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软的和风细细地拂过大地。坚挺着的枯苇也在春风细腻的抚摸中微微晃动。
梦溪轻柔地抚了下耳际被风吹起的一缕垂下的丝发。黛眉微蹙的她，娇柔中仿佛更带了点弱柳扶风的韵味。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嬴郎。还是那白皙的皮肤，阳光下总有种略微透明感的白皙；还是那一对英武的剑眉，仿佛山水画中两笔干净利落的浓墨；还是那清秀的面容，似刚探出云外的清月；还是那略带着书生气的风姿；还是那清澈的眸，还是那如墨的发。只是现如今，那张涉世未深的脸庞上多了份迟疑与困扰。
虽相识不过数月，却痴情已似天长地久。梦溪那化不开的蹙眉早已写满了自责，大概认定这张美好脸庞上的愁云全是自己的过错吧。她的右手紧紧地去握紧了左臂。那右手手指上不易察觉的发白，看得出不止是握紧，更像是死死地掐紧。
刚刚展露出来的左臂上那一排排鳞片，对于梦溪来说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吧。打开后飞出的并没有表象上那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蓝色一般美好。
面面相觑两不语。梦溪和嬴郎就这么相对着站立着，静静地，许久。
“小梦，我一直深爱着你。是此生唯你不娶的深爱。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就认定你是我今生逃不过的思恋。”道不清的失落从嬴郎低沉的声音中延伸出来，“但是……还是……还是让我先冷静下吧。我……我还是一下有点接受不了你是妖怪的事实。”
“嗯。”梦溪轻若无声地点头回应了下，噙满了泪花的双眼低垂着看下地面。
嬴郎轻叹了一声，转身迅速地离去。而此刻，梦溪终于忍不住两滴泪水相约似地落下，滴在了地上，浸入了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泥土中。
两人间的距离渐离渐长，而这片衰败的芦苇群依旧平静。
梦溪独自呆立在那里，仰着头面朝天空。领如蝤蛴，肌如雪。那因微微抽泣而抖动的娇躯，却是道不尽的落寞。
小芷在她身边一直扇动着翅膀，像是安慰，更带心焦。
“小颖，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汐用略低的声音问向一旁一同看着梦溪的陆筱颖。
似乎是这场景的渲染，陆筱颖也是略带低沉的回答。
“不相信。我不觉得我有能力一眼看穿一个人的灵魂。至少第一眼，我只会看着美丽的外表，犯着花痴。”
汐淡淡地笑了一下：“看样子，你还是对自己的花痴有点自知之明的嘛。不过总感觉你小小年纪是不是太过低迷了？本来不是应该正好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时候吗？”
陆筱颖狠狠地白了眼汐。
“怀你个头。”停顿了片刻，陆筱颖微微扬起头望向汐问道，“那你呢，汐？你必定看到过很多很多，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一见钟情。”
“我吗？”汐仿佛自嘲似的冷冷一笑，“不信。我大概比你还低迷。”
梦溪的回忆再一次泛起涟漪荡开似的波纹。而这一回展开的回忆画面是应景般的阴云密布。蘸满了水和墨的乌云，欲雨未雨，大地同天空间的高度有种被压缩到了极致的错觉感。凋残的枯苇在风中更显凄清。
一身素衣的梦溪呆呆地坐在溪边那处大石上，定定地望着嬴郎来的方向，也是他离去的方向。小芷安静地坐在她腿上，只是偶尔用自己的鸟喙梳理下自己翠绿色的毛羽。苍茫的大地上，一人一鸟显得渺小又落寞。
突然，梦溪微微一颤，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呆滞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喜悦。她激动地站起身来，小芷顺势地拍打着翅膀飞落到她肩头。只见梦溪带着小鸟一起，身形在那一刻化作了通透澄净的水，然后便一下消失在了空气中。
还在四处张望寻找梦溪踪影的陆筱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汐带着一瞬间移动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处在芦苇群的边沿地带，远处可见村庄的剪影。就好像此处是划分两个世界的模糊交界，芦苇群是不食人间烟火、恍如虚幻的世界，而跨过了这片边沿地带的疆域，另一边却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凡间。
梦溪和小芷踏在这片即将步入凡间地带的芦苇群畔，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嬴郎。她轻轻地走到了嬴郎身侧，眼中的深情像是一汪春水。但嬴郎同另一位正在交谈的男子，却似乎都没发现梦溪。只见嬴郎过了一会便把一卷竹木简递给了那个同他交谈的人，神色中还是带着掩不去的些许慌张，随后他便行色匆匆地朝着村庄的方向转身而去，没有任何留恋，也没有任何回首。
“他们……那个……嬴郎是看不到梦溪吗？”陆筱颖窃声窃语地问道。
“嗯。是梦溪刻意不想让他们看到。若是被看到这么突然出现，只会更加吓到吧。”
“哦。总感觉很厉害的样子，还可以自己控制。那是不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你啊？”
汐转头俯视了陆筱颖一眼，嘴角微微一弯：“你是担心自己对着空气讲话，别人以为你是中二病吗？”
“对哦，还有这个问题。刚刚还只想着，会不会哪天惹你不高兴了，或者干嘛了，你就自动隐身看不到了，把我一个人晾在边上。”
“怎么会。你当我是爱闹脾气的小孩吗？”汐说着顺势揉了揉陆筱颖的头发。前面看着梦溪的回忆不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此刻却像是一片飞羽掉落池心、化入水中一般烟消云散了。
看着一旁的人类女孩正在用双手抚平被自己揉乱了的头发，汐又补充着说道：“妖异世界的规则跟人类世界是不一样的。那个世界也不会轻易在人前展露。如果有人类正好凑上了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刻，也会碰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逢魔刻就是特殊的时刻。但就算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情况下人类也只是看到了表象，看不到妖异的真实面貌。人类要看到妖异之物是有条件的。你上次见到赤潋和那只雕鸮是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是你的缘故吧。本来跟小伙伴走散后，看到的一直都只有满山的雾。”陆筱颖说完低下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还有小喵。提到小喵不免心里有些泛酸，生怕一忍不住眼泪就会涌上来。
“嗯。一般情况下，人类要能看到妖异之物，是受能力、意愿两方面影响的。基本上就两种情况。一种是人有能力，比如阴阳眼，或是一些特殊的体质，就可以看到。但这个想不想看到不是人类自身意愿可以随意控制的。另一种情况就是出于有能力示人的妖异之物的意愿了。一些小妖小怪只是有意愿，妖力不够，也还是没法在人前现身的，顶多搞点恶作剧。”
“那为什么他们俩一见钟情的时候，嬴郎可以看到梦溪啊？”陆筱颖指了指前面。
“只是凑上了而已。梦溪那会压根没想到会有人类出现。虽然这只是条小溪流，而梦溪也只是这条小溪所化的一个小小精怪。但她的妖力还是有点基础，不属于小妖小怪之列的，毕竟是那个人助她化为人形的。”
“嗯嗯。”陆筱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个人……看样子梦溪还是挺有来头的样子。
“说起来，小花痴。我还你书的前一天，也就是你掉书的那天，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记得什么。”
“记得不是很清楚，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个人傻傻地站在桥上淋雨了。但是上次在那座山里迷迷糊糊走着的时候，稍微想起来一点。就像整个人在水里，一直在下沉，感觉眼睛睁不开。然后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在桥上了。就是有你缘故、然后见到那条蛇和那只鸟的妖怪的山里想起来的。”
汐不由地笑出声来：“那条蛇？那只鸟？”
陆筱颖一脸无辜地望着汐。虽然知道名字，但感觉自己区区一个人类，跟汐不一样，而且跟她们也没那么熟，不好意思直呼其名。特别那只叫潇的妖怪，虽然感觉长得很可爱的一只，但毕竟差点挂在她手上，想起来还是有些许后怕的。
“那天你溺水，是我把你捞上来的。你在桥上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在你身边站着，只是没有让你看到而已。当然那个时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捞你的，并不是出于好心或者什么其他感情。”
“嗯。”陆筱颖停顿了下，像是在犹豫什么，然后红着脸猛地一把抱住了汐的右臂，轻声说道，“谢谢你，汐。谢谢你不止一次地救我。谢谢你让我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汐冁然而笑，伸出左手，习惯性地又去摸了摸陆筱颖的头。一语可沁心脾。刚刚的话语，对于汐来说，就像是夹带着薄荷清香的晨风一样舒心。
场景又回到了那块溪边的大石边。那位同嬴郎交谈的男子已把那卷竹木简交给了梦溪。梦溪这会正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出神，膝上摊着刚收到的这卷竹简，还有之前那卷蒹葭苍苍的竹简。
为了方便看清竹简上的内容，汐带着陆筱颖走到了梦溪的身后。两卷竹简上都是那清秀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一人之手。
“嗯……那个……汐，我可以说我看不懂吗？大概、可能可以猜出几个字。要是繁体字，还可以看懂一点。但是这个……”
汐看了一眼陆筱颖，恍然大悟似地说道：“也是。差点忘了你才活了不过十几年。不认识正常。”
“这个，算是在安慰我吗，妖怪大人？”
“姑且当作是安慰你吧。”汐带着笑意抿了下嘴，接着说道，“这是大篆，东周秦地当时都是以这种文字为主的。这种文字是西周后期，太史籀制定出的国标体。篆有‘引笔而箸之于竹帛’之意。只是当时还没全面推广，就平王东迁进入东周时代了。战乱动荡，也就没有人顾着统一文字了。到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后，才算是终结了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的现象。统一文字推行的小篆，就是秦地通用的大篆为基础演变而来的。”
注意到陆筱颖正一脸钦佩与花痴状地盯着自己的汐，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说道：“我读给你听吧。”
“嗯嗯，好啊。你不能欺负我不识字，随便编的啊。”
“放心。虽然感觉读别人家的情书给你听有点怪。”
说完，汐就用他那温柔，而总是略藏点威严的嗓音念道：
“昔水一方，蒹葭蔓蔓。伊人倩兮，我心迷兮。”
“昔水婉婉，其苇如华。赠伊笄兮，我心喜兮。”
“昔水之扬，踏雪行行。绵绵竹帛，藏我心兮。”
“其风习习，我心明明。愿与执手，与伊白首。”
“昔水已逝，蒹葭稀稀。伊人如瑛，我心踟踟。”
“寤寐思之，我心扰兮。伊为河川，我如夏蝉。”
“斯水汩汩，斯情渊渊。若伊俟兮，我必归寻。”
汐那清晰、婉如流水穿梭在溪石间的声音，仿佛弥漫在耳际迟迟没有散尽。
汐拿手在陆筱颖眼前晃了几晃：“喂，小花痴。”
被晃醒了的陆筱颖迟钝地“啊？嗯。”了一下，心里想着别人家的情书都是那么文艺骚气的，感觉自己像是不识字的文盲，好可怕。
“我读完了。还有一个字，最后有个署名。嬴郎的嬴。”
“是不是从这里之后梦溪没有再见过嬴郎？”
“嗯。”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若伊俟兮，我必归寻。哼哼。汐在心里不禁冷笑了一下。梦溪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有乖乖原地等待，非要执意追寻才会一直没有再相会，是自己的错。也正是认定是自己的错，是对自己的惩罚才会执念成曾经那个模样。而在汐眼中，就算嬴郎对梦溪曾经多么情深意浓，当他决定离开却还让梦溪等待的时候，就已经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无心也好，有意也罢，明知自己寿命不过夏蝉般，却让梦溪等待，他有想过梦溪苦苦守候却迟不见归人的孤寂与折磨吗？
这时，记忆的涟漪再起。而这次是一片艳丽的色彩，直冲天际的火光像是把天空也染成了红色。
还是那块溪边的大石。梦溪坐在上面，已哭成泪人。
她如柔荑的手上捧着已经逝去、再也不会拍打翅膀的小芷。那翠绿色的娇艳毛羽早已如黑炭般没有了光泽。被烟熏黑了的脸颊，被风吹乱了的发丝，被泪浸红了的双眼。梦溪正执着地在给小芷注入妖力，一个蓝色的光圈一直在小芷的周围若隐若现。然而无论如何，都只是一具僵硬的小鸟尸体。
陆筱颖看着这一幕，不免想到之前自己戳到那三只小奶猫时的感觉。一丝没有生机的冰凉从内心的深渊里泛起。明明就在眼前，却硬生生隔着生与死、无法跨越的界限。她的眼眶不禁再次湿润，像是被梦溪的情绪所染，只是止不住地掉落下一滴一滴的泪珠。
汐静静地瞥了眼陆筱颖，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而周围，唯独溪水依旧静静流淌，四周早已是包围了的红色火墙。可以清晰地看到梦溪以妖力形成的蓝色保护圈在抑制着火向这里蔓延。有嘈杂的人声从火墙的另一端传来。偶尔飘进几句清晰的话语。
“都是这个可恶的妖孽，勾引了……家的儿子……”
“该死的妖孽。”
“竟然在那么近的就有妖孽，这地方是没法呆了。”
“……那条溪还穿过了村庄……”
“果然我们还是搬走吧。万一这妖孽阴魂不散。”
……
“是啊。这条溪是一直流动着的，这火也烧不死水呀。”
“还是搬走吧。这地方没法住人了。哎……”
……
渐渐地，人声远去，徒留一片寂静。唯独梦溪依旧在火的包围中不甘心地捧着小芷，不断地注入着妖力。
无声无形的涟漪再次荡起。而这一次是空寂无物的大地，没有了芦苇群的大地。早已烧烬了生气的大地上，好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不变的溪流声此刻只显得空旷乏味。
梦溪独自一人光着脚游走在曾经有着蔓蔓蒹葭的大地上，用那如铃的声音凄凄地吟唱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们回去吧，小颖。”汐说着朝向陆筱颖，去帮她擦去还挂在脸颊上眼泪。
而有点受宠若惊、正泛红了脸的陆筱颖，此刻却仿佛看到了前面独自一人悠悠走着的梦溪转过头来看了自己。而那一短短一瞬，梦溪那姣好的面孔突然变成了那段误闯入的回忆里的梦溪。那血红血红的双瞳，半边皲裂的面庞。
再定睛一看，却还是那个翩若惊鸿、却拖着一地哀伤的梦溪独自一人悠悠地行走、凄凄地吟唱。那个执念的梦溪，当时确实有点吓到自己了，所以才会印象那么深刻的吧。刚刚定是自己看花了，汐都没发现呢。要是发现了，汐也肯定会说点什么的。
“没事吧，小颖？”
“嗯，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