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美花便候在村口。那天的活计是锄草。雇主雇佣过王美花,知道王美花是干活好手,悄悄往王美花手里塞十块钱,是让她打头的意思。她在前面带头干,别人就不好偷懒,这种“头钱”王美花不是第一次拿,起初有些别扭,后来也习惯了。其实没头钱,她也会卖力干。挣人家的钱,却磨磨蹭蹭,她做不来。前半晌,王美花还欢实,后半晌就蔫下来。渐渐的,锄头不听使唤,眼睁睁地把菜苗斩断。马秃子说会到地里寻她。不是没可能。一个敢在政府门口睡大觉的人什么做不出来?仿佛马秃子已经在地头候着,王美花噌地站起。干半截拿不到工钱,可相对于马秃子的威胁,那八十块钱实在不值一提。王美花不是没主心骨的人,可在这个事上,她赌不起,也不敢赌。
王美花是走回村的。日头还没落,她到小卖部买了一袋盐,一袋碱面,一包花生。顿了顿,又买了一瓶酒。店主什么也没问,她仍装出随意的样子解释,累得不行,酒解乏。王美花有意绕到西边,马秃子会看见她。昨晚他落了空,今儿她早早赶回来了。王美花看到自己的无耻,可必须这么做。不能惹急他。事情弄到这一步,她完全没有料到。可已经这样,就只能顺着他。慢慢耗吧。脏一次和脏一百次也没有多少区别。
王美花差点叫出声。马秃子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坐着,距他几步远,果果正在踢毽。果果和燕燕一个年级,燕燕在的时候,果果常过来玩。仿佛脚底埋着地雷,王美花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终于站到马秃子面前。马秃子像没看见她,对果果说,踢到一百了,这盒泡泡糖奖励给你。王美花劈手夺过去,扯着果果的胳膊就走。果果叫,奶奶,你抓疼我了。王美花稍一松,马上又抓紧。到院门口,果果说什么也不进去,踹着王美花的腿。王美花说把燕燕的玩具拿给她,她才老实一些。王美花给了果果几张卡片,一个塑料小鸡,还有燕燕没来得及吃的干脆面。王美花问果果,咋会给马秃子踢毽。果果说她经过,马秃子问她会不会踢,能踢到一百就奖她一盒泡泡糖。王美花压低声音,是第一次给他踢吗?果果点点头。王美花说,不要再给他踢了,更不能要他的泡泡糖,什么东西都不能要他的,他那么脏,吃了会得病,记住没有?果果扑闪着眼睛说记住了。王美花把泡泡糖撕开,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王美花倚在门框,看着果果离开。果果是往东去的,拐个弯就是另一条街。她家在那条街。王美花仍慌得要命。喂了鸡,打算烧两壶水,划了半盒火柴,好容易点着火。本来要和面,手一闪,整个舀子掉进盆里,结果面不成面汤不成汤。只好切点葱熬糊糊。糊糊还冒着热气,就往嘴边送,结果摔了碗。她失魂了,得寻回来。
王美花仍是平常的步态,再慌也不能让人瞧破。果果的父母也是常年打工,在呼市。果果跟着爷爷奶奶。奶奶腿不利索,几年前就卧床了。爷爷身体还硬朗,像王美花一样打零工,基本也是天亮走天黑回。王美花和他们没有多少来往,但有些话,得和他们说说。必须说说。看到果果家的大门,王美花却慢下来。有声音从斜里扑出,像褐鸡一样啄着她的脚。离门口越近,啄得越狠。站到门口,整个尖喙刺进王美花的肌肉。王美花站立不住,往后闪了闪,慢慢顺原路返回。差点犯了大错。庄稼人脑里没那么多弯,可……再简单的脑子也闲不住。王美花不能说别的,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们看管好果果。他们自认为是看好果果的。先前,王美花也自认为看好了燕燕的。王美花现在知道,她犯了大错。他们还不知道,需要有人提醒。可是,他们的疑问也会随之而来,他们问谁说我们没看管好果果?怎么就算看管好了?她怎么答?就算他们很客气,对她的提醒心存感激,不问什么,他们闲不住的脑子会往别处想,自然也会往燕燕身上想。王美花惊出一身冷汗。
听到门响,王美花慢慢转身。马秃子穿着红背心,褂子有些大,快到膝盖了。马秃子的衣服都是白来的,没几件合身。王美花没插门,这种示好,马秃子会明白。也正因为知道他明白,愤怒和屈辱像门板紧紧夹住她,瞬间呼吸就不通畅了。
脸咋这么白?不舒服?马秃子想摸王美花,被王美花打开。马秃子看到柜上的酒和花生,脸绽得要崩开了,我就知道有好吃的。畜生!
马秃子不恼不急,说,我知道自个儿是畜生,你不用老是提醒我。他欲拧瓶盖,王美花突地夺去。马秃子稍愣一下,咋?给别人买的?
王美花盯住他,你是不是打果果的主意?
马秃子说,别这么凶嘛,谁说我打果果的主意?我就是想看看她踢毽。
王美花恶狠狠地,你再祸害果果,我砸烂你的头。
马秃子偏过头,好像看不清王美花,她是你什么人?
王美花叫,别祸害她!
马秃子说,好吧好吧,不过,你不听话,我就会生气,生气难免干什么坏事。
王美花愤愤的,我连屎布都不如了,你还要怎样?
马秃子说,你别装糊涂。
王美花说,你个老种驴,少干一次,你能死呀。
马秃子笑,你这是夸奖我呢。
王美花把酒瓶重重搁柜上,神速地扒下衣服,躺下的同时骂了一句,老叫驴!
六
到营盘镇已经是下午。吴丁先到县城,白衣仙子说要和他见面,吴丁在她指定的地点等了两个多小时。没等到,也联系不到她。她想得太过复杂,有太多的担心。好在她说了女孩所在的镇和村庄。她说记不得女孩的姓名了,显然是搪塞。这倒不打紧,一个村庄能有多大?
镇不大,有几栋楼,多数还是平房。吴丁转了转,选中一家旅店。吴丁问能不能借辆自行车用,他付押金。老板说押金倒不用交,就是自行车有点破。吴丁说不要紧,他不是来享受休闲。享受休闲,也不会到这么个地方。老板从旮旯推出自行车来,吴丁才明白老板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自行车锈迹斑斑,灰头土脸。老板说好久没人骑,还说到北滩打车也就十五块钱。吴丁说就它吧。不是心疼这几个钱,是不想引人注目。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那个秘密捅破前,他须慎之又慎。骑自行车不招摇,当然也有省钱的意思。跑一趟肯定什么也做不成,他清楚。也许十趟,也许二十趟。和打仗差不多。就是打仗。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经费的战争。没有摇旗呐喊的战争。没有喝彩的战争。一场孤零零的战争。
蹬上那个缓坡,吴丁歇了一会儿。车链生锈了,嘎嘎吱吱的,骑起来特别吃力。北滩就在缓坡下,不大,几十户人家。吴丁在村口打听学校的位置,得知学校很久以前就撤了,孩子们都在宋庄念书。吴丁稍愣了一下,转念一想,这样更便于行动。吴丁看看表,尚有时间,便急急赶往宋庄。宋庄在北滩正东,大约七八里。
那个老师四十几岁的样子,头发杂乱,脸色晦暗,对吴丁记者的身份没有表示任何怀疑。听说吴丁调查乡村教师的生存状况,马上说先把学生打发走。吴丁问到放学时间了吗?老师无所谓地说没个准点儿,几时放学我说了算。老师一定要吴丁去他家看看。调查生存状况,不去家里咋行。他家就在学校院内,和教室并排。其实就是一间教室。屋内飘荡着浓烈的药味。角落搁一张床,床上躺个女人。看见吴丁,女人要坐起来,老师制止,你躺你的,人家不是来看你的。女人就没动,但吴丁觉得她一直在看他。地上乱七八糟,难以下脚,老师说你看看就行了,咱到外边说话。
老师说他原先住在村里,后来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集中到镇上,他就搬进了学校。曾经的四个老师,一个调到县城,两个调镇上去了。他没门路,调不走。就算能调走,也不能去。你都看见了,女人常年闹病,到城里活不起。所以,一个人在村里教书,他没任何意见,也没特别的要求,但起码的尊重应该有。老师突然愤愤的。女人有病,他买不起营养品,想着养只山羊,女人可以天天喝点奶。没多久就有人告状,说他把学校当成羊圈。白天山羊是拴在外面的,放学后他牵回来。怎么解释也没用,上面说不把山羊处理掉,他就得搬出去。他在村里的土房破旧得不能住了。不得已,只好把山羊卖了。可气的是,随后村里就把学校院子当成了牲畜圈。村里把外村跑进草场的牛呀羊呀关进学校院子,交了罚款方可把牲畜认领走。有时关半天,有时会关两三天,学生去厕所都得他领着。他向上面反映,上面让他和村里协调,他找村里,村里说只是临时借用,他养山羊是长期的。不养山羊只影响他个人,村里这么做则关系到全村人的利益。村里没有牲畜圈,学校院子是村里的,村里用自己的院子关牲畜没什么不妥。他妈的,这是人话吗?老师愤愤地骂,晦暗的脸扬起片片青色。他还让学生家长出面反映。村里不再把学校院子当牲畜圈了,他也因此得罪了村里。原来每个春节上面的救济下来,村里都给他一袋面一桶油什么的,自此什么也没了。他问村里,村里说他挣工资,不需要救济。他确实挣工资,可他的困难他们都清楚。我不能离开,离开就没工资,留下来,就得憋着窝囊气,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师的情绪渐渐激动,吴丁不好打断,当然,也不愿意打断。吴丁想到两个词:控诉和倾听。但愿老师的控诉能冲淡心中的怨气。倾听也是吴丁帮他的唯一方式。吴丁不是记者,是记者又怎样?老师的委屈与许多事比,实在算不了什么。吴丁问到学生的情况,老师说共十五个学生,北滩七个,宋庄八个。三个月前北滩一个学生进城了,现在只剩下十四个。转走的学生和吴丁同姓,叫吴燕燕。
七
躺下不久,王美花就听到雨声。她坐起来,揭开被子。尽管刚刚冲洗过,仍觉得身上有老烟味。她想赤裸站在院里,没在雨水中。她曾经那么站过。那次,男人打得狠,把她半颗牙打掉了。她昏睡了三天,三天后便下了地。那时年轻,有个头疼脑热,扛扛就过去了。现在怕是不行了。自己倒下不打紧。马秃子有半口气,她就得留在世上。她没看管好燕燕。那比捅她还难受,就算捅一万刀,也不能把时间倒过来。她能做的,就是捂住马秃子的嘴,捂住这个秘密。她要耗死马秃子。必须结结实实的。
她又缓缓躺下。脸还有些疼。她和马秃子干架了,三个多月,第一次和马秃子干架,在她的炕上。
挺后悔的。天大的痛都忍了,干吗在意他的破嘴?没想到马秃子那大火气。她没骂过他的女人,骂遍他的祖宗三代,没提过他的女人。她忘记马秃子还有过女人。这个狗操的,快忙活完了,还嫌弃她,抓着她松弛的肚皮嘲讽,她顺口就还击回去。他打她一巴掌,她的火噌地蹿上来。两人不管不顾地厮打着。马秃子突然号啕大哭,她顿时蒙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还抓着他的胳膊。她一点点松开,往后退了退。马秃子边哭边打自己,不是装的,是真打。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扯住他的手腕,就势用毛巾捂住他的嘴。马秃子倒配合,硬是将哭声闷回去。这是她没见过的马秃子。马秃子还会流眼泪?真是稀奇。静默老长时间,她沉不住气了。难不成要坐到天亮?她撵他,他没耗着,却硬邦邦地警告,你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她,我是畜生,她不是。她喉咙痒痒的,终是忍住。
风小了,雨密集了许多。王美花挖了半天,也没想起马秃子女人的模样,只记得她很瘦。没人能听懂她的话,马秃子也听不懂。她的脑袋有点问题,谁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村里的,马秃子收留了她。他四十大几了,仍光棍一条,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收留她吧。马秃子和整个村庄闹翻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马秃子让村里给她分地,他和那个女人没有合法手续,这个门槛挡住他。马秃子不死心,弄了张纸,挨门挨户让村民签字。当然,没一个人签。马秃子把整个村庄骂遍了,尤其喝了酒,站在当街,骂得极脏。所以他女人闹病,没一个人借钱给他。女人死后不久,村长家的柴垛被点着,马秃子第一次坐牢。那个女人,王美花没记忆,别人也差不多吧?没想到马秃子还挺有情义。若不是当面,真不敢相信这个老东西还会流眼泪。他哭得那么伤心,看上去有点人样,咋就不积点德?咋就畜生一样活着?
清早,雨仍滴答着。这样的天气不能干活。王美花想擀点面条,热乎乎地吃一顿。柴火受了潮,火不旺,蓝烟一阵一阵往外扑,呛得王美花直流泪。可能是性格原因,王美花爱吃硬巴一些的东西。烙饼要带糊的,米饭要粘锅的,面条也须是硬面的。火势软,面条煮得时间久,一捞就断。吃得不那么爽,鼻尖仍冒了汗。收拾完,她摸出手机。好几天没给儿子打电话了,儿子也没给她打。不知北京下雨没有。燕燕跟着她的时候,天稍阴一点儿,她就让燕燕带上雨披。老天爷的脸谁说得准呢。上午晴天,下午稀里哗啦也是常事。如果燕燕忘了带雨披,她肯定会送到学校,不管手头正干什么。什么也没有燕燕重要,燕燕是她的宝。千惦记万惦记,还是……身边住着恶人,想想心就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