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玩累了,在铺着一层阳光的麦秸上睡去了。她的鼻翼轻轻地翕动,陶醉在春天的味道里,一双开满花瓣的小手在梦里轻轻地摇。
夏
乡村的夏天是非常迷人的。村庄被如海的庄稼包裹起来,被绿树掩隐起来。空气清新,满眼青葱,远处的贺兰山也变得俊朗起来了……坐落在这片寂静和葱绿之中的村庄桃花源般悠远,恬静,怡然。
农家少闲月,七月人倍忙。一进伏里,村子里就洋溢着一股兴奋而又繁忙的气氛。
清晨,露珠如乡村少女的眼睛,凝望着朝阳。凉风习习,农人的裤管沾满湿漉漉的艰辛,水桶挑满牛羊的欢叫。阳光很快普照了大地,沉甸甸的麦穗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成熟后特有的芬芳。摘一穗下来,放在手心,揉去外壳,吹掉麦皮,把麦仁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充盈口中。一头牛卧在树阴下,悠闲地反刍,不时用尾巴驱赶那些讨厌的牛虻。一个女孩子在割猪草的间隙掏出一面小镜子在照,然后把贴在额头的一缕头发理顺。汗水亮晶晶的,脸儿红扑扑的。这个冬天,女孩就要嫁出去了。瞧着镜子,她笑镜中女子的不知羞。乡村女孩子的青春总是那么短暂,一如乡村短暂而热烈的夏天。
乡村的夏天,瓜果繁盛,甜瓜、香瓜、西瓜、哈密瓜,还有桃子、李子、杏子……夏天午饭后,家家总会吃些瓜果。西瓜,打一桶井水冰着,然后再切了吃,那滋味比三伏天吃冰棍不知爽多少倍哩。
老人瞌睡少,就早早翻出一年没用的老镰刀,在井畔磨了又磨,不时拿大拇指试一试刀口。看着亮闪闪的刀刃,庄稼人的心里就渗出一层甜蜜的得意,仿佛新年的白面馒头香喷喷的在眼前呢。
夏,有时如刁蛮任性的少女,刚才还是明媚灿烂、巧笑嫣然,突然间就“恼”了,雷电交鸣,大雨瓢泼。待发泄完心中积怨,又心无城府地破涕为笑,一抹彩虹挂在天边。
丰沛的雨水,替农人浇过黄河边半亩桑园,贺兰山下的三亩山芋也不必侍弄,由它们自己长吧——-这时节,农人的心里只惦记麦子。
傍晚的时候,天气凉爽了许多。小嘎子们放牛归来,纷纷跳进村后的湖塘,享受着夏天赐予的最大快乐,他们尽情地嬉戏玩耍,几只鸭子只好知趣地躲进那棵沙枣树下打盹。
落日的余辉映照着沉寂的阡陌,映照着乡间小路上弯曲的车辙。袅袅炊烟,像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在乡村的上空舞出极美丽的景致。
秋
不再是羞涩地打着朵儿梦幻着的春天,也不同于热情骚动喧闹不已的夏日,宛若仄急的山溪融入宁静的大湖。秋,使天地之间的什物都呈现出一种成熟和自信,恬静与悠然。
秋天的村庄是那么纯粹而明净,如同洗净的一小堆土豆置于水之湄,湿漉漉的闪着温润的光。走在秋天的村庄,阳光一路流淌,渠边柳丝依依,小鸟清脆歌唱。
风,吹过村庄,吹动田野沉甸甸五谷的芬芳。在黄河边这片塞外少见的平原上,与秋风作伴,有多少幸福,多少欢欣在流淌,也许只有秋风的大提琴,才能奏出大自然最辉煌的交响。秋的天空高远宁静,瓦蓝的底色上是一缕缕绵延不绝的白云,像水一样流来流去没有定态。那些背负着蓝天白云,背负着风吹雨打的稻草人,背负着鸟们贪婪的啁啾,在田园里热切地守望着丰收的喜悦。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秋的味道已是愈来愈浓:五颜六色的阡陌,黄泥小屋的农舍,波光粼粼的湖水,一树树挂满红富士的果树……这无疑是朴素典雅的出自米勒笔下的乡村油画。秋天的味道有着谷仓般平实安宁富足的芳香。
辽阔的田野,辽阔的风,还有鸟儿在辽阔的天空飞翔,一队队阳光的马车,喧嚣着驶过,流浪的谷子,开始返回高高的粮仓。这个时节,村庄俨然就是一个盛装秋粮的巨大容器,屋子、房顶、院落、树叉……凡是人们能想到的地方,都被存放了玉米、稻谷、豆类以及七色纷呈的杂粮。村庄里的秋天,给人以饱满的收获的景象,整个的村庄就像一枚硕大的果实。而秋收后的田野,青春的容颜已逝,烧灼的热情也去。如产后的农妇,疲倦而安详。
新收获的稻子,碾出一年的新米,新米煮出的饭食散发出新鲜的气息——植物,人,还有田野的气息。在袅袅的炊烟里,新米饭的香气是羞涩的,像刚出嫁的新娘。
衰草,落英,深红的果儿。黄河滩上的芦花已是一夜白头,飘洒着寂寥的芬芳。只有零星的向日葵还站在田埂地头,金黄的花盘随风飘摇,仿佛秋天最后的灯盏,给寂寥冷落的阡陌带来些许的光明和温馨。
冬
当老黄牛卧在牛棚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时,乡村的冬天就来临了。
冷冷的风,犹疑着徘徊在长满了芨芨草的野滩上。四围的一切都浸渍在冬天的气息中。生疏,冷凝,纯净,无暇,透明,质朴。
冬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一副温和的表情,不单温和,色调明快干净,有着几分罕见的亲切与温馨。甚至能闻得到阳光的味道,仿佛清新米香弥漫的气息,暖暖的,渗透你的肌肤,通体舒坦。南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却总是不那么满意:“狗日的老日头,咋就蔫不唧唧得跟软柿子一样呢?”
这时节,喝酒是男人们最惬意的时候,往往谁家来了客人,相好的邻居就会拎一瓶“连湖二锅头”。在火炕上支一张小方桌,宾主盘膝而坐,泡一壶浓茶,弄几样小菜。吆五喝六热闹得有些张扬,但真正喝的酒却不多,多是借酒生话,话题无非是麦子贱了玉米贵了。
天罢晌儿开始落雪,这些冬天的花朵丰富了沟渠的想像。老井的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窝却越来越黑,为避免村庄的丢失,一条狗低吠着跑过井台。飘飘洒洒的雪,覆盖了所有的诗意。这季节,火是唯一的语言,叙述且温暖一切。
一只花喜鹊正在杨树的枝杈间忙碌地整理自己的窝。喜鹊让人打心眼里喜欢,无论天气多么冷,总也不舍弃自己的家园。几只麻雀飞来了,落在房前的雪地上,就如同进了自家的庭院一样从容地啄食着地上的秕谷。他们褐色的小脑袋在地上一起一伏的,使这冰冷坚硬的土地一下子充满了生气。
素净的白色是整个冬天的主色调。欢笑声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满整个季节。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糖葫芦的甜蜜,苹果的清香,还有亲人们在一起的温暖。
腊八一过,乡村便入了年。家家户户忙着炸馓子、烙馍馍、宰猪、宰鸡……从大门到院落,甚至小四轮上都贴着鲜红的对联。水井旁也不忘了贴上一张鲜艳的红纸条。红色的对联贴在土黄色的墙上,格外醒目。握惯了农具的手,在春联上细细地摩挲着,感受着方块字的安详与辉煌。年是有味道的,油饼、馓子以及酱肉的香味扑鼻袭来,仿佛一瓶启了盖的陈年佳酿,飘溢出绵绵的芬芳,冲淡了寒冷的气息。那浓郁的年味,你只要深吸一口,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了。
乡村的冬天,高远而洁白;乡村的冬天,因有了年而芬芳四溢。
杏子黄了
老家宅院里最早的一棵杏树,也许是谁吃了杏肉后不经意丢弃的,一场细雨下过,它便在小院里悄悄地生根发芽了。起初我不曾注意过它的存在,但它却一直在默默地、顽强地生长。旁边有一棵核桃树,极力和它争宠着阳光,它体力不支,纤弱得有些孤苦伶仃,我甚至怀疑它能否存活。
这株杏树静静地守望在院落里,风一丝丝地从瘦骨嶙峋的枝杈间溜过,没有一点声息,像乖顺的羊羔。这株杏树似乎被遗忘了,被冷落了。其实不是这样,白天云来探望它,夜晚月光抚慰它。母亲搭在杏树脖子上的一捆草绳,成为杏树的一挂项链;父亲挂在枝头的两把新近磨好的镰刀,仿佛是它闪闪发亮的耳环。
才进春天,别的树还沉浸在冬日的抑郁里,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却已是花枝招展了,像快乐的少女穿上漂亮的衣裙,又淡淡地搽了胭脂。甜丝丝的花香弥漫在宅院里,融进微暖的风里,飘向远处,引得院子里蜂飞蝶舞,颇有点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味。
两三场雨过后,杏花谢了,嫩绿的叶儿争先恐后地从黑黢黢的枝干上冒出来。细心看的话,会发现叶间还藏着小手指头大的青杏儿,探头探脑地从枝头间露出,偶尔一阵风来,就急忙怕冷似的溜进茂密的枝叶间,仿佛在和树下窥探的娃娃们捉迷藏。
杏树已有茶杯口粗了,枝叶亭亭如盖,就像我朝夕相处的朋友。记得夏天的傍晚,放学后我常常坐在杏树的荫翳下面看《水浒》《安徒生童话》《绿野仙踪》之类的书。一面看书,一面眼睛溜溜地看树间嫩绿色的杏子,似乎书里也多了一种酸酸的杏子味,不免要吞咽一番口水。
麦子收割完后,杏子就全熟了。熟了的杏子,黄里透着微红,像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肌肤般美丽,像镶嵌在绿色伞盖上的一串串黄亮亮的宝石般诱人。黄澄澄的杏子在宅院里弥漫着醉人的气息,忍不住摘一颗,果肉黄软,香气扑鼻,酸甜多汁,吃进嘴里,满口生津。
那株自生自长的杏树虽然瘦弱,但结的果实一点儿不比别家的少。在树下薄薄地铺一层麦秸,微微一阵风过,便有许多杏子娃娃似的从树上雀跃到柔软的麦秸上。
割麦归来的母亲就用簸箕一一捡起来,破了皮的,留给自家娃娃们吃,囫囵个的洗净了,用一只细瓷花碗盛了送给四邻八舍。为这件事,我和妹妹们免不了跟母亲闹别扭。母亲就笑着对我们说,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脾性又直,免不了得罪人,有的人家甚至和我家结了很大的怨气。母亲就把杏子也送一些到那人家去。母亲温热的话语和诚挚的笑脸让那些人前怨尽释。
父亲是个喜欢栽树的人,老宅子的房前屋后以及面积不大的庭院里遍植了各类果木,梨、桃、苹果、葡萄,甚至还有一棵核桃树。小时候,千般的水果中,我独爱杏子。原本喜欢苹果树的父亲只好在面积不甚大的院子里挖掉一棵苹果树,又栽下一株杏树。
我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上班,父母也弃农经商进了城。老宅子连同院子里的树都交给一个本家亲戚代为打理。
去年清明,我随父亲回家给爷爷上坟,顺便去了一趟老宅子。宅院里显出几分凌乱,许多树都因无人照料枯萎挖掉了,只剩下两棵树,一棵是杏树,另一棵也是杏树,依旧蓊蓊郁郁。
喧闹的阳光
秋天刚刚过去,晴朗的天空飘散着几朵快活的白云,一只老鹰仿佛谁家孩子扔出去的纸飞机在蔚蓝的天空盘旋。乡间小路依然漫漶着淡淡的秋意,道路两边,是隐约的村落房舍,乡野一片寂静,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便有了一段难得的闲暇。
赶早冷无风,一定出来个太阳公。果然是个好晴天,阳光的音符温暖而动听,风也知趣地开始了树梢上短暂的睡眠。太阳磨盘大,赶集的人们急上路,穿红戴绿,车铃叮当,蝗虫似的,散落在四里八下。
钱袋子鼓起来的庄稼人,笑逐颜开,小伙们西装革履,姑娘们衣着鲜丽,赶集路上脚下疾快生风。一首民谣这样唱:“从春忙到秋里,腌上了咸菜忙棉衣,杂花子粮食收拾二斗,一心要赶叶升集。叶升南面子把粮食卖,卖了粮食置办东西,买了花赞赞的一把伞,又买了圆嘟嘟的一把枣木擀丈,芨芨草扎下的扫把买了一条,担粪的柳筐买了两只,零碎东西买完毕,吃罢臊子面转回家里。”喜滋滋的赶集劲头儿,活灵活现。
赶集是乡下人的节日,所有的沮丧,一切一切的焦虑,都随了乡路上微微的风飘走。捂了许多时日的钱袋子,唯有此刻才能松开一些。计划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要买锄头,要买畚箕,这些工具是农业生产必须的;家里水桶让娃娃在井沿上磕破了,锅盖两口子打架时砸坏了,这些是生活必需品也要买。买了这些工具用具后,手头若还有点剩余,就买些小百货,买支手电筒回去,晚上走路可以用不着摸黑;买点新鲜蒜薹回去,让吃惯了咸菜、腌肉的婆姨娃娃改一改口味。
赶集时农人也把自己用汗珠子养育出来的粮食拿出来卖,有时候是一些蔬菜和几只鸡。然后这些日日侍奉着的收获就变成了另外一些东西——家里的新床单,爷爷锅子里的旱烟,姑娘家的一样饰物,小嘎子身上一件新褂子,一大袋白花花的冰糖,还有那些鞋子、袜子、糖葫芦、洗发水、梳子……虽然品质不是那么好,但每一样小东西也许都是他们渴望已久的,拿在手里会是多么的欣喜呵。
一位大娘将积攒了多日的鸡蛋、鸭蛋拿到集市上换些柴米油盐钱,有所宽余顺便给心爱的小孙子捎了把塑料冲锋枪,蹲在小摊旁边想象着小孙子挎上塑料冲锋枪时欢天喜地的样子,老大娘脸上便漾起舒心的微笑,甚至皱纹都盛开成了一朵绚丽的野菊花。
偶尔有一个身穿吊带衣裙的时髦女子。女子的杨柳依依、婀娜多姿似乎让整个集市摇晃起来。她从附近的城里来,赶集是为了买到真正的土鸡土蛋。她出手阔绰,五十元买一只土鸡,不用找。卖鸡的农妇感激地紧紧拉着她,嘴上说,闺女,这不成,打死我也不能要。但手上早就接了票子乐滋滋地塞进口袋。
专门来这里卖东西的大都是一些四处赶集的小商小贩,他们从一个集镇赶到另一个集镇,把城里的东西和外面的世界带到小乡村里来,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丰收,他们往往是农民中最先富起来的一些人。
卖衣服布料的摊位,远远看去,还是传统大红的花被面最扎眼——-大朵大朵的牡丹,灼灼其华,红的底色,喜庆的,俗艳的美。那些穿红着绿的大姑娘小媳妇,手拉着手,三五成群,在人潮中挤来挤去,从集市的这端走到那端。偶尔,会在一个摊前停下,是看中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可左翻右挑又没一样称心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