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茫茫,沂竹镇西郊的一整片都是如此。
虽然高空处是一片夜间晴朗、清爽的景象,到了低空处却已全是雾了。愈往下方雾气愈加浓稠,近地处更是好似整个空间唯剩下了雾这一物质、已饱和到再也填充不下他物了。
阿霁所乘鱼狮子,虽然体型远大于平常的狮子,但灵敏性和速度上都反较普通的狮子胜上几重。
降落至低空有雾处没多久,白色的狮爪前爪刚一轻巧点地,阿霁就只随着惯性稍前倾了微许一点,下一秒狮子的四爪就已稳稳踏在了西郊的这条大道上。
阿霁抚了抚白狮的鬃毛,也没开口说什么,狮子就听话地依路向着前方、背离沂竹镇的方向行去。
在白雾中行走,阿霁和狮子又都是一身的白,夜色未散中,已是全然看不清她俩的踪影。
狮步无声,行却不缓。
本来落地的地方,虽没到坟山,但也是在相连了坟山和沂竹镇本镇的大路更偏坟山处。这会不过片刻光景,白雾中的白影已恍惚间走上了贴山转南侧的上坡路上。
正好右手侧便是阿霁这次在意的目标——坟山。
还是那座坟山。半山的竹,半山的松,在这样的状况下是压根分不清那片山上的东西谁是谁了,但白雾再迷茫浓厚、也还是消不去其自身深邃浓重色调的那份本态却还是一如既往、依旧如此。
阿霁往那抹浓重中看了眼。狮子也感应着连忙停下了步子,一并地转头看向坟山处。
这会距离坟山近了,还可以看到不过高出路面半米高处的山坡处、一座面朝向东的简单坟冢。浓雾之中看去,乍一看还是有些阴森的。
但也就仅限于此。阴森不过也是一种主观臆断,景色本身未必就是想传递出这种感受。
阿霁眯了下眼。对于她来说,区区一座坟,还不至于让她有什么触动。目光所视,这座没被坟山植被掩藏好的坟冢,不过是恰巧在她看的方向上了而已。她所在意的……
还真是在山外面感觉不出任何异样啊。也没任何妖异的气息能查探到。
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还是说……想知道的内容真只有进了坟山里头去一探究竟,才能见分晓?在坟山外头来看的话,光就这片镇子外的雾来说,可不像是自己真多虑了的样子。
这雾,初看是跟自然生成的无异,但只要细思一下,就能发现最近这样的天气按常理、显世里是不可能形成这样的雾的。
阿霁停滞在那,也就看了极少光景的时间,便又抚了抚白狮鬃毛示意它继续往前去了。要去的地方也算是在眼前了——茶山。
“我还以为是谁来了,这种奇葩的鬼天气里?原来是霁姐啊。很少看您来这。您是直接先来的这儿,还是先去的万家灯火林、再转道来的这儿?”
刚到了茶山口子,还没等阿霁从狮子上下来,便有声音好似透过了因着雾气、湿度十足的每一个空气分子传来。
“是芷芕啊。”阿霁回看了眼,也没有刻意看哪处,只是极为随意地回首看看刚来的方向,“好歹我也是刚刚一路走上来,刻意隐藏了气息的,没想到还是被你给发现了。你可比你家主子机灵多了。虽然我也不是特意为了你们隐藏的。”
阿霁笑语完还强调那个“不是特意”四字似的,吐了吐舌。
“我家主子嘛。跟机灵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嘛。跟迟钝倒是挺有关联的。有时候吧,还感觉……怎么形容呢,有点……十三点、二百五、傻?不过,也就稍微那么一丢丢而已。可以接受范围内。毕竟能化龙的,可不是我这颗小野草。他那样的,也挺好的……嗯,挺好的……刚……刚好。”
芷芕有些没心没肺地回着,完全没有顾忌“化龙”这个带过的话题,也许会无意间掀起阿霁心头的某处伤疤。
她的目光,从跟阿霁打完招呼后,就不由自主地被载着阿霁来的白狮身给吸引过去了。至于自己说了什么,开头的还知道,后面的,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信有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
比起这些,还是眼前跟霁姐一道来的这白色庞然大物更来得有意思多了。
那白色如雪的毛,一看就极有手感的柔顺蓬松感。明亮的狮眸,黑色的鼻头,白色的胡子上细看的话仿佛还沾上了些雾水、更显得雅致了。而那未张开的狮嘴,那完美的弧度……
自己家怎么就没这样有意思的生物?主子也真是!好歹是条龙,也不学学霁姐那样找个这样的坐骑,好让自己照顾照顾。就算找不到那么大的,有个缩小版的也不错呀。
这茶山里头,除了野生的刺猬、偶尔窜过的兔子,都没这样好看的猫科生物了……
阿霁微笑着摇了摇头。芷芕的这幅痴样,她当然是看在眼里。但雾气中,笑也被这雾做的轻纱所遮,轻轻浅浅一层,并不太易察觉。随后阿霁同白狮四眼相视,眼神中只一个有着些恶作剧般的示意闪过,她便把自己手中的白杖往地面探了下去。
先前的一路上还都是浇筑好了的水泥路,但阿霁所站的这处茶山口,刚好也是在了茶山的范围内,泥土直接袒露着亲吻着雾气,微许的、也带上了夜中凝结出的水气,颜色较白日里来得深了些,但还不至于鞋子上会沾上泥。
杖子一触到这样有些湿润的茶山地面,点地之处,瞬息间便绽出了一朵白色的冰花来。以杖子为借力,阿霁以芷芕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迅速、从狮身上灵巧地轻跃至了地上。
而随着阿霁的双脚也终于触及到了这茶山地面,她背后的白狮一边再次咧开嘴、做着似笑的表情,另一边又以同样极为高效的反应、顷刻间便彻底消融进了白茫茫的空气中。
“啊……白……毛茸茸……”
“说什么呢,芷芕?”阿霁走到同芷芕并肩处,拍了拍阿霁的肩头,“这天是还没亮,但你可没睡着。醒着的时候,就别说这种呓语一样的话了。”
“您……是故意的吧?”
“哦吼吼吼……”阿霁装腔作势地以手掩嘴,发出了奇怪又拉长的笑声,眸间波光灵动,斜眼看了看芷芕。
“怎么会呢?我可是很关爱后生晚辈的。你自己看看,哪有什么毛茸茸的玩意,这儿?是吧?除了雾,没其他东西了。年轻人呢,别老想着毛茸茸的玩意,容易玩物丧志的。与其惦记那些不存在的东西,你不请我进去喝口茶啊?”
“今天份的茶叶用完了。”芷芕依然看着白狮消失的那处,明显地失了先前的那份精神劲。
“干嘛那么没精打采,跟蔫了的茄子似的。茶叶嘛,要真今天份的用完了,也不要紧。这儿不就茶山嘛,我要现成炒出来的。虽说现在不是这片茶山采茶的最佳季节,但要是新鲜炒制的,换个季节的,再配上你家主子这的山泉水,说不定还别样有味道。”
对于芷芕这失落的反应,阿霁反倒是挺开心的,倚杖而行,每一下杖子点地绽在茶山泥地上的冰花都随着她的心情、叠加着多了不少花样出来。
“现成的,也没有。霁姐,您今天不是从泓汐跑出来、应该来看老山主的吗?反正现成炒的,您也没那么多时间等的。还是别期待喝茶了。或者,要不……您让刚才那只白毛茸茸再出来下?它出来了,我就给您去找点上好茶叶?”
“你这丫头……”阿霁回转身来拉起芷芕的手,“快走吧!还想拿茶水来威胁起我来了。那么喜欢鱼狮的话,下回跟你家主子一起来泓汐呗。要是本体的鱼狮子高兴,让它俩陪你玩玩。看你平常还挺酷的样子,没想到看到只大白‘猫’就走不动路了。”
“真的啊?您可别骗我。要是骗我的话,我到时候可直接把鱼狮子给抱走了。”
“可以!到时候我绝不拦你,当然前提得是你抱得走鱼狮子了。你家主子……不在?不过在不在也无所谓,我就想来稍微坐一会聊几句,等会还要去万家灯火林那,今天出门晚了,确实也不能停留太久。就去竹亭那坐会吧。”
虽说阿霁才是客,但她也不是头一回来,两人客前主后地往茶山深处走去。
沿着茶山间的小径,初时不过显世所见无异的景色,蒙蒙的白雾间,一排排雾间绿色只化为深色几笔的茶丛、沿着丘陵自身的山坡弧度整齐排列着。但两人没走一会,两侧的景色就倏然起了变化。
说是倏然,却也并没有太过于唐突。
走了也就几米后,本来低矮的茶丛不知觉间就已成了一人多高的茶墙。还是茶这一植物,从植物身上更加四溢出的茶的清香、已经叶片的形态上都能确信。只不过繁茂的枝叶构筑成的“墙体”高度,这在显世中要放到“茶”身上,至少这一带都是不曾能看到的。
随着茶墙的出现,阿霁手中杖子跟地面接触的声音也起了变化。
先前从茶山口子开始,泥地间,冰花是一回事,但落地终究还是无声的。此时,却是转而有极为悦耳的声音出来,因为蜿蜒在茶墙隔出的小径间、足下的泥地也已不知觉间变成了打点妥当的石板路。
一个右拐,竹亭便已在眼前。
显世中的茶山,没有逃脱白雾的笼罩。但这儿,还是同样的那座茶山,只是遁入了另一方平行的隐世中,凡尘间的普通雾气就已经杳然无踪了。
从竹亭环顾四下,其他茶山内、一样归属于喻礼所有的屋舍并看不到。只有仿若移步至了仙境般的云烟缠绕。
还有的,也就鼻中可闻到的茶香,依稀证明着这便是刚进来时的那座茶山。这清雅至极的茶香,随着云烟的袅袅也似忽远忽近、忽强忽弱着。
“我给您去泡壶茶吧。客人来了,再寒碜也不能没茶水的。前面也就开开玩笑说说而已。主子……”
芷芕说着,身子往后稍仰了点,侧看了下大概只有她知道有什么的那方云烟处,“他在家。不过闭门专注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这会可以说是真‘两耳不闻窗外事’,估计您来了他也是没听到动静的。要是没要紧的,我就不帮您叫他了。霁姐,这,您不介意的吧?”
“嗯,不用刻意叫他,你在就行。”阿霁说话间已在亭中的竹椅上落座,“坐吧。茶嘛,下次吧。下次我来的时候,可别‘白毛茸茸’地叫着,也不赶紧招待都到门口的客人。”
“怎么会?不过您下次来,最好再带上那只‘白毛茸茸’。那就不给您泡了。”芷芕也不多加客套,大大咧咧地拖了把最近的椅子坐下,“霁姐,您今天来这,是想问那的事吧?”
芷芕抬了下下巴,示意着坟山的方向。虽然竹亭内也有袅袅而生的云烟,就算较他处算是稀散,也还是在阿霁同芷芕之间隔出了几层,但这却丝毫没挡住芷芕眼中的光芒。
看样子还真来对地方了。
阿霁心中想着,抿着的嘴角不由地随着微微扬起。
“霁姐,既然是您想问,我也就不跟您绕弯子了。本来主子是交代过要低调、暂且不跟任何人提起的。今晚,对于隐世的妖异来说,也算是格外冷清安静的鬼节了,这种情况下,就算主子没提,我自己也没打算跟别人说起这事。但既然是您问起的话,我还是可以例外的。”
“哎呀,没想到我面子还挺大嘛!”阿霁笑意盈盈。但笑的背后,她却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丝冷风在直吹着自己的脊背。
按理来说,鳞甲护着,她本身又为雪蛟,属性偏寒系,对冷是没什么感觉的。自己都算是冷的制造方,早已习惯了寒气冷风之类,又怎么会有凡常来说的冷意?但不知为何,对坟山的事情,却莫名地让她感觉到了“寒”。
芷芕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
“二?什么意思?不会……两扇鬼门?”阿霁问着。
坟山原本是老山主的宅子所在处,现在在阿霁看来,整座山都更似是老山主的坟冢,两扇鬼门?
平常每年正正规规地开个一扇就算了,全当是借个道、也算给老山主那坟冢山每年固定热闹个一回。两扇?哪个吃饱了活腻的,在坟山整出这种东西来?
芷芕自然不知道阿霁是作何想法的,只是点了点头确认着,但下一秒她就诧异得凝住了。
得到了她肯定的点头,阿霁那一声咬牙切齿的“切!”是真有点惊住她了!
平常她印象中的霁姐,要二十四小时的仪态万方、全程温柔,那是肯定没有的。但就凭这化人形时的样貌,娴静典雅还是有那么好几分的。就算实际有时候讲话会太过直接了点,整体上来说……
霁姐竟然会以这个语气、吐出这个感叹字?
“怎么了,芷芕?这么看着我?那两扇鬼门,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情况?比如今天晚上,有没有可疑的人混杂着出来?下方的那些家伙,可不糊涂。不会无缘无故在同一个地方,开出两扇来供亡魂往返显世间。八成,有一扇是假的,或者有谁动过不小的手脚吧。”
“其他的,倒是暂时没什么,坟山那。我跟主子留意到那边的时候,沂竹镇还在庆典,还没到鬼节呢。门还没形成门的样子,就两个漩涡在那。霁姐,会不会觉得……本来还以为我不打算说的肯定是大事,结果就那么点小事?”
芷芕回过神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着。她确实觉得这事不简单,后头肯定还能牵出更大的藤蔓线索来,主子还交代过一声,那就更是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但一旦这么说出来,好像还真就这么寥寥数语,却好似不过芝麻粒一样的小事情。
“没啊。你这丫头怎么会这么觉得呢?天大的事,也不是无缘无故一瞬而成的。源头处那些渊源的事情,当时的时下看去,大部分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再说了……”
阿霁稍作停顿,慢悠悠地继续说着。
“说这回事把,还不是看说的形式、和说话的人的。轻描淡写、言简意赅的说法,乍一听就会似乎是小事。夸大其词地细细描述,那小事也是能说上天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是那件事,事情背后的本质是如何的都是不会变的。事大还是事小,我是觉得吧,更多的还是要靠听者自明的。”
“那霁姐,听者自明的话,刚才您那句发自肺腑的‘切’,我可当成您另一面了啊。虽然就这么一个字,可还真是见到您不同寻常的样子了。”
阿霁单手靠在椅旁一样全是竹子打造的桌子上,歪着的脑袋靠在其上:“哪有什么不同寻常。我也就一只普普通通的蛟、普普通通的平凡隐世居民而已。有感而发冒出些感慨词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我本来就这样,你没全天候跟我在一起,没见识全而已。”
纯天然的茶香中,缠在随主人而生的云烟里。云烟中,又掺杂搅和了一整箩一整箩散不尽的茶香。阿霁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先前那一丝的冷意,在听闻到竟有两扇鬼门时,就被一时冲上脑中的不悦给冲散了。这会深吸一口近尘寰而立、却又远离着尘嚣空气,心里头的那汪泉,更是平复回了平滑如镜的水面。
阿霁再次睁开眼,坐直了起来看往那个她此行所在意的方向。
“喻礼,你家主子,对这事,除了跟你交代过一声外,还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看法啊。大概,闲看漫山云缭,静品自家茶茗。霁姐,实话说,这个我也赞成我家主子。坟山,平常去的人也少、妖异也少,估计明明确确知道出了两扇鬼门的也没几个。事情还没到牵连到这小小茶山,我也是觉得暂且看着就好。况且,我和我家主子,也不过是借住在了这块宝地上,地的主人都不着急,我们还不至于那么早就开始瞎操心。”
阿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点了下头,脸上是那看破凡尘般的笑。笑得宛若一丫不合时节地开在了雪地中的梨花,淡白不华,却又惹人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