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里,从皇宫到朱雀门再到感业寺的路人们,经常看见有一辆雕金画龙的豪华马车,时常在午后停在感业寺后门口的一棵大树下,人们不知道从这驾马车中走出来的人是谁,他总是匆匆忙忙地低着头向寺院里进出,他总是显得那样的神秘和急切,那车子整个下午都一直停靠在那里,到了黄昏降临暮色苍茫时分,那个人才又躲躲闪闪地从寺院里出来,慌忙地坐上车返回长安城中,返回皇宫。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王皇后终于千方百计地买通关节,从灰衣宦官那里打听到了高宗皇帝这两年来频频微服外出的原因,原来他是和一个太宗皇帝遗留下来的才人、一个已经削发为尼姑、一个已经为高宗皇帝又生下龙子的女人去幽会。王皇后得知这一切后,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之后便是异常的愤怒,并准备大兴干戈去问罪,她要将这个贱人剁成肉酱,她要将这个贱人凌迟致死,她要将这个贱人烧死,不留一点痕迹。在她的感觉中,萧淑妃是娼妓荡妇,这个贱女人更是娼妓荡妇,要把她们及她们的子女统统杀掉,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于是,她立刻跑到母亲柳氏的房间,向母亲流着泪控诉高宗皇帝的少廉寡耻,并说出了自己如何解恨的种种想法。柳氏听完女儿的哭诉后,她为自己女儿这种后宫争宠的本能反应可笑,但在脸上竟绽出了一片灿烂且胸有成竹的微笑。“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同情皇上那样无耻吗?难道您高兴皇上如此欺侮和冷落女儿吗?”王皇后在这种情况下,十分不解母亲的微笑。这时,柳氏说:“听我的,你立刻派人去感业寺,但要秘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皇上也不能知道。你要派人以皇后的名义,让那个尼姑从即日起开始蓄发,而且要她照顾好刚生的幼子。”王皇后更是一脸糊涂地看着母亲。柳氏又说:“过一段时间,你要装作心胸广阔,心平气和地请皇上将那个尼姑接回皇宫,并要求皇上恩准她作你的贴身侍女。”王皇后更不解母亲的用意了,她马上大声地问道:“母亲,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这是在成全那个骚尼姑,您到底想干什么?”柳氏这才道出原委:“傻闺女,你想母亲能坑害你吗?这个女人正好是我们利用的一把剑,是刺向萧淑妃心脏的一把剑。你想想,倘若皇上宠爱这个新来的女尼,他还会有兴趣到萧淑妃那里去吗?萧淑妃生了龙子,这个女人也生了龙子,而且这个女人又和你在一起,你把她的孩子抚养大了,也就不成了你的儿子了吗?不过,为了使她永远地生活在你之下,她的儿子绝不能成为太子。此事待我与你舅父商量后再作定夺。”“那如果皇上真的宠爱这个女人呢?”王皇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后,又问。柳氏回答:“她是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又是皇后,她的生死不就在你手里吗?”王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打心眼里佩服母亲的老成和深谋远虑。
柳氏所说的王皇后的舅父,便是当朝中书令柳奭,他是柳氏的兄弟,与当朝宰相长孙无忌关系不错。柳奭听说此事后,便与姐姐如此合计了一番,便找长孙无忌等人商量,建议上表立高宗皇帝的长子李忠为太子。当然,柳奭并没有完全交底,他隐藏了高宗皇帝与女尼的往来与生子之事。经柳奭的游说,长孙无忌等人的争取,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高宗皇帝同意立陈王李忠为太子。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不仅掐断了萧淑妃将来步上皇太后宝座的道路,也使感业寺中的那个女尼即使回宫也没有分庭抗礼的位置。
其实,他们想错了,也做错了。将来真正能够形成威胁的并不是萧淑妃,而是被他们看作那把能随心所欲使用的正在感业寺当尼姑的剑,这把剑将来迟早要对准他们自己的,因为这把剑已经把自己等同于佛祖,等同于魔鬼,等同于皇后,等同于女皇,等同于他们不敢想象的人物了。
水净女尼在感业寺得知王皇后要自己秘密蓄发的吩咐后,随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感到自己出头的日子不远了。当她又听说高宗皇帝已诏立陈王李忠为太子时,又觉得十分可笑。因为她觉得这根本不是高宗皇帝本人的主意,她笑那些决策者,笑他们的幼稚和无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高宗皇帝最亲爱的儿子是自己刚刚生下的李弘。最起码,高宗皇帝和长子李忠是没有父子感情的。水净通过计算,便得出了这个结论。李忠这时十岁,而高宗皇帝才二十五岁,也就是说高宗皇帝当初为晋王时,在十五岁就有了长子李忠,而他的母亲又是一般的王府宫女,大概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与宫女的一夜共枕,就有了孩子,其中的细节很难得知,但可以猜测,或许是那个宫女在长期寂寞中进行了一场无奈的教唆,使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并不经意就当上了父亲。李忠从生下来,一直到十岁,尽管作为皇子,享受了封王等应该享受的一切,但他并不是高宗皇帝的至爱,在一定程度上,他可能是引起高宗皇帝对少年时代无知回忆的一个影子。所以,水净女尼觉得,李忠被立为太子,是高宗皇帝无奈的选择。
她在秘密蓄发,等待命运之神的降临。她知道,自己只有等待就行了,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即使是高宗皇帝私幸,她也尽量掩饰自己蓄发的秘密,总是在尼帽下又系上一条纱巾,慌称自己偶感风寒或者头痛。匆匆忙忙之间,高宗皇帝竟被蒙骗过去了。水净在等待中非常清楚地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解铃人便是王皇后。
王皇后母女觉得时机成熟了。这天,王皇后浓妆艳抹,满面春风,款款而来,确实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先是按宫中礼节,极有教养地与高宗皇帝寒暄周旋了一番,坐下后便示意左右退下。高宗皇帝被弄得有点惊慌,在慌惑中望着这个将戏演得很逼真且又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王皇后的声调比平时平静了许多,先是自责身为国母却在很多事情上有失风度,而且让皇上费心了。然后,她既不声讨萧淑妃,也不为自己争辩,而是问皇上的龙体安泰否。这样一来,反倒使高宗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想知道这个女人今天究竟要发哪一路疯了。这时,王皇后提到了感业寺,提到了三年前被遣送到那里的先帝的遗眷,但不是谴责,而是在同情这些女人们的命运。高宗皇帝听到感业寺三个字时,脑子一下子绷紧了,暗暗对王皇后的阴险狡诈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准备承受这个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暴风骤雨般的兴师问罪。
但是,王皇后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婉转地暗示,皇上不该把那个名叫水净的母子二人一直冷落在感业寺不管,既然喜欢她,就应该把她们母子接回宫来,自己也愿意把那个水净作为贴身侍女,或者作为姐姐,自己也愿意哺养那个孩子。高宗皇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这一番话是从这个一向妒嫉成性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不相信这个女人会如此宽弘大量,如此善解人意。
当时,高宗皇帝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首先想到这个女人在甜言蜜语后边隐藏着什么诡计;但又觉得,即使是阴谋诡计,事情已经明白了,再无法瞒住她了,何不以此为自己下来的阶梯呢?便对王皇后说:“唉,武媚娘是先皇在世时就赐于我的,我也是出于怜悯,才经常去看她的。只是接她回来,不免又要被人议论了。”王皇后说:“怕什么议论,既然是先帝赐于你的,还怕什么议论?我早已暗中让她开始蓄发了,我想皇上您如果没有什么意见的话,我明天就把她接回宫来。”高宗皇帝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只说了三个字:“随你吧。”并佯装不经意地摆了摆手。
王皇后庆幸自己很容易就说通了高宗皇帝。同时,她突然间又觉得自己似乎又在被那个感业寺生子的尼姑所利用。
这其实是王皇后悲惨命运的开始。因为她从感业寺请回的不仅仅是一尊佛。
七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夏天,女尼水净终于脱下了那席皂色的缁衣,带着儿子李弘,回到了皇宫,告别了生活四年之久的感业寺,告别了四年之久的尼姑生活,回到了阔别四年之久的皇宫。这时,她已经30岁了。
再度入宫,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幼稚的小女孩了,也不是每日在后宫拜佛诵经的那个武才人了。她已经变了,变得成熟丰腴了,浑身上下都显示出一种成熟女性的美;更重要的是,她似乎读懂了生活的全部意义,不再退缩,不再忍辱负重了。她觉得,自己从感业寺回宫,那是自己不断努力的结果,也是天意,也是佛祖的安排。所以,她是以佛的姿态再次降临人间的,因为她已经经过了数劫的轮回,经过了从女人到尼姑,从尼姑到恶魔,从恶魔再到佛的心路历程,她要度人,要度自己,要把一切都网罗在自己设计的普救之船上,按照既定的生命之道,完成和实现自己的梦想。
水净这个佛门弟子消失了。她又被人们称为武媚娘或武则天了。回宫不久,她便被高宗皇帝正式册封为昭仪,这是嫔妃中较高的一等,儿子李弘也被册封为代王。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因为要想成为人间的佛,必须先做一个普通的人;要想成为人间的魔,必须先做一个温顺的羔羊。她极力在克制自己,并不自尊自大,总是彬彬有礼,显得和蔼可亲。对王皇后,更是卑躬屈膝,殷勤备至。王皇后非常高兴,以为自己选取对了人,便在高宗皇帝面前不止一次地说武昭仪如何如何好。
高宗皇帝本来就喜欢武则天,而武则天被立为昭仪后,表现又是那么得体,经王皇后这么一说,他越发觉得武昭仪的可爱,恩幸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这样,萧淑妃自然被冷落了。王皇后见萧淑妃败下阵来,心里不知有多少说不出的高兴,她不得不佩服母亲柳氏的老道,感谢母亲为自己的周密安排。可是,她根本没有预料到,她自己的命运正在潜伏着破灭的危机。萧淑妃是被高宗皇帝冷落了,但高宗皇帝却专宠武昭仪,这是王皇后没有想到的。她看到的事实是萧淑妃失宠之后,得宠的不是自己,而是武昭仪,这时的她才恍然大悟。她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她开始埋怨母亲柳氏,经常在后宫大吵大闹,后宫里开始弥漫着日夜折磨着这位年轻皇后的难以平息的怒火和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