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漫地,把鲁勾也弄整个裹挟起来,让他睁不开眼,抬不起头,迈不动步,妹妹的踪迹难觅,他心急如焚。可转念一想,翻了这么多山,过了这么凹,就是觅不到妹妹的踪影。难道妹妹故意不想让他找到?如果真是那样,他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当然他相信,妹妹自有她的道理。
“既然无处可找,还是回去耐心等待吧!”鲁勾也弄用僵硬的手,揩了揩扑打在脸上的雪花,喃喃自语着,连爬带滚地往牧场赶。
帐篷里温暖的篝火,让人舒服到打瞌睡;火烧粑粑的香味,诱惑得鲁勾也弄直流口水。此情此景,不得不使鲁勾也弄想起妹妹,担心起妹妹的安危,他忧愁地说:“我再孤单,有羊群作伴;我再寒冷,有帐篷遮风挡雨;我再饥饿,有荞粑粑充饥。变成黑虎的妹妹啊,谁为你作伴?何处把身安?用何物充饥?博洛耐茨心狠手毒,你要格外当心!”
“师傅,你不要过分担心!耐心等待吧,妮娥硕薇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一个助手边嚼着苦荞粑粑,边关切地劝道。
“是啊,你着急也没用!盲目找寻,只能是劳民伤财。还是耐心等得了。”另一个助手也劝。
说到劳民伤财,鲁勾也弄想起被虎吃掉的小黑,心痛不已,双手掩面,哽着脖子说:“是啊!为了找妹妹,我让咱们的小黑丢了性命。可怜的小黑,通人性的小黑啊!我对不起你!”
“师傅,不要这样嘛!过两天送口粮的人该来了,请他下次带条黑狗上山。等妮娥硕薇回来,应该调教得差不多了。”一个助手说。
“是应该再找一条狗来,黑狗死后这几夜,我们的耳朵得随时竖起,不敢错过细微的动静。太累人了!”另一个助手说。
没有狗的确不行,可鲁勾也弄忘不了小黑。这不仅仅是小黑善解人意,而是妹妹也喜欢小黑。他想找一条一模一样的黑狗,于是耐心细致地跟送粮的人讲解了小黑的体貌特征、兴趣爱好,拜托他用心去找。送粮的人被他的诚心感动,多番搜索,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一条满意的黑狗,特意送上山来。
鲁勾也弄见到黑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他很想搂着黑狗亲热亲热,可刚想靠近,黑狗就对着他呲牙咧嘴,汪汪大叫,送粮人只好把狗拴在帐篷门外的马樱花树上。为了尽快让黑狗接纳他,鲁勾也弄一有空闲就去喂狗,和狗聊妮娥硕薇的事情。回忆起和妮娥硕薇在一起的日子,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讲到黑妮娥硕薇的遭遇,他禁不住抹眼泪。狗通人性,随着他的悲喜,露出悲喜的表情。不到一周,黑狗就和他亲密无间,成了他倾诉思念之情的对象了。也许说的次数太多,也许受到主人情绪的感染,黑狗对妮娥硕薇这个名字特别敏感。只要一提妮娥硕薇,黑狗就会望着山下,一幅关切的神情。
黑狗的到来,带给鲁勾也弄很多快乐,抚平了失去小黑的伤痛。他白天带着黑狗放羊,夜晚搂着黑狗入睡,生活简单而充实,唯一的愿望就是妹妹快点回来。他天天期盼,夜夜等待。风吹树叶沙沙,他以为妹妹穿林而来;羊群穿过树丛,他以为妹妹脚步靠近;黑狗汪汪大叫,他以为黑狗见到妹妹。他欢喜了一场又一场,兴奋了一次又一次,失望了一回又一回,难过了一次又一次。
漫漫长夜,他数着星星等天明;悠悠白昼,他望着群山等日落。他不断打听妮娥硕薇的行踪。听到黑虎对博洛耐茨家的种种报复,他心里暗自高兴,又无比担忧;听到娥依本施乡亲们的离奇收获,他欢欣鼓舞,自豪无比。
“妹妹啊,勇敢善良的妹妹!你一定要保重自己,等待相聚的那天。”他不止一次默念着。
青草枯了三次,又发了三次;马樱花谢了三次,又开了三次。鲁勾也弄扳着手指头算了又算,总算熬过三年三月,再过三天,妹妹就该回来了。鲁勾也弄的心啊,禁不住狂喜地跳跃。他甚至一遍遍地想象着和妹妹相见的情形,构思着和妹妹聊天的内容。
一个仲春的午后,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格外灿烂,春风温暖和煦,鲁勾也弄和助手在开满五彩缤纷的杜鹃花的山坡上放羊,小羊不时“咩咩”唤娘,黑狗窜前窜后和人逗乐。这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让鲁勾也弄忘记烦恼和忧愁,笑意爬上他的眉梢。他情不自禁地爱抚着依偎在身边的黑狗的头,哼起久违了的山歌。
歌声随风飘荡,在山山岭岭间回旋,余音不绝。突然天边涌起一团墨云,一阵猛烈的旋风卷上山坡,不一会儿,空中乌云密布,黑得像锅底一般。黑狗愣了一下,发疯样冲向山顶,面对博洛耐茨家的方向,汪汪狂吠。
“到底出什么事了?”鲁勾也弄心生疑虑,急忙爬到黑狗身边,抬头向远处眺望,只见天和地成了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到。鲁勾也弄低头看黑狗,见到黑狗一脸焦虑和惶恐,眼里盈满晶莹的泪水。黑狗见到主人,用头磨蹭着他的大腿,用嘴咬着他的裤脚。
“咋个了?咋个了?”鲁勾也弄更加奇怪,用手轻拍黑狗背脊,希望它能镇定下来。可黑狗更加狂噪不安,它凄凉地“呜呜”悲鸣,一会儿跳上跳下,一会儿满地打滚。
“聪明的小黑啊,你到底为什么这般狂躁?莫非羊群在森林里迷路?莫非小羊被豺狼叼走?莫非山要崩地要震……”鲁勾也弄猜测着千百种可能,心里也焦虑不安起来。
天空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山顶直压下来,山坡上的杜鹃花无奈地摇着头,羊儿“咩咩”叫着,一会紧张地抬头望天,一会抬头无奈地望着主人,鲁勾也弄无暇揣度黑狗的心里,立刻和助手赶羊回家。
黑夜来临,暴风雨更加逼近。狂风“呜呜”吼叫,雷声“隆隆”轰响,闪电在山顶蜿蜒游动,随即瓢盆大雨倾泻而下。黑狗钻进帐篷,呜呜咽咽,忽高忽低悲鸣不停,好像万分伤心,惹得鲁勾也弄整夜未眠。
黑狗从来没有这样呜咽过,鲁勾也弄预感到灾难要发生。他记得妹妹临走时说,如果她遇害,一定会有征兆发生,希望阿哥找到她,把她埋在山岗上。难道妹妹真遭遇不幸?难道嘱咐真的应验?鲁勾也弄心急火燎,再也呆不住了!他连夜磨快腰刀,收拾好弩箭,羊皮袋子塞满火烧苦荞粑。山下的公鸡刚叫头遍,他就披着用草编织成的披风,戴着篾帽,跟随黑狗,急急忙忙离开了牧场。
道路崎岖难行,鲁勾也弄跟着黑狗,冒着如柱的暴雨,踩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奔跑。翻过九座岭,越过九条箐,不知阿妹在哪里?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狗在前,人在后,曙光初现,他们走过博洛耐茨家的牧牛场。牧场一片狼藉,牲口篷只剩几片篱笆,牧者住过的帐篷歪歪斜斜,牲畜的尸骸遍地,白骨摞着白骨。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让鲁勾也弄鼻子一酸,流着泪自语:“阿妹啊,仇恨的怒火该是怎样烧灼你的心?你才能置生死于不顾,做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壮举。”
暴雨渐渐变小,天空一片明朗,他们走过博洛耐茨家的田坝,田坝一片荒凉,没有任何庄稼的影子。鲁勾也弄抽抽噎噎地嘟哝:“阿妹呀,田坝无遮无拦,你是如何逃过刀箭?”
雨停了,太阳躲在云彩后探头探脑,他们来到博洛耐茨家的房后。田边地脚,山上箐里,到处被老虎抓得坑坑凹凹;树林和荆棘,草丛和藤萝,都被老虎滚得东倒西歪。殷红的虎血,沿着山山凹凹流淌。陡峭的岩壁,染成鲜红鲜红;浸透着虎血的青草和绿树,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洁白如雪的马樱花,染成了艳丽鲜红……血迹延伸向远方。
“阿妹,你……你……”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象着阿妹痛苦的样子,鲁勾也弄全身如火烧一样灼痛,心碎得零落成泥。他泣不成声,说不成句,伏倒在鲜血染红的山坡上,许久许久无力站起。
黑狗停下脚步,转头爱怜地望着主人,然后伸出红红的舌头,轻轻舔着鲁勾也弄的手臂,像在舔着他流血的心口,无声地安慰着他。一只雄鹰从空中落下,蹲在鲁勾也弄身边红色的树枝上,望着他低声鸣叫,似在安慰,又像在鼓励。鲁勾也弄倏然站起,用衣袖揩干眼泪,咬紧牙关,沿着血迹找去。
“妹妹呵,你在哪里?”看这血迹,凶多吉少,鲁勾也弄心急火燎,大声喊着,狂奔猛跑。连绵起伏的山峦迎面奔来,展翅飞翔的鸟儿被甩在后面,群山传播着他的声音,山谷回荡着他的喊声。
黑狗嗅着血腥,汪汪狂吠,在前面为鲁勾也弄引路;老鹰望着地面,咕咕低语,护送鲁勾也弄向前;路边的树木,簌簌作声,为鲁勾也弄加油打气……山高箐深,道路崎岖,血迹一路延伸。
“妹妹啊妹妹,你到底在哪里?请你回答我!你的阿哥在找你!”震天撼地的喊声,随着山风飘过山顶,山顶“嗡嗡”轰鸣;随着山风飘过树林,树林“簌簌”回应;随着山风飘过田坝,田坝“唔唔”作答;随着山风飘过悬崖,悬崖“哄哄”震荡……静默的群山颤抖了,树木落叶纷纷;奔流的河水流泪了,波涛呜呜悲鸣。
黑狗带着鲁勾也弄,一路狂奔,一路寻找。
顺着血迹,绕着山岭,转了三天三夜,没有黑虎的踪迹;嗅着血腥,沿着老虎脚印,找了三天三夜,没有黑虎的影子。鲁勾也弄的心泪,淌成汩汩溪流,但他没有灰心。
活要见虎,死要见尸!找不到妹妹,他不甘心啊!最后,鲁勾也弄尾随黑狗,来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树林密密匝匝,藤萝缠着荆棘,血迹穿过树林。鲁勾也弄以为老虎躲进树林,就拼命往树林里钻。他的衣裤被树枝挂得须须绺绺,脸颊被荆棘划成血痕道道,已经走出树林,血迹还在延伸。他们来到河边,血迹流进潺潺水流,鲁勾也弄毫不犹豫地跳进河流,趟过河水,血迹还在前头。沿着血迹,他们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峰上,在一棵马樱花树下,终于找到了黑虎。
黑虎蜷缩着身子,紧闭着双眼,躺在马樱花树下,身上不停地流着鲜血,显然是极度痛苦,拼命挣扎后才死去的。树上洁白无瑕的马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到黑虎身上,霎间变成绚烂的红色,为它盖上厚厚的红被。
鲁勾也弄抱起黑虎仔细端详,心里默默祈祷:“老天保佑!祖宗保佑!这不是妹妹!不是妹妹!妹妹没有死!”可老天偏不睁眼,祖宗偏不显灵,他清楚地看到黑虎左腕上的玉镯(老虎双手上,至今都有几圈白斑,传说是妮娥硕薇的玉镯)。
“妹妹呀,妹妹——”认出妹妹的躯体,鲁勾也弄双眼发黑,周身麻木,他声声喊着妹妹,嚎啕大哭。
黑狗蹲在旁边,呲着牙,“呜呜”哭吠,眼中盈满泪水。
鲁勾也弄晶莹的泪水流到黑虎身上,混合着鲜红的虎血一起流淌,黑虎躺在阿哥的怀里,像熟睡的婴儿一般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