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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朗霞的西街(4)

“妈,”她轻轻说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你?”马兰花这样回答。

“真的?”

“假的!”马兰花笑了,紧紧搂住了她,“宝,别瞎想了,睡吧。平安无事……”

她终于在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没有看见,马兰花眼睛里的泪水。

立春不久,开学了。谷城中学校团总支书记在这个新学期伊始接到了一封来信。写信人没有署名,内容是揭发该校某个女学生的,说这个学生受资产阶级影响,思想道德败坏,生活作风下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等等。建议开除这个女学生的团籍。

信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

“吴锦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团组织讲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啊?”吴锦梅一脸清纯无辜地问。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是周香涛的老婆写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让他老婆发现了他生活中这个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对他说,“我要摧毁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证一定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她还是寄了一封匿名信来。他老婆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牵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让我做了手脚。

团总支书记说,“吴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写一份思想认识。明天,我们再继续谈。你是愿意和我一个人谈呢,还是想在团组织的生活会上,公开谈呢?”

那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吴锦梅在破城门洞下,悄悄地,想等来那个闯祸的男人,但是,他没来。

她知道,这种时候,他来,是冒险,他来,真的有可能毁掉他们俩。可是,她还是傻气地,在这个尚还寒冷的初春,茫然无助地等着一个救赎。

她自然没有写那份思想认识。她想,怎么过这一关呢?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大难关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样可以让他们两人,从悬崖边脱身,从深渊边脱身?她想啊想,两只大眼睛,瞪着糊了粉莲纸的窗户,还没有发芽的枯树,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条,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变浅,变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红血红,就像,落在陷阱中兽的 眼睛。

当书记再次和她谈话的时候,看见她那双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书记说:

“吴锦梅,你还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和组织讲清楚的吗?”

她低下了头,许久,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那是一些特别沉重的泪水。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望着书记,说道:

“有事情……我隐瞒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这件事,一出口,惊天动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落网的。公安人员包围了北砖道巷,冲进后院,在地窖里,抓获了那个鬼。无数只雪亮的手电筒,那种特制的聚光手电筒,像光的天罗地网,让那个鬼,无处遁形。

白发、白须,似乎,连浓浓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闪闪,强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同时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马兰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钟,“嗡——”的一声,震动了,震惊了。天哪,谁能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镇反的时候,枪毙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务,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这个马兰花,真厉害呀!平日里,出来进去,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风,却谁知,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这么些年!她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和整个时代,也和整个谷城,挑衅。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宁愿捐房也不让院子里住进来租户,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一点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许多可疑之处。比如,从不爱串门,不爱和人闲话,不爱聊东家长西家短,还以为她真是谨守妇道呢,原来,是怕祸从口出。

据说,从那个他藏身的地窖里,没有搜出炸药或是电台之类,也没有密码本什么的。他不是个特务,他只是个军人。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张传单,黄色的纸张,很久远的纸张,又皱又破旧,上面有陈年的血迹,压在他的枕头下面,上面这样写着;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还有一小瓶毒药。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当陈宝印敲开谷城西街的家门时,马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装,背个褡裢,像个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爷呀!”她惊叫一声,他忙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她的惊叫。

那一夜,不满两岁的朗霞,熟睡着,孔婶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这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缠绵。马兰花一次又一次地问道:

“是你吗?宝印?真是你?”

陈宝印回答说,“是我,兰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马兰花哭了,“我以为你让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湾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像滚烫的蜡油一样,滴在他的胸口。他们在自家的炕上,紧紧紧紧依偎在一起。他告诉她他的经历,城破时,他没有被俘,也没有像有些弟兄们那样,自尽,原本,上面是发给了他们这些守城的官兵毒药的,一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剧毒,意思是,要让他们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偷生,他毕竟是个军人,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鬼使神差,一份传单,被风吹到了他脚下。这样的传单,本来,在阵地上,有很多,是解放军的攻心战术。他捡了起来,上面,有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只见那上面写着那句话:

“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刹那间,他崩溃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马兰花,和他还没有见过的小女儿,一阵心痛。他把那张纸,揣进了衣兜,把毒药瓶,也揣进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让我再看一眼她们,再死。

城破时,他躲进了城中一个相识的朋友家中,换了一身便装,几天后,趁乱,出了城。他不敢贸然回已经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车、乘船、徒步,惊险重重,总算,来到了一个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的地方。那时他身上还藏了几条“黄鱼”,他用“黄鱼”换来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那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犹豫了。他想,就这样只身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亲人呢?而他,留下这条命,原本,是为了再和她们相见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让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活着,还怕没见面的那一天吗?”他想,是,不错,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谁知道它有多遥远?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这样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儿接出来,再想办法南逃,去台湾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归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样艰辛和漫长,在已经解放的土地上,一个身份可疑的人,简直寸步难行。他乔装成跑单帮的,去北方,收购羊毛,旱路、水路、汽车、火车、牛车,毛驴,过长江、过淮河、过黄河,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路,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却终于又化险为夷。等他在一个黄昏,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静的鼓楼,魂牵梦绕的谷城的标记,他落泪了。他想,谷城啊,我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满心的悲凉,此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入了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  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

“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

“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军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她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

“婶儿,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 说道:

“婶儿,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她说。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儿,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

“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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