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已是深秋,枯黄的梧桐树叶落得满院子都是。一阵风吹过,那些叶儿便在空中飞舞打圈,然后慢慢落回地面。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命运的漩涡里拼命的挣扎,最后归为平静。
古代的生活实在是无聊,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天黑了就只能睡觉。还好我是个比较耐得住寂寞的人,要不然早该发疯了。
我站在书房窗前的书案边,提着笔出神。这些年,我把记得的诗词、歌词都写不知多少遍,就连电视里一些印象深刻的台词也被我拿来胡写,到现在实在不知还能写什么了。从六岁起我便跟着文昌学书法,不成想他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写得字倒还不错。只是我实在没什么天分,练了这么些年,也没太大长进,不过倒也称得上娟秀。
后来我又随着莫娘学琴。只是学了一年多莫娘便不再教我了,大概是遗传了我娘的天赋,我的琴技渐渐与莫娘不差伯仲了,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莫娘的琴音总是透着淡淡的哀伤。还记得那时她把琴一丢,斜眼睨着我,一脸不忿,“不教了,不教了,再教下去我饭碗就该被你砸了。”说完便起身回屋,说什么也不肯再教,弄得我和雪儿哭笑不得。
其实我知道她是想我娘了。我越大她就越喜欢看着我出神,漂亮的凤眼里溢着化不开的思念和一些我不懂的光彩。想到这,手不禁轻抚上自己的脸。我应该长得很像娘吧。
突然窗外传来扫地的沙沙声,我将头探出窗外,只见雪儿正拿着扫帚清扫庭院,便急忙叫住她,“别扫,别扫。”仍下笔跑到院子里,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帚,然后丢到一边,拉着一脸疑惑的她,蹦蹦跳跳地踩在一片金黄上,枯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音,看着她笑得开怀。
“小姐,这次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院子里,雪儿坐在石桌边托着腮问我,“若是从前她早就回了,如今都快到小姐生辰了,你说会不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原本在琴上跳着欢快舞蹈的手突然僵住,飘荡在院子上空的悠扬琴声停得突兀。屋顶睡着的猫突然惊醒,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满的看着我们,随后摇着胖嘟嘟的身子离开了。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文昌叔,他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石椅上倒茶喝,可是从杯中溢出的水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莫娘都会去一趟京城,但是一定会在我生日前回来,如今只剩三天了,却依然没消息,我的心里不知怎得突然有点慌。
“不是还有三天吗?她会回来的。”安慰他们,也说服我自己。
将手重新放在琴上,继续刚才的曲子,却没发现平日里行云流水的琴声如今在频频得走调。
康熙三十五年十月初一,今日我满十岁了,也意味着我到这里已经整整十年了。
雪儿执意要为我好好打扮一番,见她一脸坚决,我便由着她了。
如果是平日,我定会细细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在看到她梳妆完看着我一脸期待时,便对她暖暖一笑,然后告诉她,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把我打扮得越来越漂亮了。最后她会在嘴里说着谦虚的话,脸上却是得意的表情。
可如今我却只能呆呆的坐着,而她也没有了平日的雀跃。
莫娘,没有回来。
“歌儿,我给你煮了长寿面,快出来吃吧!”屋外文昌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应了一声,便和雪儿来到院子里。看着文昌在厨房和院子里的石桌间来回走动,不禁觉得鼻子酸酸的。那个明明很高大的身影现在却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倒下,再也没有力量去坚强。
这个男人,付出的真的太多太多。
他对我说,不管是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只要那个人是莫娘,他文昌就等得起。
他对我说,我们就是他的家人,我们就是他唯一的牵挂,所以他会一直守着这个家。
他对我说,莫娘,他是真的爱惨了她。
……
文昌忙完了,看着我一怔,眉头微微皱起,走到我面前,用手在我的脸庞上轻柔的擦拭着。他的手干燥却温暖,有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把我按在椅子上,“傻丫头,好好的哭什么,今天你可是寿星公,要开开心心的才行。”说着把碗推到我面前,眼角眉梢染上的都是慈爱,“乖,要一口气吃完!”
心里突然暖暖的,忽视掉心里的不安,故意看不见他眼里瞬间闪过的担忧,对着他和雪儿甜甜地笑,“我还要许三个愿!”
闭上眼,双手交握在胸前,虔诚的对老天诉说这辈子我最大的愿望。
如果你能听见,那么就让莫娘能平安回来吧。
如果你能听见,那么就让文昌能早点等到莫娘,然后我们一家人在这里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如果你能听见,那么就让雪儿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生。
睁开双眼,看着他们嫣然一笑,在他们的注视下,拿起碗狼吞虎咽似的一口吃完,脸上还粘着些葱末和汤汁,扬了扬手中的空碗,“怎么样?我厉害吧?”
他们瞪大眼睛满是诧异,然后相视大笑。
夜晚。
窗外,明月已上枝头,不多的星星在黑幕里发着淡淡而寂寞的光。
屋内,烛火已被点燃,灯盏上它跳着落寞而忧伤的舞。
我坐在铜镜前,时不时看看窗外,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如墨的长发,有些魂不守舍。
“小姐,床铺好了。”雪儿见了,便拿过我手里的梳子,轻柔的为我梳着,声音里有着不确定和浓浓的担忧,“小姐,夫人她会回来的……”
“雪儿,今天我们一起睡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我出声打断她。
这样的夜晚,需要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相互依靠,吸取彼此的温暖。如果是一个人,真的会很冷、很寂寞、很害怕。耳边传来雪儿轻柔温顺的“好”,我却突然想到文昌。我还有雪儿,那么孤独的文昌又该怎么办?
烛火被雪儿吹熄,黑暗中我和雪儿并肩抱着膝坐在床上,厚厚的棉被搭在我们的身上,裹成一团,有些温暖又有些冰冷。
屋内静默的可怕,安静到只有我和雪儿细微的呼吸声,“雪儿,你睡了吗?”
她的长发在我的右臂扫来扫去,我知道她是在摇头。
“小姐,我怕。”许久,她才发出低低的略带哽咽的声音。
我听了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一层浓浓的雾,怎么也化不开,阻挡了我所有的视线。伸出手将雪儿搂进怀里,一下一下轻轻的抚着她柔顺的青丝,清了清堵得慌的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略微有些颤抖,“雪儿不怕,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莫娘会回来的,一定。”
“嗯。”雪儿闷闷的在我怀里点点头。
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死寂。我们靠在一起,依赖着对方,仿佛只要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害怕,都可以坚强的继续走下去。渐渐地我的眼皮变得重了起来,眼睛最终承受不住,慢慢地合在一起。
梦里,莫娘回来了。只是她的眼神空洞而忧伤,整个人沉浸在她的世界里,看不到也听不到。不管我怎么叫她,怎么摇她,她都没有反应。这种感觉让人害怕,这个人分明不是我的莫娘。我的莫娘一颦一笑都有道不尽的风华,怎会是一个目光空洞,没有反映的木偶?
我吓得趴在她身上嚎啕大哭,想用我的眼泪唤醒莫娘。记得以往只要我一哭,不管怎么样,莫娘都会无条件投降。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小姐?你醒醒、快醒醒……”哭得正伤心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好像是雪儿。
嗯,是雪儿的声音没错。
莫非是莫娘回来了?
这个想法突然跳入我的脑海里,瞬间清醒,掀开被子就往外跑,连鞋也顾不得穿。
我光着脚站在院子里。
这里有我们一搬来莫娘就种下的梧桐树,有文昌为我和雪儿做的缠着粉色丝带的秋千,有我们一起吃饭弹琴的石桌和石椅。
独独没有的,是莫娘。
我顿时感到万分的无助,慢慢跌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院子里的门。多希望下一刻门就被打开,然后我会看见莫娘站在门口,美丽的面庞在看见我后满是惊愕,接着会面带怒气和心疼的拉起我往房间走,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这么晚还光着脚坐在地上?你疯了吗?”那时我会委屈的抱住她,然后出声质问,“莫娘,你怎么才回来?”
可是,为什么那个门一点动静都没有?为什么你还不回来?莫娘,你不要我了吗?不要你最疼爱的歌儿了吗?
身后传来声音,可是我却听不清晰,只知道有人在喊我。然后我感觉到身体被人拼命的摇晃着,接着便被人抱在怀里,慢慢的衣领处变得****,好像是有人在哭。
渐渐地,我找回了意识。侧着头,只见雪儿正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月光下,她本是无忧无虑的脸上满是晶莹,原本笑起来弯弯的双眸红红的,蓄满泪水,写满了无助。伸出双手轻柔的替她擦拭眼泪,然后理了理因为眼泪贴在脸上的头发,将她扶起来,牵起她的手往回走,“进屋吧,地上凉。”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微微一愣,竟分不清那声音到底是不是我发出的。
手搭在门框上正准备迈进屋,身后却突然传来厚重的木门打开时特有的吱吱呀呀的声音。
我不可置信的回头。
门外,莫娘熟悉的身影随着门的打开愈来愈清晰。我怔怔的看着她,在看到她的眼睛时突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而已;还好,没有像梦里一样空洞、没有灵魂。
思及刚才的梦,所有的担忧、害怕全涌了出来。猛得冲向莫娘,将她死死抱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所有的不安和委屈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在她的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弥漫在我周围的,是莫娘特有的幽香和温暖,让我莫名的心安。
慢慢的闭上眼睛,嘴里低声嘟囔着,“你怎么才回来?”
屋外乒乒乓乓的声音不时的传入耳中,让我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拉起被子,把头也埋进被子里,这才觉得身上热得慌,头也疼得厉害,嗓子干干的像火烧,连忙把头又伸出来。
我似乎生病了。
门轻轻的被推开,原本昏暗的房间一下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下意识的用手遮住眼睛。屋子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我眯着眼看,是莫娘端着碗朝我走了过来,熟悉的药味也渐渐在空气中变得浓郁。
漂亮的凤眸狠狠的瞪着我,说出的话满是嗔怪,却透着掩饰不了的心疼与愧疚,“那么晚还光着脚站在地上?你疯了吗?”
我坐起来靠在床边,看着莫娘笑得异常开心。
接过她没好气递过来的药,一口气灌进嘴里,然后把碗扔在一边,伸出手抱住莫娘的腰,把自己埋在她的怀里,“莫娘” ,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轻柔的抚着我头,声音哽咽,“傻瓜,莫娘怎么会不要你?”然后轻轻推开我,坐在床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软软的手轻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的让人很是舒服,“歌儿,对不起,是莫娘不好,让你担心了。”
我在她的怀里摇摇头,抱着她的手慢慢收紧。
嘴角扬起大大的弧度。
莫娘回来了,真好,呵呵……