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托宾在某次采访中提及他在布鲁克林时的生活,虽然他写了《布鲁克林》,但是异乡感对他来说始终是个问题。“我其实不太了解布鲁克林,小说里的布鲁克林是我想象出来的。为了写书,我和朋友去了布鲁克林的教堂参加弥撒,做完弥撒我们就去吃饭。于是我就研究了一下教堂。我还在书中用到了朋友的房子,还用到了一家百货商店。我把它们全都放在《布鲁克林》里。”没错,别以为只要用心或者努力就能够融入异乡,陌生和疏离感是无法摆脱的。但是规律与节制却最容易在陌生的环境中养成。托宾说他在纽约很少晚上喝酒,因为这会影响他第二天清晨六点起床写作。
我相信这种克制的写作方式所产生的效应,海明威也提到过他每天都会把写作的字数列在纸上。所有的坚持本身都是件长期消磨人意志力的事情,因此孤独就变得格外重要。我不相信不孤独的写作者,他们根本不懂得沉默,这就太没劲了。
到了最后一个月,睡不着觉这件事情也已经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想起三四年前还写过那篇一直在豆瓣上被人转来转去的讲孤独的文章呢,结果人总是在往纵向里越走越深的。当灰情绪都成为常态以后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更规律化的写作。
在尝遍超市里所有的食物之后,日常生活变成一件非常容易且不需要选择的事情。牛角面包,豆子,芦笋,酒,各种可以直接扔进烤箱的肉类都自觉地在购物单上排好队。而且一到包装袋上标记好的过期时间,它们就纷纷自杀,发霉的发霉,腐烂的腐烂,绝不拖泥带水。洗头水和卷筒纸这类玩意儿的消耗都是匀速的。每天去的地方都也没有什么不同,最远就走到河边(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我始终没有考虑过),到了河边就看到桥上都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人,于是就不想再往前走了。河对面有什么呢,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其实。反正我明白,我不想走远了,我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走得更深入些。
四
我现在自然会再次想起都柏林来,像是又闻到了那股洗衣粉味道,或者在暮色里开车听到拉娜德蕾的歌,再或者在上海的玛莎百货里看到那些当时每天都吃的食物。只不过这儿的牛角都是冷冻过从英国坐了飞机过来的,看起来像是借尸还魂。而《空荡荡的家》的中译本已经出版了。
在都柏林的时候准备过一个给当地华人团体的讲座,讲爱尔兰的当代小说,但是临到要讲的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小雪。最后只来了一个中年女人。于是我们在办公室里泡了杯茶,聊了会儿天。在准备这个讲座时我搜索翻阅了很多读者写的评论。有段话被我摘在了记事本里是关于克莱尔?吉根的。
“这种低温并非来自故事和人物,也许是作者疼痛的阈值太高,她对自己笔下的人物都特别狠心。所以,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活得异常清醒……这里如果有些许犹豫和不舍反倒是种缓冲,或是润滑,可是没有,只能眼睁睁地干痛。本来生活就沉闷,一潭死水,心又迟钝,日子怎么过。所幸天气是寒冷的,痛苦又锋利,所以主人公日日夜夜地醒着,有种非自然状态下的病理性亢奋。”
这话说对了一半,可是在低温的状态下日日夜夜醒着的人根本不会有病理性的亢奋。那么湿冷的天气,把人刮得飘起来的大风,所有不遂人愿的现在和过分美好的过去产生的并不是什么绝望感,太冷了,没有必要牵动那么强烈的感情。
所有灰情绪也好,孤独也好,都担当着就是了。
选自《鲤·与书私奔》,2013年1月
评鉴与感悟
同样是年轻人谈论阅读,周嘉宁又属于另外一种:安静。安静并不等于她没有热情。她看似随性的笔下,却有烂漫的识见。那些属于她的小小欢喜,都在这里了。
世上万事,不过是一懒二拖三不读书
张嘉玮
许多人觉得,古龙的风格很易学。因为一个普通读者读古龙,乍看之下,不会觉得他有金庸或梁羽生那么厚的功底——你可以轻松从金庸书里读出他喜欢《水浒》、熟稔《红楼》,他对希腊戏剧、莎士比亚、大仲马、《三言二拍》、《史记》、诗词歌赋等无数东西,都烂熟于心。而古龙,乍看只能说,这位对诗挺熟,尤其体现在人名儿上,比如白玉京,比如叶孤城。
但稍微看看他的随笔或评述,就会发现,这厮对福楼拜、海明威、杰克伦敦这些19世纪到20世纪初的大人物,了如指掌;尤其是后两位,他许多作品里会出现一些类似的手法。在若干篇宣言般的文章里,他都会赞许这两位。至于日本剑侠作家如柴田炼三郎等,古龙更是熟到可以随心所欲化用的地步。最后,他比我们绝大多数人想象中,都更熟悉金庸。原话是:
我自己在开始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合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 《名剑风流》 《绝代双骄》 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我相信武侠小说作家中,和我同样情况的人并不少。这一点金庸先生也无疑是值得骄傲的。
所以,世上那么多人觉得古龙易写,而终于世上也只有一个古龙的原因,就是这个:这个疑似好酒散懒的浪子,读的书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许多人,只看了几册古龙,就仿着他路数写,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说到底,终是不读书之过。
被误解的小说家,不只古龙一个。我第一次知道巴尔加斯·略萨,是通过莫言的《红高粱》,余占螯父子处理尸体时,作者自注提了一句;而《四十一炮》的后记里,我又看到他对君特·格拉斯的一段评价。余华三十来岁时,写了许多极有洞察力的散文,主要关于音乐和小说,显见他对博尔赫斯、福克纳、霍桑、川端康成们,极有心得。王小波作品里零星出现的名字,比如莫迪阿诺、马尔库塞、杜拉斯、昆德拉、卡尔维诺们,就够我一一收罗了。海明威20世纪20年代在巴黎的阅读量极其可怖,那段时间,他上到对陀、托、荷马,近到舍伍德·安德森们,几乎滚瓜烂熟。
当然,许多人很容易被糊弄,被莫言小说里反复出现的高密农村,或是余华的许三观、福贵和刘镇李光头,或是王小波的王二及陈清扬、小孙这些没谱青年,或是海明威那些渔夫、猎人和到处溜达的尼克·亚当斯们欺骗,以为这些小说家们,也仅仅是小说家而已,而忽视了他们都有文艺评论家们的敏感和天分。比方说,像王朔这样,把无知者无畏贴脸上到处耍的,随手列一小说书单,都能让人瞠目结舌。早80年代,他那些吐槽全世界的论述,已经把他磅礴的阅读量给透了底——
简单说吧,这伙人的阅读量和读书见识,远超过我们的想象。只是大多数时候,人家不露出来而已。
贾宝玉这样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谁都想找机会给他上一课。贾政带他看大观园,见宝玉喜欢“有凤来仪”胜过“稻香村”,觉得他觉悟不高,立刻发作:
“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
然而宝玉那死孩子,振振有词,说田庄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还说什么:
“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之后挨揍,也是活该。但这事上,可见这小畜生歪理一大片,春风吹又生。妙在这孽障,左一个不读书,右一个不用心,可是引用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给丫鬟起名字,张嘴就是“花气袭人知昼暖”,唱歌行令,随手就是唐乐府里“雨打梨花深闭门”。薛宝钗跟他一样,满嘴里都说不读书,唱个《寄生草》、听个《牡丹亭》,都是张嘴就来。说不读书,偏读得满肚子书。老爹贾政,被他硬生生呛得说不出话来,咳,终是不读书之过。
以前说过,贾宝玉爱杜撰这事,和苏轼有点像——苏轼当年考试写文章,杜撰了个典故,被梅圣俞问起,就说“意其如此”。这事常用来佐证苏轼天马行空,信手拈来,别出机杼,不拘一格。但这玩意,不是凭空而来。他自吹《汉书》就抄过三遍——哪怕打些折扣,这也很恐怖。关于苏轼的积累量,一个故事。
当初,苏轼黄州回朝后,去做翰林学士知制诰,写圣旨,凡八百余道。圣旨这玩意,常要引古之经典,以姿润色。常见格式如:朕听荀子说,张佳玮打起架来,不是螃蟹的对手。蟹犹如此,人何以堪?今特赐尔螃蟹八百只,卿其勉之——类似引语,可都是不能错的。苏轼之后,洪迈接了这职位,每天写天子诏书。洪迈也是大有才学之人,有一天刷完二十余道诏书,闲了,去庭院散步,遇到个八十来岁的老仆。
老仆:“听说今天文书多,学士一定很劳神。”
洪迈颇自得:“今儿写了二十来道呢!”
老仆:“学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见。”
洪迈得意了:“苏轼苏学士想来也就这速度了吧?”
老仆:“苏学士速度也不过如此,但他从来不用查书。”
洪迈赧然,后来跟别人说这事就自嘲:“人不可自傲,那时如果有地缝,我就钻了!”
咳,说到底,终是不读书之过。
傅雷先生除了翻译和给儿子写信,还写些别的。比如,译完《贝多芬传》,他自己私人给补了贝多芬作品全赏析;不论其艺术价值,文字本身就辞气慷慨,很是动人。他自己,二十二岁上,就写了很见功力的塞尚评传。三十五岁上,他能使文言文(当然,这是许多老派学人的功底)写一个黄宾虹问答集,兼谈中国古来画艺。四十九岁上,他自己在一个文章里认为,自己学问修养不足,终究是读书少了,云云。说到最后,就开始自叹了:
哎,终是不读书之过。
前段儿被人问起,说爱因斯坦大神都有语录了:“人在一定岁数后,阅读过多反而影响创造性”——原话:Reading, after a certain age, diverts the mind too much from its creative pursuits. Any man who reads too much and uses his own brain too little falls into lazy habits of thinking 。
实际上,我们见过太多类似言论,无非是“读书太多,人都读木了”之类。只是爱因斯坦来说这话,显得格外霸气。
然而,就像相对论更适合研究高速、量子力学更适合琢磨微观,而解释身旁日常的事,还是牛顿经典力学比较好一个道理,爱因斯坦这话,其实只适合他、波尔、费曼、泡利那堆近光速的家伙们。人家就像洪七公打欧阳锋,各家各派已有招式都烂熟于胸,在琢磨新创世界体系了。跟我们这样,连世界是怎么回事都还摸不着门道的凡人,没多大关系。套句现成句子,就可以这么说:
以大多数人读书之少,还根本没资格影响到创造性、想象力之类的。
这话说开了,其实很简单: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大大低估了大神们的阅读量。那些对多读书有微词的,若非骗子笨蛋,便是王朔或纳博科夫这样读多了书后撒娇耍个性的,要不然就是爱因斯坦这类读完了喜马拉雅山般浩繁paper的人,随口来句感叹,让那些一辈子读书不及枕头高的人,听了雀跃一番。我们绝大多数人在那里感叹天赋不足、创造不够什么的,其实都是幻觉。我们绝大多数人的问题,归结到最后,就是一懒,二拖,三不肯读书,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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