地跳,好像马蹄敲着凝冰的石板路,那声音很脆很亮又很沉。这时,那条无形的小虫又开始轻一口重一口肆意贪婪起来。
思盼到了极处,便生出无绪的猜想。老师,您怎么啦,您在干什么呢,病了吗?或许,您已经回到了江南水乡的老家,您真的就云一般飘走,不留一丝痕迹,没有半点声响了吗?
一晃走过三十余年光阴,转瞬我也到了你那时的年龄。我是七三届您的学生,是班里的语文科代表,您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那年您32岁,我小您10岁。即使几十年过去了,您的学生们经历了世事的沧桑,遗忘了许多事情,但是您讲课时的神态、语调、动作,却依然存留在我记忆的屏幕里。
夏天天热,您执一柄大蒲扇,边摇边讲,讲到精彩处,脸上即刻生动起来。停顿的间隙,您不紧不慢喝口凉开水,又接着神采飞扬起来。您的水杯是一个普通玻璃罐头瓶,一堂课下来,一瓶水也就喝干了。您没有教鞭,凡讲到要点,就在黑板上急就几个东倒西歪的大字,然后,用那支又黑又粗的老式钢笔,指点着黑板,让我们加深印象。有一次,一位同学偶尔提到“唐诗”,我这个在“文革”中曾荒废学业先天缺“钙”的人当时懵了。头脑中连“唐诗”这个概念也没有,我怀着忐忑的心理去找您,您二话不说,从书架上抽出大学用过的书,好像是游国恩先生编的《中国文学史》,还有一本《唐诗三百首》,让我回家细读。那天,我没吃晚饭,抱着那些旧书,一气读到天黑。原来,“唐诗”是如此美妙的东西,我又读又抄,忘乎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正好应验了高尔基的那句话,活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以后,我又接触了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类,却总是没有那一次的忘情。
孤寂是深夜里的一盏明灯,即使“文革”最黑暗的那些日子,那不可知的命运又如一团乱麻揪扯心扉,迷惘的人生旋涡使我无法自拔!此刻,我曾徘徊于你的窗前,从窗里挤出温馨的灯光,你还是手不释卷,那样专注,那曾是天堂的地带。你凭着一份对教育事业的赤诚和对孩子的爱心,挽留着被狂热“风潮”卷出校门的学生。你启蒙我们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在你的庇荫下使我们免于遭受寒风暴雨的袭击。
“文革”结束了,好多和你一样的知青都回了城,而你却放弃了留城工作的机遇,背着行囊,扛着书箱走进了山乡小镇一所中学。也许你不经意那次唯一的选择,却在日后为孩子们撑起一方晴朗的天空。
记得,曾有人问你,选择当“孩子王”后不后悔,你只是淡淡的一笑,“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我无怨无悔”!
小小的讲台,限制了你的双脚;两平方米的黑板,是你生活的全部背景。你的天地可谓小矣。然而,这挡不住你思维的神箭腾越天外,锁不住你想象的翅膀飞遍九州。你尽情在三尺讲台上演绎人生的话剧,在两平方米的黑板上种植理想。微观世界的幽深,宏观世界的博大,无限风光尽收眼底。
我真羡慕你那握得住时光的双手。说不清它已经打开过多少各种各类的书,抒写过多少卷浸透涓涓心血的华章。傍晚,你走下讲台,身后布满解题的黑板上已泻满了血红的夕阳;清晨,你来到教室,眼前批改过的作业本上,还残留着深夜灯光的温馨。
老师,如果把学生比作风帆,您就是引导他乘风破浪奋勇向前的导航者;如果把学生比作雏鹰,您就是给予他搏击苍穹翱翔蓝天的力量之源;如果把学生比作蚌里的沙粒,您就是含辛茹苦的蚌,您用爱心去舐它,磨它,浸它,洗它。经年累月,砂粒便成了一颗颗珍珠,光彩熠熠。老师您是一棵挺拔的树,曾结过成熟的果实,岁月在您的身上刻下苍老的年轮,而您的身旁却崛起一片森林,郁郁葱葱。
传道,授业,解惑,是您的天职;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是您的准则。一支教鞭,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季耕耘,洒下心血点点,换来桃李满园。旦旦暮暮,都有育人之艰辛;岁岁年年,都有丰收之陶醉。这就是您固有的本色,也是您全部生活的真实写照。
大雁南去又北往,冬去春又归。时间过得真快,转瞬您的学生的学生,也在年复一年地延续着您曾痴情的事业。
老师,不管将来我成为挺拔的乔木,还是低矮的灌木,我都将以生命的翠绿向您致敬!祝福您,我敬爱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