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行舟,青灯寺需淌过这条“挽川河”才能抵达。万邬划着小舟,穿过层层雾气,后背早已渗出了丝丝细汗。听宫中的老宫女说这条河在千万年前是天庭里葬神之处,凡是触犯了天帝的神,都将沉溺于此,永无重生之日。这是对神最深重的惩罚,一落千丈的滋味大抵如此。
万邬手中的三千隐隐泛寒,江上一阵霹雳声,冰刺从河岸席卷肆虐而来。万邬飞身退开船中轻功悬于河面,避开了不知是哪位仙家的幻术。
“敢问前辈何人?”万邬见此招式张扬,内力深厚如大海之潮汹涌,定是有着强大神力的道家亦或仙家。
湖面静谧无声。
须臾,冰刺溶于湖水不见踪迹。万邬未从惊悸中缓过,细细观摩着这高山包围的怪湖。这怪湖只消一个细浪便可将人倾覆。月爬上山头,将这无尽的虚无与廖静打碎。万邬略略宽心,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船中。
“万国郡主,果是容颜倾人城。”稚嫩的声音绕过湖面从空中撞出,破进万邬耳廓。她扬起三千精准的将箭矢对准了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脸上,两颗漆黑的大眸子,镶着秀气的细鼻,一张小嘴娇艳欲滴,使人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
“姐姐――”她挨近了一寸,试图蛊惑万邬。万邬十分清醒的发了一箭刺穿她的肩胛骨,血溅在她白色衣裳上。殁芦捂着胸口咚的一声跳下了水面,她没想到这美的不可方物的万邬竟如此冷血。这三千之箭毁神灭魔,唯有天地间凡人、精怪只会略有所伤。不过射中了致命的地方依旧还是夺命之器。殁芦从箭便知晓了万邬的身份。
雾气散开,河岸就近在咫尺。万邬感慨这挽川河的凄迷与诡谲,青灯寺唯一的捷径果然难攀!船头碰到岸口,岸上却站了一个人。高大的玄裳男子。
他转过身,邪魅一笑,“等你,好久了。”
万邬猝不及防的朝后一仰,从船上跌进了水里。魑魅跃过水面,踏着月色而来。他拉住万邬的手,拽出了水面。万邬不识水性,一入水便昏了过去,魑魅轻轻运力一掌她咔出一滩湖水。第一眼,便是他。第二眼,还是他。
万邬痛苦的拍着胸脯,“要杀要剐随意。只是你回答我,为何执意追寻我到此,不惜千里迢迢来,杀我。”
“因为你曾答应嫁给我。”
万邬哑然失笑,倒吸了口凉气。冰冷的月色啊,放过我吧!万邬暗骂。
皇家庄严的白色大纛一路招摇进了青灯寺,不消片刻百姓们便知这宫闱中又一妃子跌落殿堂。号角吹遍每个角落,似在宣誓皇家主权。林中惊起了不宿鸟。囚笼里躺着被折磨至面容不堪的李妃,她细微的呼吸声在高昂的号角声里根本不足一提。
远在山腰上的万邬听闻了这一切,直觉告诉她,李妃不能死!这一切不能结束,这一切需要刨根究底。魑魅深情的眼眸凝视着她,万邬不禁一阵肃肃。
一个念头划过,“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能。”他胸有成竹,狭长的细眼乜着她,“但,我是有条件的,我要娶你。”
万邬自知魑魅只可来软的切勿来硬的,勉强的点了头。魑魅此刻欣喜万分,恨不得让着天下之人全权知道,该普天同庆才是。
“我要你救下这即将送到青灯寺之人,李暮。”万邬避开他的手臂,朝后退了一步,“我在这里等你。”
魑魅一缕细发缠在指尖,说不尽的妖媚。他细细看了她一番心中仍是波涛起伏,这一世不想再错过。千年万年都要共生。
“好。”魑魅化作一阵风去向青灯寺。
蜀山上仍一片和祥,弟子们不知道大师兄与三师姐去了何处,猜测是成对去云游四海了。沅门中南宫陌愁依旧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言书雅的灵气笼罩着他,一尘不染。只是他永远停留在了梦中,那个三生三世之梦令他难以清醒,故而反噬愈加严重。总有一个名叫曼珠沙华的妙曼女子令他魂牵梦萦。可梦中的女子却不曾对他展一二分笑,总有一段淡淡的哀愁侵入骨中。
他但愿长醉不愿醒。
魑魅一挥袖打翻了这宫中侍卫、捕快,轻松的破开囚牢抱住李暮朝着山下狂飞。半盏茶的功夫又活脱现在了万邬眼前。
万邬冰凌似的笑转为了微笑,“有心了。”
魑魅将李暮送到她怀里,盯着万邬的眼眸,“你答应我的事……”
万邬停住即将走的脚步,转过身来,爽朗一笑,“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骗你。你说你要娶我,我应你。等到忘川河开满了彼岸花,那时,自是最好的日子。”她乘舟划进挽川。
魑魅竟有些痴了,眼角朦胧起来,原来,她心底还是有他的。他不怕等,哪怕万万年都可以,只要她愿意,他就等。几世几劫,永生永世,他陪她挡。
万邬不知这忘川何时开满彼岸花的,千年万年,等她轮回了几世,魑魅也未必等得到。而今之世,她却还在骗他,她要拿到凤珠将他封印,断了他的痴念。
挽川河上水雾渐散,一派清明的景色展露在眼前。白鹭沙岸,兰汀凫逐。波光粼粼中映出她的倒影,清瘦而带倦秀。
躺在船上的李妃咳了几声,薄薄的眼帘微微开启,空清的眼眸中淡淡惊慌。看清是万邬后,转为了舒心。
“郡主……为何在此?这里是青灯寺吗?”
“这里不是青灯寺,这里是挽川。”
李暮听闻鸟鸣与船桨拍打水的声响,眼中璀璨似烟花在空中满开。
“你带我逃出来了?”
万邬专心划船,心中也是一醒。此番带李暮出了青灯寺,她就再也不用回那困死人的皇宫了。
“是。”万邬虚虚微笑,“不过,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我才能放你走。”万邬总是不知如何恳求人,开口后就变为了勒令。
“你问,若我知晓,便告汝。”李暮就算是在最狼狈时依旧保持大家闺秀的模样,一颦一笑间皆婉华。万邬想,这大约是懿妃为何要将她至于死地的原因。懿妃善妒。
“关于懿妃。”
李暮苍白面容上落寞,眸子中再无璀璨,烟花落下,只剩心灰意冷。
“要说他们的第一次遇见,还是我一手促成的。”李妃一字一顿,顿挫有力。
那年小雪初至,李暮奉命进宫祝寿。一路马车迤逦,车轮滚在雪地里,只剩两痕孤影。风撩开车帘,李暮与文隐遥遥目视,文隐跪在街上嘴角已被冰的发紫,两双小手颤抖着抬着破碗。李暮叫停马车,将自己的大氅递给她,金烫热手壶也接到了她手里。李暮记得,那时文隐眼里最为纯洁,不像现在已被欲望熏心。
管家催促李暮上车,走了几步后文隐疯了一般的抱住她的双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小姐,收留我吧。我会给你当牛做马。”文隐的话犹在耳畔。李暮于心不忍,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不做声。两个家仆会意的带走了文隐,李暮以为,那是将她送回府。
待李暮赴宴回府时,管家却告诉李暮文隐已不知所踪。地上还有血脚印,她记得文隐没有鞋。心里一阵翻涌后,管家又说:“老爷说了,这里是李府,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李暮不知文隐是带着什么离开的,但一定有恨意。
“后来呢,她就成了这万国的大女巫,与皇上并肩。她三番五次至我殿中践踏我的尊严,最后在我殿里发现了扎针的小人。终于,我还是身败名裂。”李暮不能自已的流下眼泪,她想起那个少年天子射箭的模样,他爱过她吗?
“我想脱离苦海,我想逃离这里,我不想做李妃,我只想做李暮。”李暮两颊微红,双眸不再混浊。
“吃了它,你便痊愈了。”万邬拿出蜀川丹药递给了李暮,“从此江湖有难你还可来找我,你自由了。”万邬知道这天下不再有李妃此人,她终于做回李暮了。
船划到尽头,一道彩虹折射在地上。这里就是苦难的尽头,这里是瑶都。万邬早在几日前便写好信呈给了皇甫独,请他帮她造一户人家。如今一架马车赫赫然在面前,几个侍从恭敬的立在前头。万邬将李暮送上马车,叮嘱了几句便宽心离开,在这个国度,李暮会重新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是熟悉的脸与物,浮华的骏都。守门家仆见到许芊舫无不惊喜万分,心想小姐这多年未见更加“我见犹怜”了。许芊舫带着般若跨进许家大宅,还是皇上御赐的牌匾,还是白汉石玉堆砌的地块。入了第二道拱门,旁道内御赐香樟树依旧苍劲挺拔,不输当年气概。
由这棵松想起那年阿爹。
许芊舫记得这第一日背上行囊去往蜀川时,阿爹是何其的冷漠,甚至一丝挽留之意都不曾有过。任她如何嘶吼,如何忿忿皆不理会。每每想到这里,都像喉里含了一根刺,刺虽小,却能让人处于极度不适中。每当夜深人静时,恨而不能自拔。
般若跟在其身后,感叹这许府之大,之华,之别具一格。想那万万年前最好的木屋也是比不上的。
许芊舫大步流星向前走,两尊石狮像立在门前。众仆人各司其职均立的似木桩。如此庄严之地,便是许老爷――许煊赫之寝。其名如其人,煊赫一时。许煊赫与先皇征战南北,戎马一生,一生不娶,立下赫赫战功。十年前,他是万国当之无愧的万国第一大将军。
许芊舫乃许煊赫班师回朝时于敌国途中所捡。一生被其亲手刃之敌国人不胜枚举,但对一朝他面带微笑的婴儿无论如何也是下不去手的。不负众望,许芊舫被他带回许府后自小便展露出对习武的天赋异禀,从不亚于一个男子。但不知为何,许芊舫得众人欢颜却讨不来阿爹欢心。不是因为她不是亲生的,而是因为……
许芊舫站在门外犹豫到底要不要进,老练却不乏震慑力的声嗓从门内袭来,如利剑,“千秋,这么胆小吗?”这千秋小名,是许芊舫九岁时许煊赫所赠。那时她小小身板便可以打趴下与她身形两倍的恶霸,小小的她只为良家妇女昭雪。他抱起她,骄傲的,“许我千秋万代!”
许芊舫明知这是激将法,还是走了进去。老爷子还是老爷子,阿爹依旧阿爹。头发更加白了几许,但丝毫不影响他健朗的身姿。三颗银针齐齐射来,只一瞬,许芊舫手疾眼快的拿夹在手里,断裂。
“不错。”许煊赫起身离开主座,稳重的步伐向许芊舫而来。
“阿爹是这样欢迎女儿的吗?”许芊舫半开玩笑道。
卿伶眼见月亮爬上院里梨花树枝头,不由得几分焦灼。尔时,宫中小监排成一列的全端端然立在门外。由大公公领头,齐刷刷的进了繁华阁。卿伶诧异的迎面走了上去,大公公见是郡主,眼睛斜睨着她脚下的云缎如意绣花鞋。大公公跪下,起身,拍膝尘。
“禀郡主,友邦邻国为迎郡主特送来此等上好之物。共有纯蓝釉穿通直口瓶十枚,翡翠如意三枚……”
“送进去吧。”卿伶没等他说毕便截断,这些人等在这终究是提心吊胆,不速之客还是要尽快送去,否则……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公公才带着这些班徒子续续离开。宫卫再次关好朱漆大门,卿伶像往常一样开始钦点贡品。澧国果真是贵国,也是经商最灵通之国。他们贡上了时间绝不出三件的贡品,与其说是贡品不如说是宝物。卿伶拿起一块玉壁,挑灯细细观摩。
“果真是上好玉石!”她放回礼盒,轻转一圈在一旁得礼盒中露出了一方纸角。卿伶慎重的看了眼身旁,确认没有旁人后熟捻的将纸信塞进了袖口。
避过层层人障,借着瓦檐,踏过瓦上祥瑞之兽,万邬踏月而来。悄无声息的进了繁华阁,羽林卫并未察觉。“人间兵纵有耳里非凡的,搁在蜀川照样平平无奇。”万邬忽然想起那年李曲淮所说。
卿伶看到与自己模样无二致从门外而来,候在殿里等她而来。万邬发上染了露珠,不只是从哪个山间林子里蹭来的。第一眼看到殿里的物什大红金灿一片,眼中一瞬暗了下去。她绕过他国贡品,拿出解药,各自服下。错乱的,全都回到原样。卿伶关好门窗,拨亮这屋里全部芙蓉烛确认没人可躲才敢将纸信呈给万邬。
万邬一眼便认出这信的主人。信纸西南角有一只通体浑火,羽翼丰满,似凤之躯的神鸟――重明鸟。澧国有传说,当朝太子出生时天上神鸟皆环于“壹庄宫”上方,七日皆不散。(注:皇后寝宫。)而澧国太子的瞳仁无独有偶,齐现二珠,视为重明鸟转世之天人。澧国人皆喜爱重明鸟,并将该鸟视为神圣不可冒犯。
重明鸟象征尊贵,澧国也只有一人可用,便是太子。
卿伶识趣的退了下去,万邬撕开封口,拈出那澧国特有烫金烙笺。一张笺纸打开平平无奇,只有好看的纹理,万邬在古籍中读过这种纸要用“烛焰”熏过后方才显出字形。果不其然,万邬将纸熏过后,上面方正隶书娟秀如玉,倒符合了世人眼中常年隐于宫中的“重明太子。”公子如玉,一瞥具是温柔。
‘有幸三生,
闻郡主风姿绰约,如魅如仙。不染纤尘,不问世事,乃万国第一美人。曲淮何其有幸终能得郡主嫣然一笑,目染郡主一舞倾城,闻郡主悦耳琴音……’万邬原封不动的将其送回信封,没想这澧国太子竟冒着极大风险送信来只为夸夸其赞。方才“曲淮”二字令她心头又是一软,一惊,一叹,一悲。想起他那春月眉眼,好看的唇,刚挺鼻梁不由心头一颤……我的,曲淮啊。万邬抚摸这信上重明鸟,竟像真的那般。
命运总是扣人心弦的,在由不得做出决定时,总是它替人作了最后也是最痛的决定。听闻忘川池水可以忘记一切不堪,如果真的有,那便饮了吧。但愿长醉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