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诗具有北宋诗歌的典型风格,新奇瘦硬,一曲三折,引经据典,耐人寻味,喜以才华、学问、议论为诗。这类诗脱离实际,远离政治,又颇具文人才气,自然比较易于被文人接受。黄庭坚还喜欢论诗,对如何作诗总结了一套办法,经常指点后起青年人。他主张作诗要循序渐进,首先要多读前人诗书,然后再立意翻新,自成一家。黄庭坚的诗论和他的亲自指导使年轻人有法可依,步步前进,因而得到越来越多青年人的拥戴,逐渐以黄庭坚为首形成一个诗歌流派。宋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诗派图》,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下列陈师道等25人,“江西诗派”之名始出。其实,这些诗人并非都是江西人,但黄庭坚是江西人,25人中江西人居多,江西诗派名称也就得以成立。他们的共同主张是学习杜甫,尊杜甫为诗家宗祖。但他们学杜的重点是借鉴杜诗的艺术经验。黄庭坚对杜甫诗在炼字、造句、谋篇等方面的特点曾经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和细致的分析,但他们并没有学习杜甫深入生活实际的一面,所以也创作不出杜甫那样现实主义的作品,因而他们的学杜只是学了表皮,没有深入内里,绝不是真正的学杜。
江西诗派的另一着名诗人陈师道(1053-1102)更是典型的“闭门觅句”的“苦吟”诗人。他每当心中忽然生出诗句,就立刻回家,躺在床上,被子蒙头,苦苦思索,称为“吟榻”。家里人怕惊扰他,赶快抱走小孩婴儿,甚至赶开猫猫狗狗,直到他思考完毕才恢复正常。他的苦吟使他脱颖而出,与黄庭坚共同成为江西诗派的核心人物。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北宋灭亡,南宋建立。淮河以北的大片土地成为金国的领土。国家的大变化打破了诗人的宁静,使江西诗派一度振作,不少诗人写出了一些记录事变过程、人民抗金斗争以及国人忧愤感伤的作品。但随着宋金和约的签订,南宋偏安一隅,似乎又回到了旧日的宁静,江西诗派中的多数诗人又旧态复萌,诗意回到狭小的天地之中。后来吕本中等人也提出过“活法”之说,力图有所创新。南宋初年陈与义和曾几等人也都写出过一些成功的爱国主义诗歌。至南宋末年,诗人方回经过总结,提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说,即以杜甫为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在宋代诗坛影响巨大。当时,苏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在诗家看来,宋之有“苏黄”一如唐之有“李杜”,可见其地位之高。江西诗派作品体现着宋诗的典型风格,研究宋诗,不可不深入研究“江西诗派”。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作品补充阅读
黄庭坚
《跋子瞻和陶诗》: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秋思寄子由》:
“黄落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老松阅世卧云壑,挽着沧江无万牛。”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其一):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陈师道
《舟中》(二首其一):
“恶风横江江卷浪,黄流湍猛风用壮。疾如万骑千里来,气压三江五湖上。岸上空荒火夜明,舟中坐起待残更。少年行路今头白,不尽还家去国情。”
《泛淮》:
“冬暖仍初日,潮回更下风。鸟飞云水里,人语橹声中。平野容回顾,无山会有终。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
吕本中
《春晚郊邻》:
“柳外楼高绿半遮,伤心春色在天涯。低迷帘幕家家雨,淡荡园林处处花。檐影已飞新社燕,水痕初没去年沙。地偏长者无车辙,扫地从教草径斜。”
《梦》:
“梦入长安道,萋萋尽春草。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
陈与义
《春寒》: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曾几
《三衢道中》: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二、秦观与贺铸
在苏轼崛起之后,直到北宋末年,是词作名家辈出、风格多样、繁荣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有两大词人群体,一是苏门词人群,另一是大晟词人群。苏门词人群自然是以苏轼为领袖,但他的门人及追随者又都各尽其才,自成一家。
“苏门四学士”之中的黄庭坚、晁补之,在理论和创作上都对苏轼革新词体的做法表示支持,因而他们的词多数意境高远,表现出豪迈乐观的精神。黄庭坚词与其诗一样,雅俗并重,不过词中题材更贴近个人日常生活。晁补之由于宦海沉浮,屡遭贬谪,词中颇多人生不平和失意的苦闷。他们二人虽然追随苏轼,但词作成就上却不十分突出,不如同门人秦观。
秦观(1049-1100)也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字太虚,后改字少游,人称淮海先生,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他从小立志高远,喜读兵书,希望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建立奇功伟业。29岁时,他谒见苏轼,作《黄楼赋》。苏轼认为他有屈原、宋玉之才,十分欣赏,还把他介绍给王安石。但在新旧党争中,秦观的理想不仅难以实现,反而屡屡获罪,连遭打击,先后被贬谪到现在的湖南、广西、广东等地。希望的破灭使他异常痛苦,所以他写的词中完全没有了苏轼词的豪迈气概,而是充满感伤惆怅和离情别绪。他的感伤并不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感伤,而是围绕个人身世的凄凉无助而发出的呻吟哀叹。他的词中泪水盈盈、愁思悠悠,几近破灭和绝望,难免给人消极的感觉。但他的词又婉转低回,美丽动人,风格近似李煜。这江海般的悲愁并非无病呻吟、故弄玄虚,而是从心底流出的真情实感。冯煦《蒿庵论词》中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把他与晏几道一起称做“古之伤心人”。过分的悲伤使他的词似乎是出自女人之口,所以又被金人元好问讥讽为“女郎诗”
(《论诗绝句三十首》)。虽然秦观词题材狭小、内容平庸、格调消极,但却情感真挚、意境深婉、语言优雅、音律和谐,非常符合词的本色和当时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情趣。正因为如此,秦观虽仕途蹇塞,但词名高着。陈师道《后山诗话》誉之为“当代词手”,晁补之甚至说:
“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评本朝乐章》)。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秦观的评价是“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秦观最终被文学家公认为是北宋百多年间继柳永之后第一流的正宗婉约派词家。
柳永多写慢词,篇幅容量大,长于铺叙,但有时结构松散,语言直白俚俗,稍欠含蓄。
秦观词则在上述方面有所改进。例如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与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神似,但柳永词感情一泻无余,而秦观词则情一出立刻用景物烘托渲染,使全词更加凄婉高妙,欲吐还吞,更上一层楼:
“山抹微云,天粘(另本为‘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用字也极为考究,开首的“抹”字像画家的运笔,在依稀可见的青青远山处微微抹上一缕白云,而天与地则靠正在衰老变黄的野草“粘”连在一起。尽管对此处究竟应该是“粘”还是“连”,词学家们有不同看法,但词中美景无疑已经使人陶醉。秦观的老师苏轼曾用“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破阵乐》)的说法来代指秦观和柳永,可见苏轼对此词的重视,也可见秦观与柳永的相似。据说《满庭芳》一词在宋神宗元丰年间就已“盛行于淮楚”(见叶梦得《避暑录话》),为人们广泛传诵。
秦观词作名篇很多,难以胜举,他在世时就已词名卓着,其他作品也传诵甚广。
贺铸(1052-1125),字方回,早年为武职,后转文官,性格豪爽,不肯屈节权贵,虽也渴望建功立业,却一生抑郁不得志,晚年退居苏州,生活穷困。他不是苏门中人,但曾与苏轼、秦观等人交游,过从甚密,因此词风深受苏轼影响。贺铸其人生性奇异,体现着辩证法的对立统一。他为人奇丑,人称“贺鬼头”,但词风却雍容妙丽,以婉约为主要风格。他从小喜武弄剑、饮酒射猎,一股豪侠气,并成为武官,但又博闻强记、无书不读、吟诗作词、校雠书稿,宛若书生。北宋词人多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贺铸词却柔美与壮美兼有,婉约与豪放并存。他对词的最大贡献是在词的题材内容上做了较大的开拓,使词更加面对社会现实,更具有时代感,对南宋辛派词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先看他的《横塘路》一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色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另本为‘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看起来像是写相思之情,实际上还是抒发自己抑郁不得志的闲愁。此词末句,用了3种具体的形象来表现愁思的浓密深广、不可排遣,构思奇妙,堪称绝唱。此词一出,声名鹊起,和者云集,贺铸立得“贺梅子”雅号,宋金词人步其韵唱和效仿者多达25人,作词28首,为唐宋词史之冠。
贺铸的另一首《鹧鸪天》也是凄凉委婉: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词写他对亡妻的悼念,词中旧屋、新坟、空床、夜雨,处处营造出凄凉的气氛。末一句怀念妻子深夜为他挑灯补衣的场面,令人回肠荡气,掩卷难忘。
贺铸的词凄婉感人,但并非所有的词都如此。他的不少词也表现出英雄豪侠的精神个性,有激情的爆发,怒火的燃烧,具有强烈的震撼力和崇高感,与其哀婉的词风截然两样,这显然是受了苏轼的影响。例如《将进酒》是一篇咏史佳作,词中没有具体议论某一历史事件,而是高度概括历史现象,抒发心中不平: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jì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这类词的另一代表作是《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kòng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另本为‘闻’或‘间’)呼鹰sǒu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kǒng倥zǒng偬,落尘笼。簿书丛。hé鹖biàn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篇词中不仅有自己人生失意的悲愤,更多的是对国家、民族危亡的忧虑和感伤,充满忧患意识和沉重的社会责任感,用语激昂铿锵、慷慨雄壮,是继苏轼词后又出现的壮美词章。
总之,贺铸词在词史上有其独特的地位和影响,一方面绵延婉约派的风格,形成柔美浓丽的词句,对南宋吴文英等词人产生影响;另一方面,又广开词路,写了不少涉及社会现实内容的词篇,更接承苏轼衣钵,令词章重现豪迈之风,开南宋辛派豪放词之先河。
三、周邦彦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青年时期曾经有过与柳永相似的经历。28岁时,因向神宗献《汴京赋》歌颂新法,受到神宗赏识,由太学诸生直接提升为太学正,但后来久不升迁。神宗死,旧党执政,他被挤出京城为外任。新党重新上台后,他又重返朝廷,官至大shèng晟府提举,即成为国家最高音乐机关的主管,晚年又被逐出朝廷任地方官,方腊起义后还乡。
在北宋王朝没落的前夕,宋徽宗还设置了大晟府,任用一批帮闲文人来审定音乐,作词赋曲,粉饰太平,这就是大晟词人。周邦彦是其中成就最突出的。他凭借着自己掌管朝廷音乐的地位权力和个人的音乐、文学才能,总结、规范和创制词章、词乐,进一步推动了宋词的发展。
周邦彦的词风接近柳永,但因为是宫廷乐官,所以浪子气息少些,而帮闲意味更浓。周词内容十分单薄狭窄,无非艳情和羁愁,但周邦彦既通音乐又精词章,能自创新曲、审定古调,并整理和创制新旧词调,因而他在艺术技巧上对宋词的发展的确起到了推动的作用。经他整理和创制的新旧词调,其法度和形式都成为后人词作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