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只挨了打的落水狗，定是行恶的结果！再往上看时，心头不禁一颤，老汉分明看到了“落水狗”左前额那块铜板大的疮疤，在日光的映照下，闪着红亮亮刺眼的光。眼前的鬼子正是踹过自己一脚的畜生。
老汉亲眼看见，正是面前这个畜生，曾在南货店门前的热闹街区，光天化日之下从背后一手拦腰抱住一个年轻妇女，另一手在妇女身上肆意乱摸乱拧。年轻女子无助地挣扎着，呜呜着，不敢叫出声来，直到一大群男女紧围上来纷纷指责后这畜生才怏怏松手。
那天，丁老汉就站在指责人群的头里，手指头差点儿戳着这个畜生的鼻尖，后来才有了畜生领着三个同伙上门寻衅抢网踢人的一幕。事后，老汉听说，那女子经受不住畜生的当街恣肆凌辱，曾几次投河自尽，又几番被家人和邻居救起。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此刻，复仇的怒火立刻在老汉的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决不让这头畜生再害人。他压住怒火，指了指船头，向鬼子发话：“喂，你要过河，快一点下水过来呀。”
鬼子明白了意思，两眼露着凶光，打着要小船靠滩的手势大吼起来：“你的过来，我的有赏。你的过来，大大的有赏。”
见鬼子凶相毕露，老汉轻蔑一笑，不予搭理，压桨拨水，小船又缓缓后退。这一招真灵，因为除了这小船，鬼子已别无选择，只得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老汉控制着小船后退的速度，引诱鬼子一点一点接近小船，直至渐渐进入水深地段。
河水已是齐胸深，脚下净是淤泥，鬼子开始站立不稳，旱鸭子态毕露，气得嗷嗷直吼，两手乱挥……
老汉见时机成熟，轻抖手腕，小船在快速后退中船头调转，让船舷迎敌。说时迟那时快，老汉提网稳稳站起，一弓身，网从手中飞撒开去，罩住了鬼子。挂着铅块的网边急速入水，只有会潜水的人才能逃脱这一手。
老汉早有算计，如果鬼子会潜水，那也不怕，你总得要露出水面，自己可以将船划得如离弦的箭一般，用带铁锥的竹篙结果狗日的性命。
现在，见网住的是只旱鸭子，老汉的心就更定了。他将网绳踏在脚底下，操起竹篙子点水，慢慢靠近网中的猎物。
看着小鬼子在网中死命挣扎着吼叫着，老汉心中乐开了花：狗日的，看你还能凶几时！一边思忖着，第一篙不能戳头，也不能戳胸腹要害，最好戳大腿或是屁股，让狗日的好好思顾思顾后死去，下辈子才不敢再干畜生的事。
第一篙下去时，老汉眉头一皱闭上了眼，手感沉沉的，像是扎在了烂木头上，也许是大腿，也许是屁股。老汉心头袭过一阵快慰，就如年轻时用鱼叉扎住咬了自己想逃窜的毒蛇一般。
鬼子杀猪般地号叫着扑腾着。老汉心里咒骂着鬼子：狗日的，杀千刀的，你杀过害过多少中国人，蹂躏糟蹋过我们多少姐妹……今日里，这血债，这冤仇，就要用你的狗血来偿还。
没容狗日的吼出第三声，竹篙子已重重推进水中，一股股气泡带着血水泛上水面来。小船受了反推的力急速后退，老汉急忙抽篙，船又快速靠上。就这样，老汉用力扎下第三篙、第四篙……血水染红了一大片江面。
丁老汉这辈子什么都杀过，就是没杀过人。眼看着渐渐下沉的尸体，这才觉得全身乏力，心像要跳出胸膛似的，便颓然坐下。过了一阵子，他一边收网，一边暗自斥骂着：谁叫你忘了爹娘祖宗，做一个没心没肺猪狗不如的畜生的。
他见网开了好几个大窟窿，直犯傻，明天又得要补上大半天了。转念一想，若要是如老前辈们所说，沉入河中的死尸，如果胸腹上开有窟窿的，就一定不会成为浮尸，那就不单是死无对证，更可以尸不露面，岂不更好——网子破几个窟窿也值得。
这里的战事已息，那边当是全然不知，仍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徐家村的老长辈和汉子们都聚集中在贵祥爷爷的茅屋里，听了四个愣头小伙的叙述，一致感到事态十分严重，大伙七嘴八舌地低声商议着应对的计策……
一袋烟过后，贵祥爷爷灭了烟锅站起来说：“重要的、关键的差不多都提到了，没时间再多议了，形势危急，时间紧迫——有了漏网之鱼，鬼子进犯的目标一定很明确，也说不准已经出动了。
“各家各户必须抓紧时间，立马远离村子，分散躲藏起来。要尽量多带些衣物和吃的，晚饭还没有吃的只能带着走了，走时要熄灭一切烟火。”
说完扫视了大伙一眼，征求大家的意见，大家都点头表示没有异议。孙子贵祥问：“明后天怎么办？”
爷爷补充道：“按老规矩办。我已经安排好了十二个人，从今晚开始，分成两班昼夜值哨，信号照旧。值哨的人一人看半里地，绝对没有问题。告诉家里的妻儿老小，不要慌，不要怕，值哨的一定会把信号及时准确地传给大家。
“我们的地盘那么大，只要大家藏得好，小鬼子才十多号人，人生地不熟的，又刚被我们重重整了一家伙，他们比我们更害怕，绝不敢贸然进入幽僻的地段的。再说，他们在明里，我们在暗里，自有充分的周旋余地，小鬼子是找不到我们的，大家尽可放心。要是没有异常的情况，明天，各家还可以派个人回家烧些熟饭吃。”
贵祥爷爷的话简短明确有力，稳住了大家的心。天擦黑时，全村已不剩一个人。
提心吊胆的半个月过去了，却始终不见鬼子的动静，大伙儿紧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说也奇怪，不但不见成队的鬼子来扫荡，就是往日里隔三差五常来骚扰的小股鬼子也不见了。莫非鬼子被打怕了？各家终于又回到家里来睡了，但值哨的事仍一刻不松地坚持着。
原来，盘踞塘桥镇的日寇没经战斗就减员三人，而且都死不见尸，触怒了宫本信雄中队长。驻防塘桥镇的山本九夫小队长因此被撤职调离，接替他的是个更加凶残而狡猾的大头鬼子松井五郎。
松井一到任，就严令下属停止一切骚扰活动，他绝不允许自己的部下因轻举妄动受损而危及自己的前程。他以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死不见尸是皇军的耻辱，那肯定是游击队员干的活。
松井正蓄谋着一场野蛮的杀戮行动。他禁止部下的一切骚扰活动，自另有企图，想以此麻痹中国的老百姓，借机大肆残杀老百姓以激怒抗日游击队出来与自己正面交战。
松井五郎毒如蛇蝎，他把塘桥镇所属的各村伪甲长及其妻儿老小一人不漏地“请”到皇军驻地听他训话，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不仅是大日本军人的天职，也是中国人的责任，而伪甲长以及他们的家属自然负有更多的共荣义务。
松井扬言，皇军要考验每一位伪甲长和其亲属对皇军的忠诚心。只要伪甲长及其家眷听从皇军的安排，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或情报，那他们就是皇军最信得过的良民，就会得到皇军的大大的保护。反之，如果伪甲长不听从皇军的命令，不积极为共荣圈大业办事，那他们的家眷亲属将会被请进皇军的驻所，受到特别的“照顾”。
松井这一手，实是毒辣。伪甲长们的家眷，一旦进了日军的驻地，就好比是羊儿进了狼窝里。要说这伪甲长的差使，也十有八九是因为推辞不得而硬着头皮充数的，真正死心塌地愿做走狗的，只是极少数。那年头，群众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甲长忙五忙六，保长吃鱼吃肉，乡长买田盖屋。这说明甲长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伪职，他们没料到鬼子会来这一手，将自己的妻儿老小都搭了进去，那种提心吊胆的滋味别人是无法体验的。
为此，徐家村的伪甲长徐阿狗天天忧心忡忡，吃不香，睡不稳，一心想弄一两条既不害乡亲而日本人又感兴趣的信息，以此去换取鬼子的好感。然而，坚守气节与出卖良心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件事，任何人想要做出行善与做恶兼顾的选择，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徐阿狗这般庸人自扰，其结果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个月后，他无意中发现了埋葬两个鬼子的河滩，自以为机会来了，便领着十多个鬼子来到河滩边。为表忠心，他第一个冒着熏鼻的臭气跳入河中。鬼子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凭捞起来的衣裤才能断定，河里埋的正是松井五郎的两个同伙。
兔死狐也悲。气急败坏的松井指着徐阿狗的鼻子问：“你的——说说，什么人的干活——是徐村人的干活？”
从掩埋鬼子的地点看，与徐村、褚村、丁村的距离都差不多，这是四个小伙的精心选择。面对鬼子的提问，他徐阿狗自然拿不准。为了妻儿老小，他只想着立功，本没有害乡亲之心。但鬼子的问话他不能不答，答了而不合松井之意，明摆着是顶了石臼唱戏，吃力不讨好。
在松井看来，徐阿狗提供的情报早已失去了价值，并认定这个要争功的中国人其实是对皇军最不忠的一个，其所作所为只是想早一点摆脱皇军的控制罢了。
松井当下就决定要将徐阿狗当“鸡”来杀，以儆其余的那些“猴子”。现在见徐阿狗迟迟疑疑没答口，便怒冲冲前跨一大步，恶声逼问：“你的良心的有？”
徐阿狗知道，后悔已经无用，也无退路可走：“太君，依我看不像是徐村人的干活，该是游击队的干活。”徐阿狗想，要害人也害得远一点，就小心谨慎地试探一下。
松井恼怒万分：“八格，埋河底的干活，游击队的干活吗？”他现在已经否定了原先“游击队干活”的推测，认定是老百姓的干活。松井深信，游击队绝不会做出蛮民般的干法，更不会不负责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牵扯到老百姓的身上去。
松井历来以优等民族的一员自居而鄙视中国人，平素最忌恨中国人对自己说“不”。现在见徐阿狗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否定自己所说，蛮横的断论如雷炸响：“徐村人的干活，死了死了的有。”对于松井来说，屠刀从哪个村子杀起，都是一回事。
徐阿狗早已冷汗淋漓，如若再忤违松井之意，顷刻间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已别无选择，忙不迭地说：“太君说的是，太君说的是。”
松井跟着逼问一句：“你的亲眼的看见？”
徐阿狗这才后悔万分，不论答“是”与“不是”，都有话柄可抓，自己正一步步朝东洋人张开的口袋里钻。他惊恐万状，盯住松井的脸，想说出一句两头兼顾的话来，想得满头大汗两脚不住颤抖，还是找不到半个合适的字。
松井将战刀嗖地抽出，逼近一步，怒目圆睁冲徐阿狗大吼起来：“嗯——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嗯？”
徐阿狗大惊失色，一连声说：“是是……是……是……是是……”
松井这才将抽出的刀重又推了回去，堆起可怕的笑容说：“亲眼的看见，你的有功，嗯？”
那晚半夜时分，松井率十几个鬼子直扑徐家村。可鬼子搜完了所有的屋子，竟没找着半个人影。
要没有军人的组织，老百姓能这般训练有素？松井想着三个死去的同伙，惊得浑身直冒冷汗，好似黑的四周到处有游击队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他急忙下令熄灭所有灯火，立即撤退，又不敢走原路，生怕自投游击队布下的天罗地网。
松井牵着狼犬，让狼犬在头里开路。这狗原是宫本信雄中队长的宠物，高大健壮，特具灵性又凶猛异常。
宫本信雄委派松井驻防塘桥镇时，将自己的爱犬送给了松井。那日，松井向他作最后的告别时，宫本拍了拍松井的肩头说：“这狗很听话，也很神勇，有它在你身边，可以助你去杀中国人，并可保护你的安全，你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保护好它。”
能得到上司的宠物，松井自把这看做是上司对自己的信任与器重。他满怀感激之情当即向宫本许下承诺：人在狗全，人死狗安。
弯钩似的月亮正挂在西边的树梢头上，微弱惨淡的冷光朦胧着雾气，人在野外，眼前像是隔着层绵纸一般。在黑暗的包围中，松井才相信，人自有不如狗的地方，宫本那句“保护你的安全”的话不尽是空话。
赌徒是为了赢钱才走进赌场的。此刻，松井似输了个精光的赌徒一样，他绝没料到自己会扑个空，输得这样惨，万般不甘心又无可奈何。赌徒赌输了才会去想自己究竟输在哪一手败招上，松井扑了个空才后悔没带徐阿狗来。现在绕开了原路，松井一伙更加路生道不顺，仅靠弯钩似的月亮发出的朦胧的亮光来判断前进的方向方位。
如果没有月光，十多个鬼子成了一群瞎子，而朦胧的月色又使他们暴露在原野上。对这弯残月，松井弃之不能又恨而无奈。
小鬼子们胆战心惊地一路跌跌撞撞挤着走着，谁也不想落在最后。时不时有人摔倒在地上，可谁也没有哼一声，爬起来就跟上。
突然，有个黑影倏地在十几步开外的路上一闪而过，令十多个鬼子几乎同时就地趴下。直到过了许久不见一丝动静，他们才推知是有什么野物经过，虚惊了一场。不过，从没有号令而十几号人动作整齐划一看，也算是训练有素了。
才过一座小石桥不久，这回是狼犬突然止步不肯前行。喉头呜噜呜噜着，两耳不住地剪动起来。十几个鬼子几乎同时又跟着松井摔趴在地上，如临大敌一般，一个个一动都不敢动。
狼犬的感觉器官尽管十分灵敏，但狼犬毕竟是犬，只能准确辨出有异常情况，却无法分辨是民情还是军情。松井则不然，他由自己扑了个空而推知这回真有了军情。
原来，徐村人传递信号的方式虽说很原始，却很管用。白天用小红旗，半里一传递：小红旗举起，表示鬼子出镇；小红旗摇三下，表示鬼子朝徐村方向来。夜里以灯笼为号，灯笼亮表示鬼子出动，灯笼晃三下，表示鬼子朝向徐村。只要小鬼子一有确切的动向，徐村人顷刻间就全都知晓，半袋烟工夫，全村人就可全部撤到安全地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