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古北村的旧村改建终于完成了，五排耸立的新楼分外诱人眼目。
由于此次改建是全县的试点，县领导和媒体都十分重视。
分房那天，古北村的老老少少都聚集到新楼前的广场。
很快，那些抓阄后拿到钥匙的人，一个个兴奋得就像洞房花烛夜头眼瞧见新娘子一样，纷纷上楼看起自家的新房。
独有古大车牵着一头黑驴躲在一旁，闷声不吭地咂着闷烟。
有人打招呼，咋蔫了，嫌房不好？
古大车摇摇头，半天冒出一句话，俺上楼了，黑驴住哪儿？
人们一听，都笑弯了腰，捂着肚子戏谑道，给黑驴在新楼也弄个卧室啊！
古大车没有恼火，满脸乌云。儿子手气好，早就抓了套三楼，高兴得张牙舞爪，一个劲儿地催他上楼瞧瞧。
古大车就是守着黑驴不挪窝。气得老伴儿守着众人就骂他，脑子让驴给踢了。
冷不丁，古大车真就上了邪，牵起黑驴头也不抬就来到自家新房单元的楼道口。
古大车牵着黑驴竟要上楼。只是黑驴来了倔，死扯活拽，四蹄跟钉在地上一样。
古大车累得气喘吁吁，也舍不得打一下黑驴，嘴上不住地骂，犟种。
黑驴横在楼道口。
村人都远远躲着，像看疯子一样。
一帮记者一见这场面，纷纷围上前，又是拍照又是摄像，问古大车为何要牵着驴上楼？
古大车指着黑驴仍不泄气，俺家黑驴是功臣，人都住了楼，它为啥就不能住？记者们刚要刨根问底。冷不丁，那头黑驴被一闪一闪的闪光灯吓愣神，猛地一尥蹄子冲出了记者的包围圈儿。古大车连跳带蹦地边追边喊，拦住俺的黑驴啊！
人们都嘻嘻哈哈地闪到一旁，放任黑驴在楼房前兜圈儿狂奔。
瞎胡闹，台上一帮领导眼瞅着脸色不悦。急得村主任跟剁了尾巴的猴一样，慌手慌脚地吆喝着村干部，好歹用绳子套住了发疯的黑驴，拴在一根电线杆上。
古大车累得一头白毛汗，蹲在地上指着黑驴破口大骂，你个憨驴，咋就不上楼哩？
村主任也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地劝古大车看好黑驴，别再出洋相了。
那头黑驴打了一阵响鼻，在地上翻了几个滚。古大车的肚子也咕咕响起来。
临近正午，村里的新房就分完了。
古大车又犯了倔，跟儿子叫板，不给黑驴安排个窝，就不上楼。儿子也来了气，怨恨古大车没个老人样，丢大了脸，就是不搭理他。可古大车往黑驴旁一躺，绝食了。
老伴儿知道古大车的性子，忙找人劝。可古大车死活不松口，比黑驴还犟。
熬到擦黑，儿子还是打发媳妇把刚分到手的车库让给黑驴住。古大车那张阴沉的驴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
老伴儿气得骂，就甭上楼了，搂着黑驴睡算了。
古大车还真要把铺盖卷背到楼下。村人瞧着无不掩嘴嗤笑。
古北村人都知道，古大车平素拿黑驴比老婆孩子还亲。他的家业都是靠着黑驴拉来的。他家里穷，分家时拉了一屁股饥荒。后来东借西凑买了头黑驴驹子，又请木匠伐倒家里的一棵老槐树，做了一辆板车。他赶着驴车起早贪黑顶风冒雪拉起脚。时间一长，人跟驴有了感情。一回，在集上给儿子买了一斤砂糖，黑驴半道拉水泥累虚了，他二话没说就把砂糖摁进了黑驴的嘴里。还有一回，雨后路滑，他怕黑驴爬坡使不上劲伤了腿，自己弓腰套上了车辕，却让黑驴拉外套。一帮赶脚的都嘲笑，是驴拉车还是你拉车？古大车擦着满脸的臭汗嘿嘿一笑，不能把牲口一回就累趴了蛋，还指望它长久给俺家使劲儿。
那头黑驴还跟古大车有生死之交。
有一年秋后，古大车到外县拉脚，受寒发高烧倚在车上直犯迷糊，熬不住摔在公路上，是黑驴用嘴叼住他的腰带，硬将他叼回家，捡了他一条小命。
这头黑驴可是俺家的有功之臣，它不仅帮俺挣钱盖起了五间大瓦房，还救了俺的命。现今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能做卸磨杀驴的事，俺要给它养老送终。
古大车不止一次跟外人讲。也真格把黑驴供养起来。
前年，村里改造，古大车的五间旧房拆了，驴棚也拆了，家人都乘机劝他把黑驴卖掉。可古大车瞪眼翘胡子就是不让，要把驴卖到饭店下汤锅吗？
古大车把黑驴牵到了闺女家，并对闺女说，想孝顺你爹，就别让俺瞧着黑驴受罪。现在，黑驴是安顿下来，可车库成了牲口棚，气得儿子儿媳隔三岔五就吵嘴打架。
古大车权当没听见，没事就在车库里打扫驴粪。
村里也有人嫌黑驴有股子味，当面不敢找古大车，就跑到村委发牢骚。村主任硬着头皮找古大车，可被他一句话给呛回去了。
俺的黑驴又上不了楼，总不能让它住村里的敬老院吧。
那天过午，古大车牵着黑驴到村外让驴吃草。日头很暖和，他倚着一棵歪脖子柳树不知不觉打起盹，一觉醒来，黑驴不见了。古大车慌忙四处撒脚找着喊着，俺的黑驴，谁见过俺的驴啊！
起初围观的人还有些幸灾乐祸。可最后瞧见古大车疯了一样，嗓子都扯哑了。
有人便不忍心，陪着古大车找驴。天黑也没见黑驴的影。古大车大半天连累带上火，半道就走不动了，被人背回家便人事不省。后半夜，人就不行了。儿女们哭哭啼啼地守在身边。
古大车咽气时，只说了一句话，给俺扎一头黑驴做伴。
由于村里没了平房，古大车的丧事办得就简单了许多，但是那头扎糊的黑驴格外显眼，不细看还就当成了一头活驴。
就在送殡的队伍缓慢地走出村口，耳尖的人们猛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驴叫。
随即，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从一片丛密的庄稼地里奔来。
渐渐看清了。是头黑驴，是古大车的那头黑驴。
人们不由地停下来。就见那头变得瘦削无比的黑驴踯躅在路边，对着村庄的那栋栋楼房引颈嘶叫起来，声音是那样凄悲。
选自《百花园》2012年第10期
瘦马
盂宪歧
瘦马是一匹老马。
人常说，老马途。不错，瘦马就识途。六根当时是生产队的车老板，冬天经常起大早出去给人家拉柴火。他和跟车的人都穿上绵羊皮大袄躺在车上呼呼睡大觉，瘦马就在前面拉车，遇到岔道了，该走哪条路，瘦马从来没有弄错过。可以这样说吧，瘦马把它的青春都无私地奉献给了生产队的全体社员们。
生产队解散了，它也老了。
六根偷偷跟队长说：“你再最后行使—把权力，就把这瘦马分给我吧，我好歹也赶了它二十多年，舍不得分给别人。”
队长说：“大家眼睛都亮得很，这权利是没法用了。不过，如果你运气好说不准它会归你的。”
队长和会计把小队里的所有大小牲口、锨镐锄镰都一一排号，做了阉，全队四十户每家出—个人来抓。
六根很幸运，老马真就被他抓着了。
有—户抓着了另一匹马。有一户抓着了那辆胶皮轱辘大车。三家一凑合，六根又成了车老板。只不过原来是三匹马拉一辆车，现在是两匹马拉—辆车。
那会儿农村的拖拉机还不多见，六根就专门给大家拉盖房子的石头和土，秋天往回拉庄稼。有时依旧给大家拉柴火，瘦马依旧识途。
六根对瘦马很好。他总是对瘦马说：“你呀，跟人一样。你看看我，脸上的褶子一层一层的，老啦，不中用啦。可有中用那会儿啊！”
六根就想起当年他给春秀送亲的情景来。
春秀长得俊，六根早就相中了。可春秀娘和六根爹因为春秀家种地多种了六根家一根垄的地，就吵得不可开交，还骂了八辈祖宗，两家就掰生了。但六根跟春秀也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无奈两家老人听说春秀跟六根相好，就都动了怒，春秀还挨了老爸一脚。六根被老爹骂得狗头喷血。
春秀很快就找了婆家，男方是外村的。
春秀出嫁那天，就是六根赶车送的亲。那天，六根穿了一身新衣服，戴了—顶黄军帽，打扮得就跟他是新郎官似的。赶车的鞭子是新的，中间新缀了一绺红麻丝，像一团火；三匹大马精精神神的，头上都挂了红穗穗，系了铜铃铛。六根一甩红缨鞭，叭叭叭脆响，马蹄得得，铃铛叮咚，威风极了。车上用苇席搭成了拱形的车棚，春秀坐在里面直抹眼泪。马车到了男方家后，出来接亲的新郎宫跟六根一比，差远啦。看车车风光，看马马风光，看人更风光。中午喝酒，六根心里记恨着春秀的爹妈，就喝多了。等他套上车，把车赶出村时，酒劲上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到家时，天已经大黑，那马就一直把他拉到了他们家门口。
春秀出嫁不久，六根就也草草娶了媳妇。两个人再见面时，都装作看不见匆匆走过。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六根对瘦马比对他儿子还好呢。六根的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外出打工，六根从来不管也不问。儿子不学好，跟几个伙伴抢了人家的摩托车，被公安局的给拘留了半个月，六根连看都不看。可瘦马得了病，六根急得团团转，整夜守着它，没合过眼。无论六根对瘦马多么好，甚至夜里要给它上两回草料，但瘦马依旧胖不起来。
六根让瘦马驾辕。瘦马驾辕绝对听使唤，叫它停，它就使劲扛住车辕，叫它走，它就使劲往前行。
刘老好家在西山割了一车柴火，请六根去给拉回来。路途没多远，来回也就大半天的事。但道窄，坡陡，不好走。本来六根不想去，一是他岁数大了，跟年轻时不—样，腿脚不太灵便了；二是瘦马也老了，力气小不说，瘦马反应也迟钝了。但架不住刘老好软磨硬泡，六根就跟刘老好去了西山。
装好柴火，刘老好坐在柴火顶上，六根坐在车辕子上，瘦马驾辕，大车一路颠簸着开始下山。这条道最不好走的地方就是南梁拐，坡大又陡，每回走这地方六根都要加十分的小心。六根说：“老好呀，这地方不好走，你下来吧。”老好大大咧咧地说：“六根，放心吧，没事儿。就凭你几十年的功夫，我有底儿。”老好不下车，六根只好从车辕子上跳下来，小心地吆喝着。
限见就到了下大坡的地方，六根使劲一板闸，就听咯端一声，车闸上的弹簧断了。车闸失灵，大事不好！
六根大喊—声：“老好你要坐稳！闸完蛋了！”
老好一听顿时吓得脸色煞黄，眼瞅着马车就像离弦的箭，冲下山坡。六根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饭住车辕子打拖拖，多少减少了车的惯性。但车依旧飞快地往下走，六根急了限，对准瘦马的屁股就是狠狠一巴掌。由于用力过猛，六根一下子就跌倒在地上，眼看着那马车的轱辘就从他的身上碾过。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瘦马竭尽全力，猛然奋起—跃，挣断肚带，车辕子立即触地，大车停下来，大车的轱辘刚好轧到六根褂子的大襟上。六根安全脱险，瘦马却被压在车底下。
老好战战兢兢地从车上挪下来，拽着六根说：“六根兄弟，老马救了你！”
六根从地上起来，一见瘦马正在车底下挣扎，便喊：“赶快出去找人！”
老好马上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出大事啦，快来呀！”
附近几乎没有人家，老好就一路呼喊着，不知不觉已经跑出了三里路。
等到大家赶来时，那瘦马已经奄奄一息了。六根蹲在瘦马跟前直流泪。
后来，大家把瘦马用车拉回了六根家。
六根不惜一切代价，专门去县里请了兽医专家。
专家来了，检查了瘦马的伤势后摇摇头：“怕是不行了。”
六根哭着央求专家说：“救救它吧，没有它，我也早就完了！”
专家给瘦马开了药方说：“过去不是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嘛，咱就试试。”
因为瘦马站不起来，六根就给他灌药。瘦马紧闭着嘴，不肯张口。
六根就哭着对马说：“老伙计，你就喝点吧，你不能死，我愿意伺候你，哪怕你就趴着永远也起不来，我也不嫌弃你，照样喂你。你只要活着就行！”
瘦马终究没有能够站起来，也终究没有活下来。
三天以后，瘦马断了气。
六根在自家的一块山坡地里深挖了—个大坑，请村里的人帮忙把瘦马抬着埋在坑里。按照给人发丧的礼节，把瘦马埋葬了。
六根跪在瘦马的坟前，烧了一沓子黄纸钱，边烧边哭：“下辈子我变马，你变人，我给你拉车，咱俩还是好搭档！”瘦马没了以后。六根的精气神儿也—下子就没了。
村里人说：“六根的魂儿被瘦马给勾走了。”
六根真是没魂了。
因为六根彻底傻了。
选自《地火》2013年第1期
一个人和羊
王族
神说，在新疆一定要爱羊。其实，这是我替神说的，我觉得神应该对新疆的羊说这样一句话。在新疆，羊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动物，这似乎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也许只有神知道答案。我在新疆生活这么多年，接触和听说的有关羊的故事已数不胜数，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吐尔逊的那只羊。1993年8月，我第一次踏上帕米尔高原，高山反应让我在昏晕之中度过了十多天的高原生活。下山翻越达坂时，我突然看到达坂半腰有几条明净的线条，那是几条被羊长期来回走动踩出的路，在明亮的阳光中变为缠绕在山上的一条条丝带。羊一天一天用四蹄在石山上走动，时间长了，便在不可能有路的地方走出了一条路，我觉得羊真是伟大。
后来，我知道放牧这群羊的人叫吐尔逊，于是便去找他。他住在一个小山洼里，养了两千多只羊。当我问他一只羊值多少钱时，他略带自豪地说，二百。我一算，很是吃惊，原来这个民族的有钱人就是这种穿陈旧衣服，家住高原深山中，靠烧马粪取暖的人，但他却拥有四十多万元呀！在1993年，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