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令所有生灵都能尽展生机的时节。无私而又热情奔放的阳光,诱惑着湿漉漉的水汽从泥土地里一个劲地放纵而出,不知疲倦地激活着万物尘封已久的情愫,加大力度滋润着万物那枯萎已久的心灵。
在微微润泽的空气里,无处不涌动着一股股热流,带着淡淡的清香味,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一切。野地里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一丝声音,静谧得出奇。田埂边绿绿的柔柔的柳条儿和河滩边亭亭玉立的新芦都像是等待情人亲吻的少女一样,纹丝不动。
春末夏初的阳光,简直是位神奇而又不惜工本的丹青能手,倾心尽力地泼墨施彩。举目望去,大地整个儿宛如一幅无边无际的油画,画面上那一块块金光闪闪的地毯是油菜花铺就的,红艳艳的地毯是红花草铺就的,绿油油的地毯是麦穗儿铺就的,河道成了缠绕于其间的发亮的绸飘带。
这热辣的阳光本是个播撒情爱的老手,千百万年来都是这样,一路淋淋漓漓,洋洋洒洒,大地便苞绽蕾开。在她的怂恿下,无数花儿竞相开放,仿佛专为情爱而来,相互间眨着媚眼,闪闪烁烁互递着甜蜜的心意。
天空中,成双成对的喜鹊叽叽喳喳着当众宣布它们的爱情宣言。万花丛中,成群的蝴蝶翩跹翻飞,用优美的舞姿传达着自己的爱慕之意。地上的狗儿们无羞无耻地相互追着、舔着,一个爬上另一个的背,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地尽情泄泻它们的情欲。
徐秀梅今天的心情特别舒畅,她喜盈盈地走出门来,就感到暖融融的阳光异常热烈,仿如情人一般,专好亲吻她披肩的长发、直直的鼻梁和腮帮子。蓝底白花的夹袄,匀匀称称的,后摆紧贴在翘起的丰臀上,纤纤细腰尽露。青春少女丰在胸,两座成熟的乳峰不甘束缚,将前胸的蓝花布顶得紧绷绷的,突起两座小山丘。阳光的热情透过夹袄传递到肌肤,积聚起来,使徐秀梅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和舒适。
此刻的徐秀梅,就和这野地里的万物一样,沐浴在青嫩嫩的欢愉里。爷爷奶奶告诉她说,大旺的父母要媒人今晚来商定自己过门的喜日。她春思涌动,春潮澎湃,心头的甜蜜和喜悦早已溢出来了。
都说人要一得意,常会忘形。若是有了大喜呢?怕是更容易会掉以轻心的。这不,沉浸在欢愉中的徐秀梅早把爷爷常对她唠叨的“人以外的万物带给人的几乎全都是利,极少有蛇咬那样的要命而又防不胜防的伤害,倒是暗藏于人群中的蛇蝎心肠自古以来数不胜数防不胜防”的经验之谈丢脑后去了。
就在昨天傍晚,秀梅在灶间的门外无意中听爷爷对奶奶小声说:“女孩子长得漂亮,难料是福是祸。丁家那边急着要人,就顺了他们的心思吧。”奶奶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秀梅知道,奶奶不说话,不等于没有话,这声叹息也许就包含着千言万语,只不过奶奶的刀子嘴再厉害,只要爷爷怒目一瞪,奶奶的“刀子”就软掉了。在家里,奶奶确实是没有多少决定权的。秀梅希望自己和大旺再不要和爷爷奶奶一样。
其实,内心最矛盾的还是秀梅自己。爷爷的弦外之音她猜不透,她只希望自己能永远守在爷爷奶奶身边。她多想让大旺过来,做个上门女婿,可她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自己和大旺的婚配,牵扯到两家人家的许多利益关系,自己心中的那点小九九,爷爷奶奶是不会计算的。
爷爷的话自然勾起了萦绕在她心头的那桩沾心沾肺的心事。三邻四亲都说自己的长相集爸爸妈妈的优点于一身,说妈妈是美如天仙,女儿更比妈妈胜三分。
不论什么时候,在女人堆里,只要秀梅在场,女人们总说秀梅娘儿俩长得如何如何像如何如何美,偶尔也有夸妈妈勤劳能干的。可好几回,自己一离开,女人们又总会指指点点着窃窃私语起来。秀梅猜想,那肯定是什么不好听的话。
于是,秀梅常常要问起妈妈的事。可爷爷奶奶总是面露不悦的神色,说妈妈看似一朵花,实是祸殃根,就像棵无风也会摇摆不定的狗尾巴草,骨头轻,志气短,不守本分,犯了要钱不要脸的事才不得不投河自尽的……她狠心抛下不满周岁的你不清不爽走了后,接着又把你爸爸给活活气死了。一再要秀梅从此不问妈妈的事。奶奶甚至还说,粪缸会越掏越臭的。
去问三奶奶,三奶奶只说妈妈是天底下最有良心最漂亮的女人,勤劳又能干,还有女人少有的远见。三奶奶还说她长妈妈一折(十二岁),可在众多的姐妹们中间,数她们俩最知心,相互无话不谈,无事不议,无心不交,知根知底。可任你软磨硬缠,三奶奶再也不肯多吐一个字。
爷爷奶奶和三奶奶对妈妈的看法是如此不一样,该相信谁的呢,秀梅犯了难。渐渐长大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秀梅反复琢磨着,这中间肯定还有个关于妈妈人品的问题在里边,也就觉得不宜随便打听。心想,即使问了,不真心的人是不会说真心话的,不如不问的好。
可做女儿的竟然一点不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一深深的自责折磨了秀梅十多年。眼下自己也要嫁人了,这个时候去问,三奶奶也许不会再守口如瓶了吧。这么想着,秀梅看看天色还不太晚,避开了爷爷奶奶的视线,便从斜地里穿过菜园子,直奔三奶奶家去。
三奶奶的丈夫三年前染病身故。她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后,两个女儿也先后嫁人,如今一人寡守茅屋。
三奶奶听明了秀梅的来意后,悲喜交集,一改以往的态度,抚着秀梅的肩头说:“整整十七年了,该让你完完整整地了解自己的亲娘了。你娘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会高兴的……你娘的心思有谁知道啊,死得好冤哪……”
秀梅痛呼一声“娘——”,把头埋在三奶奶胸前抽泣起来。三奶奶抱住秀梅的肩头,止住了秀梅的哭泣,长叹一声后,一五一十地慢慢诉说起来。
原来,徐秀梅的母亲嫁到徐家时,新婚丈夫徐宝根早已重疾在身。那病怪怪的,肚皮胀得像面鼓,用手指敲敲,咚咚作响。人面黄肌瘦却又全身浮肿。徐家穷得叮当响,徐宝根是棵独根苗,命虽金贵,也只有用土方药治病的份儿。
用尽土方药,病不仅没有起色,身体反而越治越糟糕,肚皮愈挺愈大。媒人巧舌如簧,两边游说起来,说用婚事来冲喜,定能起除灾之效。徐家也只有指望这一招了。
以现代医学知识来看,徐宝根得的很可能是血吸虫病,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除非切除脾脏方可救得性命。但那时才民国初期,在穷乡僻壤,医疗技术还没有达到那种水平。退一万步说,就算那时医院具备了这等治疗条件,也还不是“有病无钱莫进来”?穷人生了这种病,只有等死一条路。
中秋节的新婚喜宴虽不排场,可还算热闹。席间,亲朋好友都说老白酒能解毒除疾,纷纷向新郎频频敬酒。新郎一则因为盛情难却,二则仗着自己有几分酒力,三则相信酒能解毒除疾的说法,便来者不拒,一连三天,天天喝得酩酊大醉。
谁能料到,这酒非但丝毫不起解毒除疾的作用,还惹出了不小的祸端。就在第三天半夜时分,新郎起先仅腹部有微微疼痛,后来,疼痛感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疼得新郎一声声直喊着“疼死我了”,身子佝偻成个团,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
客人早就散尽了。新娘子慌了手脚,忙叫来公公婆婆,用热毛巾敷,用沙药水滴肚脐眼,按压、针刺、刮痧,能用的都用上了,就是不见一点效果。新娘子陪婆婆一起流泪,束手无策。就这样闹腾到天亮时分,新郎才渐渐安静下来。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血吸虫分泌的毒素对人体的脾脏、肝脏的损害最为严重。新郎的肝脾本来已是体内的重灾区,加上那么多劣质白酒中酒精引发的酒精中毒症,更是使长期虚弱的病体雪上加霜。从此,新郎便卧床不起。
从新娘子最后的哭诉中,三婶才知道,新郎新娘同床共枕近两年,有房事的不足五个晚上,仅有的几回,新郎也都草草了事,所幸的是新娘子怀上了徐秀梅。
新婚几乎没有给徐家和新娘子带来多少欢乐,“喜”却因为新郎卧床不起被冲了个精光。
新娘子姓沈,名引弟,在家是老三。老大沈玉莲,爷娘生第二胎时一看又是个女孩,就取名为招弟。结果第三胎还是个女孩,自然取名为引弟。第四胎竟仍是女孩,爷娘不死心,取名迎弟。可事不遂心,第五个女孩生下后,干脆取名及弟,意思是女孩也能赶上男孩。反映了内心那种无奈又不甘的心态。
打引弟生下来后,公公婆婆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对引弟娘的不满,说什么如果沈家没孙子,就缺了传宗接代的根,沈家便要断香火。好似生男生女全是女人一个人操定的。
婆婆更是把“三个儿女,吃麦片;一个光头,鱼虾跳”常挂在嘴边,实施对媳妇奚落的快意。旧社会旱涝不收是常有的年景,遇上天灾人祸,男孩总比女孩多几分生机活路。由于这两个原因,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那个年代,自然就更为根深蒂固了。
引弟自小就乖巧懂事。妈妈要洗衣服了,她常常把皂夹豆角捏碎后浸泡在水桶里,递个矮凳给妈妈;妈妈烧火煮饭,她在一边替妈妈做好一个个草团子;夏夜乘凉,她为妈妈打扇驱赶蚊子;妈妈要缝补衣服了,她会选择与衣服颜色相近的零布和线,然后替妈妈穿针引线……
再长大一点,听懂了爷爷奶奶的唠叨,理解了妈妈的处境,更是体贴妈妈。小引弟一次又一次对妈妈说,长大了,我一定会争气的。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抱住小引弟高兴得直流眼泪。
一次,有个远亲难得来,自然要问起五个女孩的名字。当问到引弟时,她抬头挺胸说自己叫胜男,引得一家人哄堂大笑。奶奶却沉下脸来说,要是女孩真能胜男孩,那黄狗出角要变麒麟了。引弟小脑袋一歪,冲着奶奶说,我一定能胜过男孩,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这后一句是前天跟爷爷上镇进茶馆听说书时记住的,不想今天用上了,又逗得满屋子人笑了个前俯后仰。
引弟长得秀气,脾性又好,又乖巧伶俐,人见人喜。全村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乐意和引弟搭搭话逗逗笑。与别的女孩不同,引弟特别喜欢与长自己几岁的小哥子们拉亲近。村西头的顺子哥,一有甜的咸的,总要分些给引弟。闲暇时分,常见两人像亲兄妹一样形影不离。
引弟最喜欢一手拎着个小水桶,一手提着个小网兜,沿河滩接收顺子哥从河底摸上来的螺蛳、田螺和河蚌。后来,引弟不满足当助手,瞒着家里的大人,硬要下水学着顺子哥的样,在浅水滩处摸,还缠着顺子哥教游水,三四回下来,竟也学会了狗刨式。
一天,引弟独自去河滩边摸了许多螺蛳和田螺。吃晚饭时,奶奶看到桌上满满一大碗红烧螺蛳,就问是谁去摸的。爷爷看着儿子,儿子看看父亲,都说没去摸。奶奶转问媳妇,是谁家送的,媳妇说,哪家也没有送。
正在大家疑惑不定时,小引弟冲奶奶说,快去看看咱们家的小花狗出角了没有。一句话又把全家给逗乐了。奶奶笑着说,就你这片丫子能胜男孩,就你会记恨。祖孙俩说话有时难免会针尖对麦芒,可引弟心里对爷爷奶奶敬爱有加,她把两粒最大的田螺夹起来,分放在了爷爷奶奶的饭碗里。
其实,爷爷和奶奶都已经看到了引弟身上那种女孩子所少有的心机,自然是疼爱有加。为此,两位老人之间还发生过一场不小的争执。奶奶竭力主张让引弟坐家招婿,因为引弟为人最有心计,沈家必将更加安稳兴旺。
爷爷却坚持要长头孙女玉莲做坐家女。理由是玉莲长引弟四岁,自然可以早招女婿早抱重孙。早生个男孩,可以给沈家几代人增添风光颜面。相比而言,早抱孙子自然更要紧。否则,引弟日后也许就根本不会有悲剧性的命运了。
引弟的能干在村子里同龄女孩中是出了名的。一到春末夏初,引弟领着一时还替不了父母手脚的迎弟、及弟,学男孩的样捕塘鳢鱼。
这塘鳢鱼是江南小河中常见的一种小型鱼类,大的才有两把重。形体酷似大型凶猛鱼类中的黑鱼,周身除了头骨脊椎骨,再没有别的鱼刺,最适宜于怕骨梗的小孩子吃。这小鱼儿,营养丰富,味道又特别鲜美。
捕塘鳢鱼不用任何饵料,只需给它搭建一个舒适的窝就可以了。搭窝时,先将两片泥瓦对合成扁圆的筒状,然后将其扎紧。再用破草鞋或是旧布鞋的鞋底,包扎在瓦筒的一头成为罐底。最后,系上一根提绳就成了。
傍晚时分,将瓦筒罐沉放在河滩边的浅水中,就成了塘鳢鱼晚上的安乐窝。
第二天清早,将瓦筒罐稳稳地急提出水面,瓦筒罐中十有八九有鱼。有时,一个瓦筒罐竟能收获两三条鱼。当姊妹三个提着活蹦乱跳的鱼儿回到家里,总要先给爷爷奶奶看,爷爷奶奶便咧开了嘴笑个没完。直夸她们能干。三姐妹更是乐开了怀:女孩也能使鱼虾跳,女孩也能使鱼虾跳……
引弟在小时候培养起来的那种干练,帮助她在丈夫病倒之后,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每天天刚亮,她总是第一个起床,喂羊喂兔喂鸡鸭,洗衣洗被洗鞋袜,提水煎药熬粥汤。服侍丈夫洗脸漱口解手喝过药汤,自己再随便吃几口便跟随公公婆婆下田庄,锄地插秧耘稻收割播种,样样活儿都不落。
她常常晴天满身尘,雨天一身水,夏天周身汗,冬天一头霜。公公婆婆疼她勤快,劝她歇歇,她总说不累。吃饭时,引弟总是先替公公婆婆盛上,好菜好汤先让公公婆婆吃,然后服侍丈夫吃,自己顿顿吃残羹剩饭。公公婆婆惜她贤惠,谅她受苦,她总说心里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