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住在花园般的校区,这样不上课时,与学生几乎碰不上面。我能给吴萌的最大鼓励,是给她的论文打了开课以来的最高分。半年过去,一天我打开电子信箱,见到她发来一篇评论《〈第十一诫〉中的声音——对一部小说的联想考证》。我至今记得读完时震惊。从小说《第十一诫》第一句“姜夏紧跟在教授屁股后面”开始,她动用了拉伯雷、巴赫、普瑞斯纳、邓丽君、陀思妥耶夫斯基、杜尚、《阿Q正传》 《百年孤独》 《北回归线》、萨德《淑女的眼泪》、鸳鸯蝴蝶派、基斯洛夫斯基《十诫》、罗兰·巴特、巴赫金、瓦雷里、尼采等,来考证小说中的各种声音。我由衷地推崇这篇联想丰富的评论,马上交给《青春》主编,几乎立刻就发表了出来(《青春》2009年10期)。这篇评论令我心生一个主意:鉴于她是一块做学问的好料,我打算劝她考外校文科研究生。我打电话约她在茶社见面,事实上,我还打算请她吃饭,聊表谢忱。
当我走进茶社,抬眼看见她,简直吓了一大跳。只见她兴高采烈地望着我,分明期待我赏识她的奇异装扮:她头戴19世纪的欧式高筒帽(长发已盘进高筒帽里),上唇上方粘着一绺假胡子,身着男式T恤衫和燕尾服……我当时的感受很复杂,至今都难以说清,可能我脸上没有露出她期待的表情,她识趣地摘下了假胡子。我疑惑地望着她:“你就穿着这一身挤公交车来的?”她心安理得地点点头:“是啊。”“还粘着假胡子?”“是啊。”不过,我们的谈话很快转入正题,集中于劝她读研。没想到这是令她生厌的话题,她马上搬出了乔治·桑,说想像她那样活得自由自在,不想受什么学问的束缚。既然我指明的奋斗方向,很不受她待见,谈话就开始离题千里,完全被即兴的探讨驱使。我从未有过如此过瘾的对话,只要提及一个人名或书名,她就知道我想说什么。反过来,她刚说出上半句,我就知道她下半句要说什么。这样我们的谈话,就由半句话和意会的笑汇成,酷似电影《西尔维亚》或《日食狂爱》中的诗人对白。直到吃饭的时间临近,我的思绪才再次转向她的装扮:“你不是第一次打扮成这样走在大街上吧?”她马上用故事回答了我,说有次庆贺同学的生日,她把攒的所有男性道具都用上了,扮成男生,带着一群女生去了舞厅。她很高兴惹得舞厅的男士们万分妒忌,说她很享受那种嫉妒的目光。
如果街上所有人都看着我们,我内心只会感到恐怖。所以,我临时编了一个理由,说家人出差,得去接放学的女儿,没法请她吃饭了。送她走出茶社大厅时,所有人都直盯盯地看着我们,目光意味深长。和她分了手,我才如释重负。当时,我选择了教师应对这种事的稳妥方式,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同样叛逆的诗人。很显然,我当时颇为审慎的教师姿态,让这个中国的乔治·桑失望了……
大约一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她从北京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刚工作不久,情绪尚好,因住址变动,没收到刊有她评论的那期《青春》。我答应帮她补寄之余,又劝她考研,说要想在社会上保有乔治·桑的自由个性,比登天还难,也许她个性的最好归宿是大学。当然,我的建议依旧不起作用,她说可能会去山区支教。次年,当我打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发现她已受雇于一家报社,情绪焦躁不安……再后来,音讯断绝。
我渐渐感到了一种愧疚。如果当年我很激赏她的装扮,并用行动应和她对先锋诗人的想象,是否会把她引向她擅长的学术?事情真有那么简单吗?
羔羊的愤怒
学生对我的课程一直很慈悲,选课人数对小众课程来说已经算多,当然最让我看重的是那些旁听生,他们不为挣学分而来。大概从文学和艺术课程中,看到了能让心灵长翅膀的东西,他们中有的人还来自外校。我一直认为,教师的义务和作家的义务很相像,都是为了激起某种雄心。作家激起读者对美的感受雄心,教师激起学生对未知的探求雄心……
记得前年春天,一群外校旁听生闯进了我的《现代派文学》课堂,他们来自同一所大学。现代派作品对学生来说十分生僻、晦涩,我好歹琢磨出了一套通俗易懂的讲法。前排有个外校女生带的硕大录音笔,引起了我的注意。三次课下来,我感受到了她对课程的浓厚兴趣。她学的是设计专业,下了课却津津乐道和我讨论文学问题。我对这样的学生一般不敢怠慢,这些都是把毕业找工作的事抛在脑后,愿意静下心来提高自己的人。我面带微笑和她说话时,心里总惦着那只硕大的录音笔。有次下课,我向她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
由于我讲课只有提纲没有讲稿,我想找学生帮我整理讲课录音。没想到,她根本就不考虑工作量,要求一人承担,说没必要找那么多学生一起分担,说整理录音对她也是难得的温习。作为旁听生,她比校内注册生还称职,没有落下任何一堂课。一天,她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去她就读的大学办讲座,我才知道她还兼着学生会的工作。事实上,她在学生会也干得很称职。记得她有次组织全校的设计户外展示,请我去当评委,说实话那场面让我恍若置身于境外大学,竟有国内大学罕见的自由感,我想,那场面大概体现了她内心对自由的期待吧。
记得她把二十万字的讲稿交到我手上时,我内心充满了愧疚,我用寥寥数语已难感激她耗费了数月的劳动。接下来她用两年时间,旁听完了我所有的文化素质课。她永远坐在第一排,总是对未知充满好奇。
记得年初一个周日的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求助电话。她的声音悲观、绝望、颓靡,仿佛是李白谪居之前的最后告别。原来这个天真、长相没有优势、学业突出的女生,被学院领导用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耍了。她的专业成绩排全院第一,更罕见的是,在保送生面试中因成绩太优异,被校外一所众人趋之若鹜的名校录为硕士生。接下来,她的遭遇简直匪夷所思。学院领导为了令她在排名中落后,重新制定了排序规则,把专业成绩的权重降至百分之二十,针对她的不足设了许多学业外的指标,令她跌至第三名。这样学院领导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学院的两个保研名额,奉送给“前两名”(据说前两名都有背景)。她气不过去找校长,校长只是哼哼哈哈把事情推回学院,她成了一只被校领导和院领导来回踢的皮球。踢球游戏整整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她给我打电话。
次日是名校录取截止的最后一天,如果学院继续不给她办手续,她只能放弃宝贵的深造机会。我默默听着她无助的讲述,想着如何帮她转败为胜。突然,我意识到,她在领导眼里的形象一直是羔羊,束手待宰的羔羊。 如果她是一头狮子, 哪怕是一头母狮, 领导还敢为非作歹?……
好吧,我开始在电话中给她打气,叫她次日上午去找院领导摊牌——如果他不能主持公正,不能贯彻自己平时为人师表的那些说辞,她只好把内幕和他制定的排序规则公之于众,挂上微博。一开始,她的声音有点怯懦:“这样行吗?”“当然行!但你必须给他胆大豁出去的印象,必须让他感觉你够勇敢……”
当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因为担心这只“羔羊”临场胆怯,不敢愤怒……再次接到她的电话,已是次日中午。她的声音激动、亢奋,一扫昨晚的颓靡,她先大嚷了一句:“老师,我成功了!”然后娓娓道来。原来她摊牌的异常行为,令院领导大吃一惊。当她威胁说要把内幕和规则披露于微博,领导顿时慌了手脚,当场就答应给她办保研手续。我有点不放心地问:“手续真办了吗?”“当然办了,他不办我不会离开办公室的。”记得我不停地重复:“太好了!”“太好了!”高兴得语无伦次。是啊,这套对付黑暗的办法,本不该出自教师之口,它容易让学生混淆世故的利益和天真的利益,但这又是学生在国内环境不得不付出的认识代价,但愿它不会彻底耗完学生的天真……
选自2013年《南方周末》
评鉴与感悟
都是发生在大学里的故事,只不过,这回观察者是老师。黄梵写得平易直白,却也有几分动人,那些年轻的人生里,有多少爱情的美好值得歌吟,又有多少天才的想象值得肯定?作家没说,但读到最后,却分明又有几分怜惜。或许,那狂热,甚至那多变,都是青春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