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区的西南角坐落着一间建筑多年的老旧公寓。它二十层楼高，楼外的墙壁布满被雨水冲刷而留下的纹路，把原本奶黄色的漆涂成了暗黄。它年代已久，但在壁灯车火的映照下依然泛着透亮的光芒。
一个月三千五，不算水电费，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实属便宜。
看门的是位老妈子，烫着过时的蓬蓬头，织着冬天穿的厚毛衣。每当有人走过，她都会微微抬起头，挺着花镜聊几句，打个照面。
整个楼层的人她都熟悉不过，因为这里对她来说，似乎永远是一层不变的。
“吱呀”，是铁门打开的声音，老妈子微微拾眼墙上的壁钟，正好两个针头对着最高的位置。
“都这么晚咯。”老妈子斜眼，停下手里活儿目送着那人走来。
虽是午夜十二点，但对这个城市来说，夜生活才刚开始不久。
井浩然拎着自己的公文包走进公寓，皮鞋敲在磨损的瓷砖上，发出机械的声响。规律，伴着看不见的痛苦。
“浩然啊，今天怎么这么晚呀，你老婆倒是不管你咯？”
井浩然木讷的瞥了她一眼，微笑道：“今晚有应酬，回来的晚，到是陈妈你，每天都一个样，精神可真好。”脚不停地，他走进了电梯。
老妈子不再抬眼，挑嘴摇了摇头：“嘿，年轻人真是好呀。”
年龄越大，人就越会隐藏痛苦。
电梯缓慢地上升，井浩然靠在贴满各种小广告的墙上，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刺鼻的味道，他伸手松了松领带，好让衬衫里的汗蒸发掉。
他忽然笑了，嘴角溢出细微的白色泡沫。
“我难道每天都回来的很早吗？哈，拿着微薄的月薪，穿着廉价的西装，脚上是特价买的皮鞋，房子也买不起。这样的我，竟然还有人记得。”他仰头叹息，拳头不甘的握紧起来。
痛，他的心忽然疯狂地疼痛起来，撕心裂肺。
“嫁给我好吗？”东海边，他双手颤抖地奉上缔结终生姻缘的信物，只为能与她一生厮守。他爱了她四年，从一个未曾涉世的大学生长成了一位有着丰富实习经验的暖通空调设计师。他对未来信心满满，坚信自己有能力给她幸福。
海风呼啸，浅滩将他单跪着的膝盖淹没，涌出一股炽热融融的渴求。
“你知道吗，这里是第一百零一次求婚拍摄的地方呢~”
“啊？我知道啊，这……你不会要把这戒指扔掉吧？！”他仰望着面前的女人，长发飘飘之下，竟是说不出的忸怩动人。
她被逗乐了，轻笑着捂住嘴，“傻子，戒指你抢来的啊！”
“那……”
“真可惜，宁愿你给我求一百零一次婚呢！不过嘛，对女人来说，求婚这种事，一辈子经历一次，就够了。”
他热泪盈眶，庄重地拿出戒指。夕阳下，当那纤细长指穿过圆圆的映透着灿烂光辉的小孔，当他抱起她一同栽在满是泥污的海水中时，仿佛时间都停止了。远处的东海大桥，绵延不断的长堤，无尽火热的拥吻……所有的一切都湿透了，满满浸在爱的潮水中，直到永恒。
“呼……”不到八十平的昏暗屋子里，井浩然呆坐在拥挤的沙发上抽着烟。茶几上摊着许多新鲜水果和零食，以及今天刚签的离婚协议书，恍惚之中，他有种回到刚上大学时的感觉。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第一个追她，第一个占有她，第一个娶她，第一个和她离婚。时间犹如流水一般掌握不住，转眼间，自己竟成了离婚男，租着单身公寓，抽起戒了五年的香烟。
“呵呵，真和傻瓜一样。对嘛，她和我离婚是可以理解的。我这么没用，拼搏了五年，月薪交了房租后所剩无几。嗨，要换成我不和这种垃圾离婚才怪！哈哈！这下子我终于自由啦！不用承担压力，不用再为各种费用担忧，更不用将来考虑，妈的，离婚还能有这么多的好处！早离掉就好了！受了这么多年的气！”
井浩然一把扯开领带，深吸一口烟，吐出冗长。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坤哥吗！我，是我呀，浩然！唉对！咱几年没见了？你还在上海吧？明天有空喝一杯？啊？什么？我老婆？哦……没事儿，她最近出去旅游了，忽然想到坤哥你最近来上海了，找你叙叙旧嘛。啊？你戒酒了？嫂子让你戒的？哦，这样啊！……是啊，我老婆也管着我呢，说为我健康着想，我从大学以后就没再抽烟呢！厉害吧！我跟你说啊，当年……”
深夜，公寓十二层楼外的窗户上映着一个男人的影子。他非常奇怪，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像个猴子一般前仰后翻，笑着哭着，鼻涕纵横。
“姐姐我今年三十岁，哦不对，三十一了，今天是我生日呢。要问我怎么过的？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姐姐我一个过的！嘿，要不是我看见QQ里的生日提示，我还真就忘了今天是老娘的生日呢！然后一个人屁颠屁颠地去超市买了个小蛋糕，还厚脸皮地要了蜡烛，人家服务员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想那小娘们儿一定在想：‘这么小的蛋糕还插什么蜡烛？！给宠物狗过生日啊。’哈哈，我才不管她，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家，点了蜡烛还许了愿，你们说我厉害吧！对啦，推荐一下陆家嘴的**烤肉店，味道确实不错~”
漆黑的房间里，电脑的光微微的亮着。案桌前坐着一个女人，她留着短发，黑暗中显得更加乌黑油亮。从那飘逸的乌黑中挺拔出一只小鼻子，与粉嫩的小嘴唇合在一起，形成一抹完美的流线。米黄色的贴身体恤包裹着单薄细瘦的上身，清晰可见的锁骨写满了成熟的诱惑。她左腿踩在软椅上，弓着背，宛如一只精工细作的小瓷娃娃。不，应该说是价值连城的充气娃娃。已经过了青春年纪的女人，多了一种熟了的味道，才更加妩媚动人。
“嘀嘀嘀！”博文刚发表不久便有了评论，程雪野点开评论栏，一条条地读着。
“哇！姐姐原来这么大啦，可照片上看不出来呢！”
“那家我吃过了，没你说的那么好吃吧。又贵。你是在显摆么？”
“靠，老娘还以为你顶多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呢！没想到竟然和我同岁！真他妈羡慕你！”
“姐姐你好瘦！海滩拍的照片里的妹子都不错，可就你最好看了！总觉得那么有气质！”
“多少钱一晚？私信聊吧。”
……
不一会便有了又过百条评论，她都一条条的看过，有些值得回的便伸出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起来，给出自己的回复。
众口难调，她是知道的，也看得多了。那些人身攻击和约泡的即自动掠过，眼不见心不烦。以前还会争一争，现在上了年纪了连动怒都懒得动了。经营微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赚点广告费，接点通告，这是她生存下去的根本。
她也曾想过别的出路，去面试公司做上班族，去餐厅坐服务员，亦或是专职去做平面模特。不过这些都逃不过这大城市对漂亮女人的潜规则——别人看你，就像在看一只标着价格的精美玩具，男人垂涎你，最终目的都是上床；女人鄙夷你，臭你是出来卖的，是个小狐狸精。其实自己根本什么都没做，却被别人用那赤裸裸的目光****，让她觉得好恶心好恶心。
长得好看有时却是最大的罪过。
不过一切的一切，她都经历过来了，现在的她，无比的强大。
有些累了，她伸出手挠了挠干涩的眼睛，忽然看到一条评论：“姐姐，我看你好像从来没有传过男生的照片耶？姐姐你这么漂亮，难道还没结婚吗？不会还没男朋友吧。”
她抿嘴笑了笑，舌头根传来一阵苦味，使她皱眉。
“是啊，姐姐还没结婚，也没有男朋友哦~你可别想着姐姐啊，你还太小，姐姐看不上~”她麻利地敲完字，顺着软椅躺了下去。胸口随着深长的呼吸一阵阵地起伏。
她想起了自己的曾经……
她有过一个对象，长得高生得帅，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而她则是舞蹈系的才女。他们从大二开始相处，男才女貌，惹得周围一片红眼。一年后发现他是个富二代，却很低调，于是更加迷恋他，无法自拔。和他在一起，她从不烦恼钱的问题，她爱他，把所有都给了他，以为这就是她的真命。直到大学毕业，他和她说他要去美国留学，让她等他，保持联系。她使劲地点头，使劲地吻他，想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结果，等他到了美国便再也没有了音讯。更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当然，她打掉了孩子，之后再也没有让男人碰过自己。
因为她觉得恶心。
“时间过得真快……都这么晚了。”她打了个哈气，望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还是红色的，也永远都是红色的。
“明天要去商演，要早点睡。”说着她托起疼痛的身体，往卧室而去。
灯不会熄，时间不会停，时间长了就会习惯，习惯了自然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