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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拂晓时分的慢速列车

作者:朴九月

半年前我发现我自己丧失了创造故事的能力。在别人看来这或许无伤大雅。然而我是一个小说写作者,我几乎完全依靠编制故事来存活。发现这一事实的过程其实就等同于这一能力丧失的过程,悄无声息、缓速递进。但发现之后的生活过程又等同于适应该事实的过程,痛苦难耐、精疲力竭。长久以来我是多个故事的叙述者,我本身与那些故事无关,顶多只接近那些故事的衍生面。现在我知道所有的故事开始远离我,它们像是试图将我摒弃。这样的沮丧甚至让我迈不开脚步去追逐它们远离的步伐。

我的生活步入单调乏味。白日里我于杂乱的菜市场中费尽心力与菜贩子讨价还价,当我最终谈好合适我的价钱并将一撮撮的腐臭钞票递给菜贩子后,总是遗忘从他们手里接过找还的钱。黑夜中我藏在电脑显示器荧蓝的光芒后无所作为,当时针逐渐贴近拂晓我无奈地关闭空白的文档钻入棉被。我知道这样下去我很快便会被那些好不容易堆垒起的读者群遗忘掉,或者早已被遗忘掉了我却并不自知。这是我一早便不可摆脱的命运,我叙述生活却不进入生活,那么生活定会及早将我抛弃。更可悲的是我无意于能获得谁人的拯救,我不期许亦不相信,或许再过不久我就完全堕落。

费尽心思来寻找我的读者很多时候只是感兴趣于我的文字本身我的个人本身,那些在我看来重要至极的故事本身在他们眼里仅仅是用于探询我本人的一座桥梁,一味药引。“你是那位作者。”他们通常这样开始与我对话。我报以孤独的微笑,接着便销声匿迹。

“你对我的躲避就像你写小说时对故事的躲避。你不愿进入故事的本体也恐惧故事本身占据你。你有没有看到?如果除去你那出彩的文字,你所编制的故事完全一文不值?”

这是林熠。半年前我因为她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语而开始注意起她。她或许是我的读者当中最异于旁人的一个,我常常独自思索她,她孤僻、独立、倔强,她或许拿起我的小说就读却在失望过后再将它们撕碎。但我无从得知她为何要找寻到我,只是想在我的面前倾泻她的失望吗?那她似乎只能得到我的沉默。并非我不予承认不予置顾,而是面对这样的疑问这样的抨击无以回应哑口无言。这些疑问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些抨击的对象是实在的,我只是恐惧去承认,更何况,我接下去连编制一文不值的故事的能力都已经丧失掉了。

“你愿意聆听我的故事吗?并非编造,而是事实。”林熠的头像晃了又晃。

她开始向我讲述一个故事。

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一个蓝衣少年。我不知道他是谁,他面目模糊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在我的梦里出现将会给我的现实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射,但他是亲切温和并且是能引领我的,我在梦境离开我身体以后总有这样的感觉。我幻想他是我的亲人,至亲的人,哥哥什么的。然而随之到来的现实也会告诉我,这个蓝衣少年是不现实不存在或者极度遥远的,只不过他的出现太频繁了,频繁到我也会在不是沉睡的时刻感觉到他实际就存活在我的身旁或者体内。可是他的形象太虚幻了,他仅仅只是我一个过多重复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的人,他虚幻到很多时候只是一团模糊的蓝或者一个站立的姿势。

但我渴望他是存在的,让我相信我在孤独的尽头依旧有人相伴,让我相信在绝望的末梢还有希望。

我一出生我的母亲便亡去。他们以为我剥夺去母亲大量的鲜血后又掠取她的生命。我在他们冷漠甚至带着仇恨的眼光里孤独成长,当我逐而能记忆生命,逐而能分析生活意义后,我唯一所在做的只是竭我全力躲避那些冰冷的目光。他们的仇恨那么强烈却又那么缺乏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我生来便是孱弱的,我生来便是顺从的,我又何来那么庞大的力量剥夺掉赐我身体的母亲的生命呢?我的父亲爱我的母亲,十几年来我在他醉酒后的疯言疯语里依稀能获取那些关于深情以及想念的零星语句,这样的爱是伟大却又残忍的,伟大在于他能从一至终从不移情,他永生永世都在爱恋那唯一的人;残忍也在于他的从一至终绝不移情,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将那些爱延续或转移到我身上。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只塑料小鸭玩具车,小鸭的身后还拖着三个五彩的塑料玩具蛋。我不能记住这只玩具从何而来,但我至少知道,它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给我带来的。这只塑料小鸭玩具车是我唯一的玩具,我的童年就是拖着这只塑料小鸭玩具车孤独行走,穿过落满金黄落叶的庭院、穿过无人的肮脏小巷,穿过他们不会过多在意的眼神。我走得很慢,应着我的孑孑,也应着我的羸弱。塑料小鸭玩具车在行走的时候会发出磕磕绊绊的声响,这样的声响是除去父亲的责骂、别人的欢乐以外唯一陪伴我成长的声音。

快要入学前的那一个夏天,我在院子里最后一次乘坐塑料小鸭号慢速列车。它吧嗒吧嗒的规律声响现今仍萦绕在我的耳畔,但始终无以追述。我蹲下身子想要扣好我凉鞋的搭扣,这双凉鞋因为反复多年地穿着,也因为我脚丫的缓慢长长而变得脆弱老朽,可我依旧得反复这般扣好它,让它不至于在我行走的途中脱离开我的腿脚。塑料小鸭玩具车停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可当我听见刺耳的几声“咯吱”而转过身体去看它时,呈现在我眼前的只是它破碎的尸体。一个坐在儿童脚踏车上的男孩停在“尸体”的一边,用惊恐的眼神与我空洞的眼光相对峙,之后他迅速且用力地蹬踩踏板离开了我的视线,变作一团模糊。

之后我将那些色彩斑斓的碎片拾掇好,收进一只小小的塑料口袋里。我将它们带回家,在行走的时候它们还是吧嗒吧嗒地规律鸣响,但我知道它们永远不再是我的塑料小鸭玩具车了。我不记得那时候我有没有哭,可那之后,当我进入学校,接触越来越多的人群,品尝越来越多的孤独时,我都会记起那天我所发过的誓:就算是面对再大的伤害,接受再多的忽视,我都不能哭。

我的成绩也不足以让他们或者其他人过多注意我,或许是我天生聪明才智的匮乏,也或许是我破罐破摔。当学校召开表彰大会表扬和奖励那些好学生的时候,我坐在会台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头也不抬,那时候我早已学会以沉默冷漠来应对这个对我沉默冷漠的世界。我不对这个世界抱太多希望,但至少我勇敢地活着,尽管不怎么努力,却不会想及自戕。那个梦里的蓝衣少年,越来越只像个梦魇。但我离开不了他,也隐隐不愿意离开他。高三结束那一年我理所应当考不上大学,对我而言,除了失掉一个离开家乡的机会以外我并没看到高考失败对我意味着什么。离开家乡,离开他们,我就能离开那些冷漠与忽视吗?在最后一次家庭聚会上我依旧在宴席上没有座位,他们恭喜与艳羡着那些与我同年高考而又考上好大学的其他孩子,我则独自一人站在窗户前吃着单调的白饭,耳朵边是轰隆隆的鸣响。

决定念高四之前我用我积攒的小钱买了一只二手Discman,那些在我耳朵边缠绵的轰鸣终于变作我耳筒里的摇滚乐。后来我常常无法确定我与摇滚乐相依相宿的关系到底因何而定:我是因为很孤独才听音乐吗?或者我这么孤独是因为听音乐的缘故?又或者,那只早已死去的塑料小鸭玩具车再经过轮回后变成了我当时手里握着的一只数码机器。

开学第一周的一个晚自习里我习惯性地塞上耳机翻看历史书,灯管边一只蛾不断地往玻璃管上撞。我不知我何时激怒了班主任,或者说我自出生便被别人硬添上无数能使他们恼怒与抱怨的理由。他自讲台上冲到临窗而坐的我的身边,拔下塞在我耳朵里的耳机,将整台机器连同我的历史课本一同扔往窗外,几秒钟后我的生命中又传来刺耳的“咯吱”声。再接着我被拉到班主任的办公室,他由最初的暴跳如雷逐而变作苦口婆心。我时而盯着地面时而盯着他丑恶的嘴脸,只是乞求时间迅速流逝。当他最终无奈地挥一挥手要我离开时,我便拔开双腿奔向楼底。

那只Discman仅是陪伴了我几日便以粉身碎骨的姿态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绝望于它的无可修葺也愤恨于当别人对我展露那么一丁点儿的在意与关注态度时,却以一种蛮横粗暴的方式或者一种嘲笑唾弃的眼神。更令我难过的是我还找不出一种除孤绝以外的方法去抵抗他们。我重复着几年前那个悲伤的动作,将碎裂得一塌糊涂的机壳装进了塑料口袋。我将它摆放在塑料小鸭玩具车的旁边,静静地观看它们用残碎的躯体表演最为凄惨与寂寞的戏剧。那一个夜晚我像往常一样装作看过书,然后躺到床上,但我没有睡,世界上最静籁的声响陪伴我度过拂晓前最深邃的黑暗。

第二日,我买了一张慢速列车的无座票,对于我的离开我想谁都不会刻意在意甚至谁都不曾发现。我不清楚火车的终点站在哪里,只知晓它通向遥远的西部。那时候在我的臆想里西部是一个与我同等寂寞的地区,它的贫瘠并不仅仅局限于经济与文化,还包括那一片土地里深深的寂寥。可我无法确知那些料峭的寒风、那些贫瘠的荒漠、那些惨淡的戈壁是否容得下我。我的内心仅仅只是告诉我的眼睛和身体,一旦看见那个最寂寞的地方,它必定是属于你的,那时候我便下车。列车的动荡里我静止不动地站了将近七个小时,我的周围是上上下下的乘客们,他们用最艰涩的语言试图与陌生人交谈,用粗暴的身体在拥挤的车厢中撞开一条条通道。我以沉默回应他们的问语,用艰难的侧身避让他们的碰撞。天色颤颤巍巍地在车窗外暗下来,拥挤车厢的无惮喧闹被我自身排除在外。我知道我此时距离所有的一切都很遥远——那些家人给予的漠视、厌恶;那些同学给予的猜疑、唾弃;那些老师给予的嘲讽、愤恨。我知道这列慢速列车终于以最适当的速度将我所要远离的东西全部替我抛弃。

而我也看见了那个最孤独的地方,当火车降下速度即将贴近它时,我从车窗外瞥见了它的脸,带着孤独的深褐色的脸。那是长久以来被忽视了的土地,那是长久以来因为孤独而黯然的地方。

立定在站台前,我缓慢地念着这个地方的名字:板鹿,我知道其实它只是中国铁路线上众多籍籍无名的小站里的一个,只因着我孤绝的眼而向我显露出它具有孤绝的姿态。或许,当我离开它,它便至此从世间消逝了踪影,我也再无法扭转身体去寻它。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东西都是稍纵即逝的,至少在当时看来,我行走在其上,可摆脱掉众多我无法扔弃的负累。我在深夜里缓步穿行,西部巨大的早晚温差让我抱着嶙峋的双臂簌簌颤抖,我无法定明方向,我又何谈方向。困倦让我再也移动不了双腿,我停在一条还算宽敞的公路边静静地搜寻风里或许能带来的汽车引擎声,如果一辆车能善良地向我敞开车门,我真的无意再去思虑它会将我带至何方,天堂或者地狱,但是,如果这样进行的位移距离我生长的地方愈来愈远,我相信前方一定是天堂,因为我的今生是被监于地狱的。

我在一辆车里昏睡了无法算计的一长段时间,一睁眼便是一群似乎同我一样的人们,他们穿着春秋天里理应穿上的棉外套,手里握着书或者Discman沉沉睡去,而行李架上则是他们巨大的登山旅行包。无可追溯的记忆,我无法想起我于何时被安好放进这辆汽车中,而我坐着的地方则仿佛正是为我准备的座椅。我看着车窗外暗淡的夜色,一些模糊的景物随着汽车的颠簸而上下颤悚。我感觉这个地方距离板鹿并不遥远,或者说汽车就在板鹿的周围有所意图地反复行走一条环形线。

在我苦思冥想却无法得到明确答案的一瞬间,汽车毫无征兆地急速停了下来,车里几乎所有的乘客都突然生生远离深沉的睡眠,身体在刹车的那一瞬间全部因为无法抵抗的惯性向前倾成一个角度。道不明的汽车故障让所有乘客被迫下了车。我随着那些意志尚未完全清醒的人群一同停靠在公路边,一种我并不属于他们团队的陌生疏离感让我迫切想要远离他们,就像在学校我远离那些无法归属的人群一样,我离开他们差不多有五十米远,我感觉在这五十米的范围里我已足够独享属于我的世界。这个地方和我还未搭上那辆车前所站立的那一处地方如此相像,或许它真的还是在板鹿这个小站的周围徘徊。我回想不起乘坐的那列慢速火车,我回忆不起沿途眼睛掠到的风景。我突而被这样一种完全地被抽空所击倒,我蹲下身体抱住胳臂,望着不远处那辆不知为何被损坏了的旅游汽车,我仿佛看见那个五彩的塑料小鸭玩具车,那只能播放欢乐的Discman,它们都是被损坏了的,只是,我没看见汽车有裂痕。

“不必那么恐惧的。”

我惊恐于我的周围还有其他人。我转过头,睁着空洞的眼睛,眼神由惶恐转变为惊异。我看见了他,那个蓝衣少年。他站在距离我五米开外的地方,拿着一条毛毯。他缓慢靠近我,周身闪耀的亲和光芒让我的眼睛里漾满泪水。“不必那么恐惧的。”他用温儒的口吻又给我说了一遍这句话。于是我能看清他了,他不再仅仅是一团模糊的蓝,他有恰到好处的唇线、尖挺的鼻梁以及饱含温情的双眼。他给我披上毛毯,又耸了耸他的蓝色外套,说了一句:“不过那样你会冻着的。”我们并肩坐在荒芜的公路一边,看着工作人员在汽车的周围忙忙碌碌。我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恐惧,全都因为他的出现而瓦解,我已无意去弄清这里是否是板鹿,无意于去弄清我为何与他们在一起,甚至,自我出生便沾染上的孤独以及被忽视,都已经跟随那列慢速火车渐行渐远。

“你知道吗?”他侧过身体对着我,“捱过拂晓前这最深邃的黑暗,天便会很快亮起来的。”在我的惊诧里,他抬起头望了望远处被黑夜漆成墨色的群山,而他的蓝衫,则在拂晓前的风里缓慢摇曳。

半个小时后我们重新搭上那辆汽车,这位蓝衣少年一直陪伴着我直到我返回家乡。如我所料,所有的人都对我消失的四天时间视而不见、漠不关心。然而当我在一年后考上外地最好的一所大学时,他们的目光终于全部投向了我。最终我相信:无论结合、逃离或是亡故,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完全脱离与生俱来的孤独,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以自卑保护自我的孱弱小人儿。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只是在另外一个同样孤绝的人身上,获取一点点一丝丝他不经意施与你的温暖与光亮,然后握着这些稍纵即逝的关怀,捱过拂晓前最为深邃的那一段黑暗时光。

当林熠叙述完这个故事后适时地给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我坠进这个故事所激起的水涡里,我无意于去思辨这个故事的意义多大,但我惊讶于这个真实的故事带着一丝无可辩驳的虚伪性。我不敢贸然指出故事的可信度不高,因为此时在林熠——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前面,我更没有对此故事保有怀疑的权利。

很多事情当你相信,它便是可信的。

“你是要求我将这个故事写下来吗?”我打出这样一行字。

“我并没有要求你,只是我有一个故事,我想告诉你罢了。”

“那么,你是试图再找到那个蓝衣少年吗?”我不相信,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林熠剥开层层痂,忍着疼痛,却只是想要满足他那叙述和倾吐的渴望吗?

“没有什么蓝衣少年。”林熠决然地否定了我的一切推论,“我们都被林熠骗了,或者说,我们守着林熠的一个无法被证实的真实故事。”

“什么?”

我不是林熠,我是林芒,林熠异卵双生的胞兄。因为我永远无法走进林熠的生活,所以林熠的故事里也从未出现过我。林熠实际上早已在那场逃离生活的归途中身亡,那辆旅游车连同车上的所有乘客全部被撕成无可拼合的碎片。

我们十九岁的生日刚刚来到,我便从相关单位里接回了林熠的骨灰盒。我仍旧记得那天清晨,我于欢闹的鸟鸣中醒来,侧眼瞥见我的日历上被标上鲜明记号的那个日期。我比往常早一个小时醒来,我相信此时林熠还赖在自己的床上等待早起的铃声将她闹起。自从她决定重读高三以来她的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很多时候由于时间的错开我可以几天不见她的踪迹,而一旦她待在家里,她也必定将自己锁于屋内沉浸在她刚买的一只Discman所播放出来的音乐中,如何叫唤她,她都是无法聆听得到进而给你回应的。我的妹妹林熠,她从降生之日起便像极了某种极度孱弱、极度宁静和极度孤独的小动物,而我,因为是双胞胎的原因,总能于事件的细枝末节里感受到她的这些特质,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惧,对所有事所有人的一种巨大的深刻的恐惧,这种恐惧让她永远想要避开一切,用种种我们意料之外却又极其微弱的方式。作为她的哥哥,我感觉并深知我有责任让她感受到温热,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刻告诉她说:“不必那么恐惧的。”然而我这样微薄的关怀永远找寻不到合适的时间,永远被我自己搁置到一个我常常忽略掉的位置。

我们的父亲,他的一生都沉溺在失却爱人的疼痛中,沉溺在刺鼻挖心的酒精中,我仿佛可以眼见得到他不久便会尾随我们的母亲升上天堂或者被酒精溺于死亡的深井。对于他无心无力看顾我们的这些情况,我早已习以为常,我有时候自负得认为我可以顶扛得住一切,包括林熠自己无可摆脱的孤独。我仿佛一个拥有无限胸襟的长者那样宽容父亲多年来对我们的忽视、理解父亲对母亲的深刻追忆。我试图通过更加努力以获取成功的方式让我的家人们恢复人性本该拥有的单纯、人生本该拥有的欢乐。

我在十九年里却无法完好地做到这些,我过分注重我自身的同时永远忽略掉了林熠。于是我想在林熠生日——我们生日的这一天里用我能想到的最佳方式弥补,哪怕我所能贴合的,仅仅只是林熠巨大空洞中的一个边角。

然而我永远也没有这样一个机会了,或许林熠等待了太长时间,是的,十九年对于要忍受强烈孤独与被忽视感觉的林熠来说真的是太长了,她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她在等待的尺线刚好绷紧的那一时刻永远剥夺了我弥补的权利。

当我打开家门看到公安人员捧着林熠的骨灰盒时仍旧无法深省,我带着似笑非笑的口吻指着林熠的房间对他们说:“我们家林熠这时候还在床上睡觉呢,不过,马上就要起床去上课了。”当我吐出最后一个字时我久久无法闭合嘴巴,因为这个时间应该正好是林熠起床的时间。我冲到林熠的房前,房门毫不费劲地被我推开,但我只能看见一只被打开的抽屉以及迎晨风舞蹈的窗帘。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长久以来我对林熠的忽视,早已变作一股无形的可怕的力量,这股力量先是悄然将林熠带离我的身边,再以一种迅猛的残忍的方式将林熠撕裂、损毁、瑟缩进我手里捧着的这个黑色小盒子里。

我看见林熠来参加她自己的葬礼,她穿着自己给自己买的一件橘色小衫,在众多低调哀伤的黑白灰中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她提着两只透明的塑料口袋试图从殡仪馆的大门边踮脚看自己的黑白遗像。最后她露出温和的微笑向我走来,穿过一张又一张拥有伪装悲痛哭相的脸庞。她坐在我身边,她说来参加葬礼的人比她预计的要多上那么一点,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她最后才能得到的一丝丝安慰。接着她的目光投向她对面的父亲,父亲低垂着头坐在一张木头靠椅上,经年累月的悲伤神色让我和林熠都无法分辨出这些表情是否只是他习惯性摆出的而已。

寂静的时间在我与林熠之间缓慢地行走,她开始向我讲述她的这些故事,从那只被碾碎的塑料小鸭玩具车到用零碎钱才买到的Discman,从班主任无理由的嘲笑到世人对她的遗弃,贯穿始终的一直是那个蓝衣少年,虚幻得如同缥缈的她本人。葬礼进行的途中我的耳畔一直是林熠浅浅的诉说,带着一种已然超脱的谅解和平和,几乎让我相信我欠负得最多的这个人,其实只是在去向一个在其看来最为美好的地方。然后林熠飘走了,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不被瞩目。我的亲人们来给残余的我以及父亲说一些安慰和鼓励祝福的话,在他们不断蠕动的嘴唇里我感觉出了林熠的孤绝,他们的这些鼓励祝福与这个无限哀伤的葬礼是何等的格格不入,像是要将一个死去的人重新自泥土里挖上来与活着的人进行详细的、残酷的比较。原来,林熠的那些不受瞩目,那些被漠视与被嘲笑,全是由于我这个剥夺掉她太多的哥哥。

从小到大,我与林熠的周围总是布满这样一个荒谬的谣言,或许是我天性的乐观,也或许是我们从来未能自父亲的口里得到证实,于是我从来未过多在意这个谣言。我们母亲生我们的那一天还在缝制着一件男孩子穿的小毛衫,当她的下腹传来剧痛被父亲和邻里们送至医院的途中产下我,到了医院我的母亲已经由于大出血而筋疲力尽,大夫说母亲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体。半个小时后,奄奄一息的母亲降下奄奄一息的林熠,我与林熠,两个异卵双生的孩子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自母亲体内分娩而出,林熠出生的时候没有哇哇大哭,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已死去,在竭力抢救失血过多的母亲失败之后,林熠终于显示出了活着的征兆,她的小手细微地抖动着,细微到由于母亲的逝去所带来的巨大创伤而无法被其他的亲人以及父亲注意到。

她差点被忘记带回家来,她差点被世间所有的人遗忘。我想林熠总是牢记这些话,或者说,她其实并非有意去牢记,而是多年来这些话成为现实。我从未在她死去以后那么清楚自己在她世界中所扮演的角色,我的强壮夺去了她的健康让她如此脆弱;我的努力夺去了她的力量让她如此渺小;我的光芒夺去了她的色泽让她如此黯淡;我的惹目夺去了她的存在让她如此孤独。

我常常用童年的眼光去观看林熠的童年,我的童年里有一辆值得所有小孩羡慕的儿童脚踏车,我曾经在街边巷尾骑着它穿过众多孩子艳羡的目光,但那些目光里始终不会有林熠的。那个小小的林熠,在我从父亲那里得到这辆儿童脚踏车的同时,只是得到一只在我看来无甚用处的塑料小鸭玩具车。她极度珍视那个塑料小鸭玩具车,用一种我不曾见过的认真态度。当我骑着脚踏车在院子里飞扬跋扈,身穿着的蓝色罩衫总是被尘土染上肮脏的痕迹,而林熠,总是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橘色连身裙,行走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却一尘不染,她已经破损的搭扣凉鞋让她时不时忽略掉了塑料小鸭玩具车而不住蹲下身子去摆弄好它。我想着父亲早应该再给林熠买上这样一双凉鞋,于是我掉转方向朝她驶去。可我还未曾接近她便碾碎了她的塑料小鸭玩具车,在刺耳的几声“咯吱”声响里林熠转过身体用不知所措的眼睛匆匆扫视了一下我,我带着惊惶迅速逃窜。当林熠在她死后提着那个装着塑料小鸭玩具车碎片的透明塑料袋坐在我的身边,缓慢对我讲述这些过往,我发现我在那一次的仓皇逃窜后,真正地使用了一种我不可再达的极限速度逃离了林熠的生活,我开始变作一个模糊不清,或者根本不曾存在的符号,从林熠叙述的口吻里我意识到我早已距离她太远,那种遥远绝不再仅仅是我们出生时间隔的半个小时。

我总是相信林熠与我共同拥有一枚聪慧的头脑或者共同拥有一种坚忍不拔努力拼搏的力量,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她的成绩名次永远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与我的相距过远。当我每个学期的开学典礼在会台上领受上一学期的好学生奖章、好成绩奖金的时候,我总要扫视台下的人群,林熠始终总是低着头,谁也不看,也无法猜测她有什么思索的东西,就像在学校里,她总是闷头行走,遇见谁也不打招呼,包括我,于是在中学读完一圈下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原来那个有点黯然成绩很差的林熠,会是那个每年拿奖学金的林芒的妹妹。高中毕业我考取了全国重点大学,当我在家庭聚会上接受众亲友的祝贺时,我又一次忽略掉没落了的林熠,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啤酒香槟的斑斓色彩,却忽视掉立在窗前的那一抹静默的黑白。

暑期尚未结束,林熠便进入高四的课堂,我已然忘却重新高考是林熠自己的决定还是我当时的全心期盼,当我看见她捡起书包安然进入晚自习时,心里是坦然且愉快的。我相信林熠开始朝着我认为对而她认为好的方向去了。那一个夜晚我打算静静地守候林熠等她放学我们便一起回家。我坐在从前班主任的办公室里一心念想再过两个小时我便会与林熠并着肩一同返回我们的家,穿过我们身体的是夏日夜晚凉爽的风。我的班主任用骄傲的神色向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们夸张地褒扬着我,他用可笑且不怎么实际的话语预言着那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将来,末了静下来咽一口茶,在他咽下茶梗的那一声微细声响过后隔壁的办公室传来另一位教师的话语,带着恼怒、带着嘲弄,但在他的吞吐含糊里我听见了他与我的班主任同样的拙劣与可笑,其他的老师在叹息、摇头、撇嘴以后又埋进了他们的教案里。我的班主任此时才想起来问我:“林芒你今天晚上来是为了什么呢?”他的话音甫落我便看见办公室门外林熠自另一扇门里飞奔而出的身影,我已无意去回答我那可怜的班主任,跟随着林熠的步伐冲下了楼。

我看见林熠蹲在教学楼底,用着几年前当她的塑料小鸭玩具车被我碾碎时的姿势。她的动作缓慢而又悲伤,周围闪耀的光芒阻隔开了过多人的眼光。我随着她的背影走回了我们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我与她并肩在一起。

林熠亡去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所做的一切,是我所想为的一切背道而驰的原因。

那一个夜晚林熠没有显示出与往日有哪般的不同,她将那只被损毁了的Discman放进了唯一属于她的一只抽屉里,接着她在昏黄的台灯光芒下温习了半个小时功课便上床睡觉。那以后我就再没正面见过林熠,但我仍能感觉到她是存在的,用一种最悄无声息最不受瞩目的方式存在于我的生命里、身体里。即便是在她逝去之后,她也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以让我觉得,她始终是在的。

周四林熠要下晚自习的那一个时间我接到医院的电话,我们的父亲因为又一次酒精中毒被好心人送进了和平医院,我必须去看顾他。那一个夜晚气温下降了十度,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蓝色的外套,然而行走在夜间的道路上时,那样寒冷的战栗感觉还是让我以为今年的秋天似乎马上就要到来了。天快亮时父亲终于被安排妥当,看着他安静的睡脸我总是心怀不可责备之感,母亲去世以后他已经不想再去负担什么了,他脆弱得倒退回了婴童时代,并让我可怜他,他终日溺在酒精里是他唯一证明他还在痛苦活着的方式。我在马路的一侧等待一辆能将我带回家的计程车,我想着快点快点见到林熠,她是现在我唯一还在担心着的人,我想象着她是怎样一个人穿越黑茫茫的夜色在下晚自习后徒步回家,凉风习习,她是否会因为寒战而流出眼泪。我想着快点快点回家吧,见到林熠,对她说:“不必那么恐惧的。”并在拂晓之前道一声生日快乐。我的脑子已经全被想念、焦灼充斥,我看见我对面的马路边,有一个女孩子蹲在公交车站牌前,她紧紧抱着裸露的双臂不住颤抖,我距离她一条马路那么远,当我试图走过去想给她披上我的蓝色外套时,我等待的计程车来了。

我在计程车里睡了过去,在动荡的梦里我去了西部,除了萧瑟的风我感觉一切都是那样虚幻,司机将我摇醒以后我感觉我的整个肉身都在散发着疼痛的感觉,像是即将粉身碎骨。由于疼痛以及恍惚,我进了家门便返回我的屋子躺下了。我瞥见林熠合着的房间门,我想她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后边一定安全地在沉睡,用着我们两个共同蜷于母亲体内的姿势。直到第二天当我那么轻易地推开那扇门,我才清醒原来它一直没有被林熠紧锁,一如林熠的心门,她从未刻意去封闭,甚至她还一把门锁都没有,它只是轻轻被掩合上了,只等待有心的人将它轻轻一推。可她至死都没等到有人去推启,就算是一个离那扇门最近的人。

我想起纠缠着林熠梦境的那个蓝衣少年,我不管在林熠生前那个人对她造成多么巨大的影响但我真的相信他是存在的,还有那个名为板鹿的、被林熠看作最为寂寞的地方,它是否拥有巨大的魔力让林熠如此着迷如此纠结?我总是无法遗忘葬礼时林熠讲述起这些时所饱含的目光:安详、静谧,仿佛参透了世事,宛若穿越了生死。

我找到负责此次交通事故的一位警员,我想让他告诉我有没有一位穿着蓝色衣服的年轻男性死者。

那位老警员坐在我的对面和着电风扇的噪音准确地给我回应说:

“没有,没有什么蓝衣少年。”

“您再仔细回忆回忆,或者那件蓝色外套被鲜血染成了紫色、棕色甚至黑色?您知道的,那辆旅游汽车上那么多人,一定会有的,您再好好想想。”我的人生第一次这样抑制不住激动。

“年轻人,”老警员抬头看了看似乎立刻就会寿终正寝的那台吊扇,他或许在思索该向上级申请调换一个,“我知道你与死者是双生儿,你们或许会有心犀相通的感觉,就算对方已然辞世,但你未免幻觉来得太不正常了。那不是一辆旅游汽车,而是本城由和平医院站发出的一辆全日公交车,它在郊区坠入山崖,而当时在车上的,只有你妹妹一名乘客以及一个生前没被发现已经怀孕了的女司机。”

我花了两日的时间来聆听林熠或者林芒给我讲述的这个故事,我在之后的日子里不知所措,而林芒早已消失了踪影。

我无法去分辨这个故事的真实度,因为所有的线索都被林熠或者林芒切断,也或许,仅仅是我不够格。我不够格成为一个小说者,也不够格杜撰一个让别人看来真实的故事。但如若某一天当别人问起我说我是否相信林熠与林芒的这个故事时,我一定会点头确定的,无论真实的,是林熠的故事还是林芒的。

很多事情当你相信,它便是可信的。

半年后我与相恋的男友结了婚并且怀了孕,我的生活开始趋向于平静,只是有时候,一些过分真实的梦境会变成我的心结。一个寒冷的雨日我到和平医院进行例行的检查,我的身体健康胎儿也正常,我与我的丈夫满心期待他或她的降生,并且深深确定我们会像疼爱对方一样疼爱我们的孩子。

我站在站牌前等待即将到来的公交车,满世界的声响在我收拢雨伞的时候全部遁了形,我在那路公交车的站牌上看见了“板鹿”这两个字。雨后安详、温润的空气里我望着马路的对面,我感觉半年前的那个拂晓之时,林熠与林芒便是这样各自单一地站在这马路的两侧,一个蹲在地上紧紧抱着瘦弱的双臂,而另一个则穿着蓝色外套站立着,脑中有急切的一句“不必那么恐惧的”想要脱口。

我想我看清了事件的真相。

我找到林芒。我对他说我们应该去乘坐那一路公交车,去往那个叫作板鹿的地方。后来我与林芒共同站在了林熠的坟前,她被葬在板鹿站不远的一个公墓里。我环视着公墓的四方,轻薄的雾霭漫在不远的几座山上。“林熠说板鹿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林芒对我说。那天他穿着蓝色的外套,脸上带着过多自责与无法解脱的神色,他轻轻擦拭去林熠遗像上的水汽,一张淡静的脸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林熠没有乘上什么慢速列车,我们的城市根本没有通向西部的列车。”林芒静静地听着我所说的这些话,“你把那些东西带了吗?”我接着问他。他从包里拿出两只透明的塑料口袋。

“给她吧,”我说,“那只塑料小鸭玩具车,那只Discman,就是她的慢速列车啊,它们坏了,林熠其实就离不开了,她一直还在你身边。”林芒叹口气,将那些东西放在了墓碑前。“林芒,你还不清楚吗?你就是林熠的蓝衣少年啊,她一直是爱你、没有责备你的。”他抬起头看看我,又看一看我肚子里的小孩,“真的吗?”他问。“当然,此刻的我会是一个最真实的叙述者。”我笑了笑,并且告诉他我的决定:如果生了男孩,会取名“芒”,诞下女孩,便叫“熠”,他们会是拂晓前最深邃黑暗里的一点光。

与林芒告别前我还告诉他我要开始写小说了,开始写林熠与林芒的故事。但我没有说,我是想告诉远在天堂的林熠,她的哥哥也是那么爱她,永远不会让她再寂寞。

“祝你成功!”林芒转身向我说,“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者。”而后,他便消失在了街角。

献给我唯一的哥哥LIANG。当全世界都收敛光亮,唯你将光芒绽放。

当所有人都遗失温暖,仅你把温煦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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