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美妇 (2)
西西丽雅无力地坐在毯子上，吓出一身冷汗。那可怕的声音，如此轻柔，如此冥想，而又如此不自然。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可是，屋顶上肯定有个人！噢！真是说不出来的可怕！
她无力地抬起头，探头看那倾斜的铅皮。没人！烟囱太窄没法藏人。屋顶没人。那肯定是人在树上，榆树上。要不就是无名的恐惧，没有人形的声音！她把头又抬高了一点。
她正这么做，声音又出现了：
“不是，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不出半年你就会厌倦她的。你瞧，果真这样，亲爱的。果真这样子！我想原谅你这件事。所以不是我使你感到虚弱无能，你要那个傻乎乎的克劳迪娅；那个可怜虫，看她那愁容满面的样子！要她而又不要她，你自己给自己设了罗网往里钻，亲爱的。我只是提醒你。此外我还能做什么？而你失魂落魄，死了再也不认识我了。太令人痛苦，痛苦—”
声音逐渐消失。西西丽雅无力地倒在毯子上，经过这么一番痛苦而又紧张的聆听之后。噢，太可怕了。阳光四射，天空碧蓝，一切似乎是如此美好，这夏日的下午。可又如此恐怖！—她不得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了！而她又厌恶超自然的东西，鬼怪，声音，一切的一切！
那可怕、令人毛骨悚然而又不见人的声音，使人想起一种腐烂的耳语声！同时，声音中又有一种可怕地熟悉的东西！而又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可怜的西西丽雅只好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儿，因此也就更加痛苦无助，没有一丝力气，瘫倒在恐惧之中。
接着她听到叹息声。深深的叹息似乎是不可思议地熟悉，却又不是人的声音。“哎，哎，心在流血！流血总比破碎好。悲伤啊，悲伤！可不是我的错，亲爱的。罗伯特要愿意，明天就可以跟可怜呆笨的西西结婚。可他对这事不在意，干吗要强迫他呢！”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变成了干哑的低语。听！听！
当她听到最后两句话时，西西丽雅几乎要歇斯底里大叫起来。她的一切都警觉起来。是婶婶保琳！肯定是婶婶保琳在练口技！她真是个魔鬼！
她在哪？她肯定是躺在什么地方，在西西丽雅躺着的下方。这要不是魔鬼玩的口技花招，就是化作声音的思想的传授。声音时高时低，有时根本听不清，有时只是一带而过的噪音。西西费劲地听着。不，不可能是口技。还要糟，大概是一种思想传授。诸如此类的恐惧。西西丽雅依然无力地躺着，惊恐得不能动弹，但她因为猜测而平静下来。这是那个变态女人玩的一种魔术。
这女人是怎样的一个恶魔！她竟然知道她西西丽雅心里指责她杀了自己的儿子亨利。可怜的亨利是罗伯特的哥哥，比罗伯特大十二岁。与自己经过一番苦苦的斗争之后，他二十二岁时突然死去，因为他深深地爱上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演员，而他的母亲则取笑他的恋情。就这样他得了一种突发性常见病，但他恢复神智之前，病毒早已进了他的大脑要了他的命。西西是从父亲那儿了解到这么一点真相的。近来，她认为保琳又会用杀害亨利的方法杀害罗伯特。这是故意的谋杀：儿子被母亲迷住，她便谋杀自己过于敏感的儿子：这个女妖！
“我看我还是起来吧，”微弱而又持续的声音喃喃道。“阳光过多过少都不好。足够的阳光，足够的爱情刺激，足够的美味佳肴，适量得当，女人就会长生不老。我深信不疑。只要她吸收的活力与消耗的一样多！或者稍微再多一点！”
这毫无疑问是婶婶保琳！多么可怕！她西西听了婶婶保琳的心思。噢，多么恐怖！婶婶保琳在通过广播的方式传播她的思想，而她西西却不得不聆听自己的婶婶正在思考的东西。多么恐怖！多么难受！两人之中一人必死无疑。
她蜷曲着身子，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力气，人整个崩溃了，两眼茫然地瞪着前方。茫然！茫然！她双眼瞪着一个洞口。她瞪着洞口，却没有看到角落里洞沿铅槽下去。这对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使她更加害怕了。
突然洞中传来一声叹息和一阵低语。“啊，好了！保琳！起来吧，今天够了！”老天！排水管传出来的！排水管成了传声筒！不可能！不，完全可能。她在书上读到过。而婶婶保琳，这位犯了罪的老妇人，在大声地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阵悲哀的狂喜涌上西西的心头。难怪乎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即便是罗伯特，到她卧室去。难怪乎她从不在椅子上打盹，从不随便乱坐，而是总是到她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除非是非常清醒的时候。当她放松的时候，便自言自语！她用轻柔而略有疯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但她并没有疯狂。只是她的思想在自我倾诉。
这么说她对可怜的亨利怀有内疚之心！她应该有的！西西认为婶婶保琳比起罗伯特，她更爱她那高大、英俊、聪明的头生儿子，他的死对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也懊悔不已。亨利死时可怜的罗伯特才十岁。从那时起他就成了替身。
噢，真可怕！
而婶婶保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离开丈夫的时候，亨利还是一个小孩，罗伯特几年后才出生。没有争吵。有时她也见见自己的丈夫，很是友善但也带有一点嘲弄的味道。她甚至还给他钱呢。
因为保琳全是自己挣钱。她的父亲曾在东方和那不勒斯做过领事：也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外国古玩收藏家。外孙亨利出生不久，他便死了，将古玩珍宝留给了女儿。而保琳，无论是对收藏的质料、形状还是色彩，都怀有一种迷恋并且在这方面算得上一个天才；父亲的收藏品便为她的财运打下了基础。她不断搜集，可能时便买进，然后再卖给收藏家和博物馆。她首先向博物馆出售稀奇古怪的非洲木雕，还有新几内亚的象牙雕刻。她一见到雷洛的作品便买下, 但没有买卢梭的。就这样全靠自己一人她大发其财。
丈夫死后，她没有再结婚。甚至没听说过她有情人。即便她真有情人，那也不是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对这些人而言，她是一位“朋友”。
西西丽雅很快穿上衣服，拿上毯子，小心而又迅速地沿着梯子到了厩楼。下来时，她听到银铃般的喊声：“好啦，西西！”这是说美妇已好了，要回屋里去。即便是她的声音也是相当的年轻和洪亮，和谐而又沉着。与她自言自语时的低音判若两人。那可真正是老妇人的声音。
西西赶忙来到紫杉围场，场上放着舒适的躺椅和上好的不同图案的毯子。保琳的一切都是精品，包括放在地上的精致草垫。高高的紫杉墙开始投下长长的影子。只有角落处，还有阳光照着，依然热。
卷起毯子，搬开椅子，西西丽雅弯下腰去看排水管口。只见角落处小小的石头出檐下，墙上攀缘植物厚厚的叶子里突出排水管。如果保琳躺下，面对着墙，她说话便正对着管口。西西丽雅心里踏实了。她刚才确实听到了婶婶的心思，但不是通过什么神秘的途径。
那天晚上，好像觉察出了什么，保琳比平时急一点，尽管她看上去依然沉着而又神秘。喝过咖啡，她便对罗伯特和西西说：“我太困了。太阳使我困得很。我觉得自己像蜜蜂一样到处是阳光。你们要不介意，我就上床去了。你们俩坐着聊吧。”
西西丽雅迅速地看了她堂兄一眼。
“要不你还是一个人呆着吧，”她对他说。
“不，不，”他回答。“要是不烦你，你就陪我一会儿吧。”
窗户开着，忍冬花香伴着猫头鹰的叫声飘了进来。罗伯特默默地吸着烟。这个木木地坐着的人身上透出一股绝望的神情。他看上去就像负重的女像柱。
“你还记得堂兄亨利吗？”西西丽雅突然问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
“记得，记得很清楚，”他说。
“他长得什么样子？”她问，眼睛看着堂兄那双大大的、内心不安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失落。
“啊，他很英俊：身材高大，容光焕发，还有一头母亲那样柔软的棕发。”事实上，保琳的头发是灰色的。“女士们都很爱慕他；在所有的舞会上他都如此。”
“那他的性格怎么样？”
“啊，性情温厚，天生活泼快乐。他喜欢娱乐。他思维敏捷，聪明伶俐，像母亲，并且是个很好的伙伴。”
“那他爱你母亲吗？”
“非常爱。她也爱他—其实胜过爱我。他实在是太接近她心目中男人的形象了。”
“为什么呢？”
“高大—英俊—引人注目，并且很会交际—而且，我认为，在法律方面本可有所作为的。而在这些方面，我恐怕都是他的反面。”
西西用她那双慢慢思考的淡褐色眼睛注视着他。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她知道他内心的痛苦。
“你就真的认为比他差得远吗？”她说道。
他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他回答：
“我的生活毫无疑问是消极而不如人的。”
她迟疑了片刻才接着问他：
“而你在意吗？”
他没有回答她。她的心一沉。
“你看，我的生活恐怕和你一样消极，”她说。“而我现在开始痛苦地在意了。我都三十岁了。”
她看到他那白皙、优雅的手在抖。
“我想，”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太晚的时候，人就会反抗。”
这话有点怪，从他口里说出来。
“罗伯特，”她说，“你喜欢我吗？”
她看到他那忧郁、奶油色的脸变得苍白起来。“我很喜欢你，”他喃喃地说。
“你会吻我吗？还没有人吻过我呢，”她伤感地说。
他看着她，眼睛因恐惧与傲慢而显得怪异。接着他站起来，轻轻地走近她，在她脸颊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真不应该，西西！”他轻轻地说。
她抓起他的手，紧紧地放在自己的胸口。
“到花园里去坐一会儿，”她带点困难地喃喃道。“好吗？”
他带着急切而搜寻的目光望着她。
“母亲怎么办？”他说。
西西微微一笑，看着他的眼睛。他突然变得脸色通红，便别过脸去。真是一个痛苦的场面。
“我知道，”他说，“我做不了女人的情人。”
他说自己的时候带着一种嘲讽的禁欲主义腔调，可就是她也不知道这对他是怎样的一种耻辱。
“你从未想要去做！”她说。
他的眼睛再次变得不可捉摸。
“必须要去做吗？”他说。
“那当然！人要不去做就一事无成。”
他再次苍白。
“或许你对。”他说。
过了几分钟，她便起身去了自己房间。至少，她已试着要去捅破这层厚厚的纸。
天气一直晴朗，保琳一直在太阳浴，西西则爬在屋顶上做一个名符其实的偷听者。可并没有听到保琳的声音。排水管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她躺着的时候，仍肯定是背着管口的。西西费力地听着。她隐约听到下面微弱的喃喃声，却听不清一个字。
到了晚上，星空下，西西丽雅默默地坐在那儿等着，位置正好能看见客厅的窗户和通往花园的边门。她看到婶婶房间里灯亮了，她看到客厅的灯终于熄灭了。她等着，可他没有来。她在暗中一直呆到半夜，猫头鹰在叫。可她还是独自一人呆着。
两天来，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再没有听到她婶婶的心思，而晚上也什么没有发生。而第二天晚上，正当她带着沉重而又无助的固执心情坐在花园里的时候，突然惊起。他出来了。她站起身，从草地上轻轻向他走去。
“别说话。”他低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