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吞咽困难。表姐给我送来一把鱼骨草,教我择嫩条折去茎节,待流出奶状液体时,将嫩条探人喉咙,往鲠骨处上下摩擦。据说按以往的经验,摩擦数次之后,鱼骨便会自动消失。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如法炮制,似乎有点效果。半夜,喉咙更疼了,摸索着又试了一次鱼骨草。方才睡下。
次日,吞咽更加困难。赶紧找到路边开诊所的牙医,牙医让我张开嘴巴,让我喊拼音字母“ɑ”,然后一根金属物冷冰冰地往我喉咙里探,探完,问我:“还在吗?”
我吞了一口口水,说:“还在。”
重探、重问、重答。
半个小时后,牙医垂手说:“另请高明。”
老婆陪我到医院耳鼻喉科,医生额上戴着个镜子,照了一下,说:“发炎了,多少天了?”
老婆代答:“两天。”
医生摇摇头说:“要相信科学。”说着,从我喉咙里取出一根牙签长的鱼骨。
我惊讶地拈着这根鱼骨,翻来覆去地研究,舍不得丢掉。
虽然铁证如山,但我心头不服,不相信吃鱼吃了几十年,竟然被鱼骨鲠到了,就像一个久经考验的酒鬼,不相信自己竟然喝醉了。没过多久,鱼骨又给了我一次教训。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即到医院找医生,转想耳鼻喉科晚上不开。
老婆带我去找她的一个相识,相识在市场边开了间香烛店,业余替人拔牙。
这是个胖女人,她让我坐在一张摇椅上,拿了一根弯弯曲曲的金属物探索我的喉咙。弄了半天,胖女人说:“看不到。”
老婆给了她十块钱,我仍然带着喉咙里的鱼骨,怏怏地回家。次日早晨,我再次来到耳鼻喉科,这次医生也没找到鱼骨,但是他给我涂了一些药。奇怪的是,药液的功效消退了之后,我的喉咙舒服了,看来,还是要相信科学。
老婆笑我:“以后还敢吃鱼吗?”
当然,不能因鲠废鱼嘛。不过,被鲠三次,已超过事不过三的古训。总结了一下,主要原因是吃鱼时不够小心。下次吃鱼,没有把握绝不随便下咽。
选自《文学报》2013年1月7日
评鉴与感悟
这五篇小小说,都在写“人的境况”,虽然《处境》写的是虚构的人,《墨一迪的死》 《徐武之死》 《镜子》 鱼刺》 写的是现实的人,但却都具有现代哲学的意味。如果说近代哲学是从肯定性的角度谈论人,那么现代哲学则是从否定性的角度理解人,现代哲学不再追随理性主义,不再相信理性能为自身立法,不再相信人类社会的秩序、法则,可以由主体作为基石,现代哲学表现出来的恐惧不安、歇斯底里,正是在对理性的怀疑中诞生的。
卡夫卡的小说是对现代哲学最好的文学注脚。如果在几个世纪之前,卡夫卡的《变形记》或许会被当作奇幻小说,因为没有人相信在格里高利变成甲虫这个故事的背后,会有如此深厚的“人的危机”的寓意。启蒙时期的文学总是在关注理性、自由,甚至描绘了人类幸福社会的蓝图,还从未能预见过理性的幻灭。自从尼采宣告“上帝死了”,要重估一切价值,启蒙时期以来的宏大叙事便土崩瓦解了,“上帝死了”之后就伴随着福柯所说的“人——主体死了”。人类社会的合法性从上帝转移到人自身中,不仅是危险的,甚至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颠覆人类社会,两次世界大战就是对理性主义传统的反叛,对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人来说,没有比现代社会爆发的危机更令人恐惧了。
不论是《墨一迪的画》,或者是《徐武之死》,还是《鱼刺》,都在讲述一个现代悖论——人的悖论。工业文明的标准化、统一化、专业化,给现代社会带来了冷漠和僵化,人的存在变得荒诞不经,自我与他人也变得越加冷漠。他人的存在是无关紧要的,所以他人的称谓当然也是不重要的,因此在现代小说中,往往是K先生、T城、X街道,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随处可见这样的称谓。
在作品中,莫一迪的消失大概是对现代社会的反抗,所以他不得不藏身到一幅画中,毋宁说,这幅画就是他的乌托邦,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而在《徐武之死》中,徐武的死也并非仅仅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是来自于现代社会对人性的压抑,要求人们按照现代社会的标准生活,背离这样的标准就意味着死亡。现代社会的极权倾向,以及对人性的压抑是无处不在的。然而讽刺的是,现代社会的创造者竟然是人类自身,这就像人为自身带上了枷锁,却又想努力挣脱。就像《鱼刺》中,“我”不得不怀疑之前的“我”,一个吃了几十年也没让鱼骨卡喉的“我”,被理性的傲慢所欺骗的“我”。
《镜子》不禁让我想起2001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美丽心灵》,纳什的疯狂,与《镜子》中“我”的分裂,是一样的,都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正常人格世界,一个是分裂人格世界,而这两个世界是相互交织、冲突的,故事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两个世界的矛盾,对于主人公来说,这两个世界都是真实的,所以他们才会在其中做出疯狂的举动。
与《墨一迪的画》 《徐武之死》 《鱼刺》 不同,《镜子》虽然没有写“现代人”的遭遇,但却用了现代艺术手法。如果我们没有读到结尾,我们就不能发现原来跟踪我的人,竟然是我自己,而对我了如指掌的女友,也很可能只是我的幻想,原来一切都是假想的意识。但是“我”在人格分裂的边缘确是真实的,“我”在寻找镜子中的摄像头,就是两个人格世界的冲突的表现。
倘若这篇小说能再增加一些现代性的寓意,把小说的场景转移到现代人生活中,并且文字变得再荒诞一些,去掉一些逻辑关联词,是值得深思玩味的。
《处境》的作者用心良苦,因此我愿意从哲理上理解它。像《处境》这样的元叙事小说,虽然不是在写一个故事,刻画一个人,但表达的思想是深刻的。小说中人物和作者的对话,尤其是警察和“我”的对话,更像是一场关于文学创作的讨论,而不是作者设计的文字游戏。
我曾异常得喜爱过这类小说,认为它们是反传统的勇士,然而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这样的小说读得多了,也就无趣了。大概先锋小说是不能复制的,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模仿者无数,但越到后来,越发的淡薄无味。我有时候想,小说未必越新奇越好,新奇之间,夹杂着冗长的描写,无论是心理的,还是语言的,未必是件坏事。
《墨一迪的画》让我想起卡夫卡《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K,他在城堡前不停地徘徊,与城堡当局烦琐地交谈,他仍存留对城堡的幻想,而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也保留了“画”作为理想的城堡。他们对现代社会并不是彻底的绝望,在他们的绝望中,仍然保留了理性为自身建构的理想,一个尚有希望存在的乌托邦,他们对人自身仅仅只是怀疑而已,而不是像后现代主义者们一样,连人自身也被彻底地否定掉了。
《徐武之死》是一篇讽刺性作品。循规蹈矩的徐武,是被现代社会塑造的机器,他按照现代社会的需要而生活着,按照刻板的程序而生活着,却没有觉察到一点的不妥,宁愿选择为行人制定的线路,而不是“自利”的正常人走的捷径。
然而当徐武被同事提醒,并选择走那条最近的道路时,当他恢复了正常人应有的利己心时,却被一辆车撞死了。僵化的现代社会让人变得呆滞,甚至不允许跨越它所制定的规矩,然而现代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却是人类自身,这就是现代社会人的悖论。
《鱼刺》本身的叙事非常简单,但倘若玩味其旨,也是有所得的。是信赖自己的理性,还是信任感觉经验?哪一个更真实?是相信吃了这么多年鱼,从不发生意外的自己,还是相信取出来的鱼骨?这不仅是《鱼刺》面对的核心问题,也是哲学中争论不休的问题。感觉经验告诉“我”喉咙有异物,而理性则告诉“我”自己从未发生过意外,即使过往的经验未必具有必然性,但理性的仍能做出正确的概率判断。
实际上,理性常常带来傲慢,过去十多年从未发生过意外的事实,也不能预见今天发生了什么,如果过于信赖自身的理智,恐怕“我”早已经引发重大感染了,这也是“我”最后为什么选择谨慎吃鱼的原因——尊重经验事实。
(叶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